“娘,嘉禾回来啦。”
坐在院里绣着刺绣的妇人听到声响,抬眼望见篱笆外的女孩儿,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放下手中的物什,起身接过女孩儿手中的布包,牵着她进了屋。
小嘉禾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地咽下,妇人慈爱地摸摸女儿的细发。
“今日有没有认真听夫子讲课啊?”
嘉禾乖乖点头。
“嗯!娘,夫子今天又教我们习了一个字呢!娘,我写给你看。”
女孩儿飞快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了,手中攥着根碳笔,然后蹲下,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字。
“禾。”
“这个是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夫子还说了我的名字出自诗经。”嘉禾漾起小脸,看着一旁的娘亲,邀功似得问道。“娘,我写的好吗?”
“嗯,嘉禾写的真好!”
小女孩儿扔掉笔,也不管手中污渍,扑到娘亲的怀中,伸手摸了摸娘亲的脸。
“娘,你笑得真好看,我长大后会长得和你一样美吗?”
妇人一笑,眼角的温柔更甚。“嘉禾以后会比娘还要好看。”
“为什么?”
“因为呀,你像你爹,你爹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子。”
六岁的孩子还并不能明白太多,可她从未见过娘笑的这么温柔,眼里流露出的是她看不懂的感情。
“娘,爹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快了,就快了。”
女孩儿闻言不说话,只是紧了紧手臂,埋头在娘亲怀中。
夫人察觉到了女儿的情绪低落,轻声问到。“嘉禾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是不是和其他小朋友闹矛盾了?嗯?”
“娘,王大力他们都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女孩儿抬起头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眼里满满的委屈。
妇人蹲下身子,拿着帕子温柔地擦着女儿脸上的黑泥。
“怎么会呢?嘉禾有爹的,你爹会来接我们的。以后莫要和他们打架了,知道吗?”
嘉禾点点头,用手胡乱扒了扒被坏蛋扯乱的辫子。
嗯,她有爹爹的!
爹爹很快就会来接她和娘亲的。
可是越长大,嘉禾越来越明白她没有爹。
村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她母亲不守妇道,未婚生子,还被人抛弃。
每每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娘总是不厌其烦的替她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她有爹,爹会回来接她们,不要打架。
可娘亲每对她说一次“爹会来接他们”,她心里对这个所谓的爹的恨意就愈深一分。
“娘,我没有爹对吗?我从未见过他,他也从未来找过我们!娘,他不要我们了!”
嘉禾第一次看到娘亲脸上的温柔破碎了。
娘亲一遍遍地摸着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嘉禾,你们见过的,你出生的时候他就守在身边,你知道吗?他和娘一样期待着你,你的名字便是你爹取得,你长得像极了你爹。你爹说过的,他会回来接我们母女的,他说会接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的,他说过的……”
嘉禾最后听见娘亲这么说是在她八岁那年年末的最后一天。
外面的雪下的极大,厚厚的一层仿佛要吞噬掉一切,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屋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床榻的妇人再也不见往日的清丽婉约,那一头青丝半数灰白,那人最爱的眼睛里一片暗淡,还未至三十,眼角也爬上了细纹。
蒙尘的眸子失神地盯着破旧的屋顶良久,像是想起了什么快乐的事,干涸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她又想到了他许她的美丽却又幻灭了的誓言。
“嘉禾,他来了么,你爹来了么?”妇人吃力地开口问到。
嘉禾捏紧着母亲瘦如骨柴的手,紧紧地攥着,轻声啜泣着。
“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接我们了……”
妇人眼里的光越来越暗淡。
她不该期盼的,不该啊……
“娘,你还有我,我们母女一起就好了,我不要爹了,不要了……”
“他说过的,来接我们的……”
“嘉禾,我可怜的孩子……娘对不起……你。”
妇人的双眼轻轻阖上,一滴泪从眼角缓缓落下。
手中的手突然滑落,嘉禾紧紧地攥住,贴在脸上想替娘亲暖热。
“娘……”
一只白皙的柔荑轻轻抚上女孩儿汗湿的额头,替她拭去鬓角间的细汗,也不知是伤口痛还是梦魇了,连睡梦里眉头都紧紧簇着。
莞儿微微一叹,收回手帕,满目愁容地望向坐在一旁的阿绪。
“这都三天了怎么还不见醒来,大夫不是说已无大碍吗?”
信手拈起桌上盘中的一粒龙眼扔进嘴里,阿绪瞥了眼床上安安静静所躺之人,宽慰道:“莞儿,你别担心,他估计只是在贪睡,好不容易逮住个偷懒的机会还不好好利用利用,没准儿明儿个一早他就醒来了,然后又是生龙活虎,乱蹦乱跳的了。”
“你当阿蕈是跳骚吗?”
