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蕈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周有余,在她再三保证伤口不痛了之后,少爷才勉强同意她下地活动。
今日未起风,一轮暖阳高挂。
少爷一早出了府,阿绪也不知去做什么了。姜蕈斜靠在抄手游廊处闭着眼沐浴日光。
瘦小的身体附在一角,脸庞微微仰起,露出小巧的下巴。
阳光投射在少年的侧脸上,显得肌肤越发白皙。
周身安静地仿佛要从日光里消失了一样。
沈俞延同妹妹来时便看到这幅岁月静好的场景。
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少年的侧颜,眼前浮现出一张与他轮廓八分相似的女子的面容。
那姿容明丽的女子向他伸出手,盈盈一笑,带着几分春日的明媚。
“延儿,过来。”
记忆与现实重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身形微动,一脚已迈出,便要握住那只手。身侧一晃,一道粉色的身影已越过他直直奔向少年。
他望着空空的手掌心,微怔。
不是……
“不是什么?哥哥,你快过来呀,站那儿发什么呆呢?”
沈俞延抬头望去,不远处两双眼睛正齐齐地看向他。顿了顿,垂下手走了过去。
“沈少爷……”
姜蕈正要起身,被一只大掌轻按坐了回去。
“不用多礼。”
“哦”“
她僵直着背坐在那里,双手搅着衣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去一周沈小姐每日都来看她,她以为沈小姐是出于内疚,便说了自己的伤无大碍,让她无须自责。但沈小姐仍每日来,还带着各种补品、零嘴。
听说在她昏迷时沈公子也来看过她,可这醒时来却是头一次。
还是在少爷不在的情况下。
姜蕈实在是觉得自己嘴贫,再加上沈公子周身的冷冽气息,让她不敢随便开口。
沈倩倒底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家,看出了少年的拘束。
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
摆明了是怕她哥。
她哥来了,连话都不敢说。
沈倩努努嘴,把哥哥推到一边,挤到二人中间坐了下来,顺便替姜蕈挡住了她哥的视线。忙不迭地问道。“阿蕈,你的伤口好点了吗?”
姜蕈点点头。“好多了,现在已经不痛了。”
“那我就放心了。”
望着少年清秀的脸庞,有种过分的不属于男子的阴柔,若非得找出一点男人的模样,除了微微沙哑的嗓音,沈倩觉得那天然自成型体的眉毛倒为他增添了一点气盖。
嗯,那对眼睛也不错,扑闪扑闪的睫毛竟然比她这个姑娘家还要浓密、纤长。
奇怪,阿蕈这家伙除了身子骨单薄了些,怎地越瞧越发的俊俏了呢……
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沈倩忙低下头捂住绯红的脸蛋。
唔,她在想些什么呢!
“沈小姐?”
“啊……啊?”
沈倩回过神,阿蕈正迟疑地看着她,听到他的那声“沈小姐”只觉得刺耳。
“不是说了叫我倩儿或者小倩,你怎么又忘了?”
“姜蕈身份卑微,不敢直呼沈小姐闺名。”
沈倩正欲开口,哥哥的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你既救了她,便是沈家的救命恩人,只是个称呼而已,不必如此介怀。”
姜蕈对上那一双沉寂的双眼,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沈俞延自知他内心畏惧他,只是有些事还没有弄清楚,现在接近并不是个恰当的时机。
“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倩巴不得哥哥这个大冰块儿赶紧走,甜甜说到。“哥哥慢走。”
朝姜蕈点点头,转身离开。
望着男子宽阔挺拔的背影,姜蕈第一次发现他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生人勿近。
他看向她时的眼神里,有种兄长的感觉……
奇怪。
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认知,始觉荒谬。
她又没有过哥哥,怎会知道兄长的感觉是哪种。
“其实我哥哥没有那么可怕的……他其实也很孤独,很辛苦的……”
“嗯?”
姜蕈微讶,沈倩已学着她先前的姿势,俯首趴在靠栏上,径自开口。
“我从未见过我爹娘。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甚至都不记得他们的容貌。是哥哥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
“许多人都羡慕哥哥年纪轻轻就当上御史,身居要位,却无人知道他到底付出了多少。也有许多人在身后悄悄议论哥哥冷血,不近人情;他们不知道哥哥会为了救一个孩子而白白承受歹人一刀,还有好多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事,哥哥总是一个人在默默承受。”
“所以,阿蕈,你不要畏惧他。”
沈俞延出了还休居便一路向裴府外走去,一对男女迎面走来,见到他低头请安,也未理会仍大步离开,两人的交谈却让已行至拐角处的他停了脚步。
“莞儿,你总那么偏心,一心挂念着姜蕈那家伙,我们二人多待一会儿多好,非要去找他。”阿绪不满道。
“阿蕈正病着呢!我是她妹妹,照顾她是理所当然的事。你到底在吃哪门子醋?”
“妹妹”两个字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沈俞延侧身望去。
阿绪身边的女孩儿看上去与倩儿年龄无差,眉眼灵动,唇红齿白,小小的一张鹅蛋脸,是个容貌秀丽的姑娘,却看不出与姜蕈相似之处,与记忆中的人更是相去甚远。
“谁不知道你们又不是亲兄妹,而且我怎么晓得他对你是不是有其他想法?”
赵莞儿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阿蕈是个女子,能对她有什么想法?
狠狠瞪了他一眼,她也懒得费口舌,径直转身离开。
“哎!莞儿你等等我……”
不是兄妹?
没有妹妹……
这么说,他们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沈俞延紧紧攥住的右手蓦地松开,掌心一片冰凉,却比不得心里的失落。
天下之大,那孩子无依无靠,到底一个人去了哪里……
重重宫闱笼罩在一片苍茫夜色中,远处宫墙外隐约可见不时来回巡惕的禁卫。
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过,为首的禁卫抬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下来,目光四处搜寻一番并未发现异常,只转身吩咐侍卫打起精神,高度戒备。
待队伍消失在拐角处,漆黑的墙角探出一人,望了眼禁卫离开的方向,提气越进了身后的宫墙内。
这个时辰皇帝仍在拙政殿内批阅奏折,养息殿内漆黑一片,唯有檐下掌着几盏宫灯。
一阵凉风袭过,烛焰轻晃,片刻归于平静。守宫的小太监拢了拢衣袍,缩着脖子打了个哈欠,见无人瞧见,低着头倚在朱红的宫门上瞌睡连连。
隐隐月光透过窗纱投在殿内,入目的黄。
只属于天子的颜色。
黑衣人眯着眼环顾着殿内的景象,宣帝心思缜密,绝不会把那物件放在普通之地。
定有机关暗格。
小心翼翼在一切可见范围翻找着,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还没有寻到蛛丝马迹。
眼一抬,目光所及处一扇书架横在墙角,盘踞着一方。
探着手在书架上搜寻着,并未有任何发现。
正欲收手时,指尖突然在楠木书架后触摸到一块异常的凸起。
“咳咳……”
殿外传来一阵沉闷的咳嗽声,明亮的烛光由远及近,照亮雕花窗栏,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响起。
皇帝回来了。
殿内点起灯,一排宫女鱼贯而入,宣帝闭目撑开手臂,任由宫女服侍,伺候洗漱换上寝衣。
“咳咳……”
又是几声沉闷的咳嗽,太监总管李泽全从一旁宫女手中接过药盅,小心翼翼地奉到皇帝跟前。
“陛下,您好歹得用点呀,不然,这龙体哪受得了……”
“拿走,拿走!不过是一点小疾而已,又要不了朕的命,朕就是受不了这味儿。”
“陛下……”
李泽全苦口婆心地劝着,奈何宣帝半点都不愿服用。
“好了,摆那儿吧,都下去。”
“嗻。”
偌大的寝殿之中,宣帝形影单只地站在一副山水画前,望着画卷出了神。
总之,已知暗格所在,不急于一时。
屋檐上黑衣人正欲离开,却见殿内之人有所动作。
宣帝伸手轻推,山水画卷所在的那扇墙内传来响动,然后一门之距的墙面突然转动,生生换了一面。
墙的另一面同样悬挂着一幅画卷。只是,不再是先前的那幅山水画。
“秋儿,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画上是一名身姿婀娜的妙龄女子,白衣青丝,目含秋水凝视着前方,眉眼间尽是女子的娇俏,红唇轻扬连身后灼灼芍花都失了颜色。
宣帝抚摸着画中之人的脸庞,眼里流露出不为旁人所知的柔情。
“你是在惩罚我吗让我失去你,又失去我们唯一的女儿……”
一墙之隔,殿内至尊的皇帝宛如普通男子般毫无保留地对心爱的女子诉说着爱意与悔恨。
而这女子却不是他众多妃嫔中的任何一人。
屋宇之上黑衣人透过掀起的一角瓦片,一双深沉的眸子冷眼旁观着下面的一切,直到他在宣帝错身时看到画中之人。
一抹惊诧涌上心头,瞳孔骤缩,满是难以置信。
怎会如此……
夜渐浓,烛火已歇。
玄色身影消失在沉沉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