“欸!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是这个意思。”虽然他的确也是这意思。
眼见莞儿变了脸色,阿绪急忙咽下口中的龙眼,端着盘子凑到莞儿身旁,拈起一粒递到莞儿唇边,讨好到。“这东西好,莞儿你尝尝。”
莞儿扭过头。“这是沈公子送来给阿蕈的,你搁这儿吃什么吃”
“他一个人又吃不完,吃一点又不会少块儿肉......”
“你还顶嘴?”
到嘴边的话被憋了回去,阿绪不满地嘟囔道:“说说还不准,就知道偏袒姜蕈那家伙。”
“你说什么?”莞儿微眯着眼盯着他。
“好吵......”
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呻.吟,房间里瞬时安静了下来,二人双双回头,看到姜蕈的眼皮微微转动,俨然要醒过来的模样。
“都怪你!将阿蕈吵醒了。”莞儿瞪了一眼阿绪,连忙坐到床边。
“阿蕈?”
这怎么就怪他了?
没醒着急,醒了又成他的错了。还这么心心念念地守在床边,他倒成了多余的了。
嘴上虽然埋汰着,脚步却不由自主挪到了床边。
阿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漫长的梦,梦里只有她和母亲,生活在小村庄里,日子虽然清贫,却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温暖。
明明她能感觉到娘亲手心的温度,可是一睁眼什么都不见了。
莞儿和阿绪凑到她上方,脸上是十分欣喜的表情。
“莞儿?阿绪?”
“阿蕈,你终于醒来了!”莞儿说着就哽咽了。“下次,下次别这样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阿绪也附和着。“莞儿可是在这儿不眠不休守了你三天了。”
话毕拢袖微咳一声,补充了句。“当然我也照顾了你很久。”
“对不起,害你们在这里照顾我。”姜蕈撑着手臂便要坐起来,肩头一阵剧痛传来,动作僵住,额头又渗出豆大的汗珠。
方才醒来还未察觉,这下意识清醒,整个右肩就像是要断掉似得,疼痛难忍,她怀念着梦里母亲的怀抱。
可是那个温柔慈爱的人再也不会在她清醒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再也不会。
裴翊来看她时,姜蕈已经稍稍适应了那股剧痛,但仍只能躺在床头,无法随意动弹。
“可是哪里难受?”
姜蕈望着坐到她床前,关切地询问她的少爷,蓦地哽咽,眼眶酸涩。
裴翊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以为是伤口又疼了,焦急寻问道。
“可是伤口又开始疼了?要不要去请大夫来看看?”
正欲起身,衣角被轻轻拽住,回过头女孩儿愁着眉望着他摇了摇脑袋,裴翊转身倒了杯茶又坐了回去。
杯壁递到嘴边,伸手要接却被躲开了,口中又的确干涩,她只好张开嘴就着少爷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藏在被中的手却悄悄地攥握起来。
许是从未伺候过人,力道有些重了,一口水呛到喉中,引来姜蕈一阵猛咳。
裴翊心中大骇,连忙将茶杯放置在椅上,伸手替她拍着脊背顺气。
“我不曾做过这些……”
他婉转地表示,姜蕈蓦地一笑,再加上因咳嗽而恢复些许红润的脸颊,看起来有了几分生气。
裴翊望着她的笑颜,片刻失神。直到姜蕈叫了声少爷,他才回过神来,微微咳嗽,掩饰自己方才的异样。
二人静默无言,裴翊沉沉开口,打破沉寂。
“抱歉,那日我不该将你带出去的……”
“少爷,您不用跟我说抱歉,我是自愿的,而且我现在也好好的呀!”姜蕈尽量轻松的语调,尽管胸口很痛。
“何况,就算有什么意外,姜蕈也不会怪少爷的。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少爷让我去死,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的。”
“胡闹!”裴翊难得的严肃,姜蕈却怎么也害怕不起来,那些都是她真实的想法,并不是说来讨好少爷的。
“死这种字眼连说都不要说,任何时候都不能说知道吗?”
姜蕈用手捂住嘴巴乖巧地点头,裴翊终于缓了脸色。
“最近你只要好好养伤就好,其他的事不用操心,我身边有阿绪就可以了。”
她明白少爷是为了让她安心养病。但那句‘我身边有阿绪就可以了’还是让她目光一暗,她垂下眼帘,掩住了所有的落寞。
她在少爷身边的确没有太大的作用,阿绪什么事都做的很好,而她什么不懂也不会……
裴翊并不知晓她的落寞,只以为是困倦了,温声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其实是知晓了阿蕈的真实身份后,再独处就有几分怪异与不适,而这源头又是什么,他却不愿探究。
现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来人,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