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么?”
清润如水的男音透过空气传了过来,姜蕈研磨的手微顿,不明所以地看向书案处仍低眸提腕,专心致志挥毫的少爷。
少爷这几日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练字,也不许旁人打扰。
他似乎心中有事。
“不……多。”
“教你习字如何?”
从她站的位置望去,是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削薄的唇微微抿起,隐藏着淡淡的思绪。
上天真是厚待少爷,好的皮囊,好的家世,好的才学都被给予了他。
只是这个人此刻站在她面前要教她习字。
是自己听错了么?
一个凌厉的勾旋,裴翊伫笔观赏起自己的字,薄唇轻启,再次开口问到。
“教你习字,如何?”
姜蕈终于真真切切地听清楚少爷的话。
上次握笔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犹记当她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时,娘亲眼里的欣慰,吹不散的温柔慈爱,摸着她被炭笔涂黑的脸蛋。
“娘的嘉禾真聪明,以后呀,定能成为一个令娘骄傲的姑娘。”
可是,还没等到她成为一个令她骄傲的人,娘却不在了……
目光一暗,眼眶微微酸涩,她连忙低下头,沉闷地开口。
“小的笨,学不会,不敢耽误少爷时间。”
裴翊侧目瞧了她一眼,剑眉微蹙,语气有一丝恼意。
“爷好心教你习字,你倒不乐意,他人想学可是还求不来。”
姜蕈抿着唇,挺直着脊背一言不发地站在案几前,手中紧紧攥着一方墨块。
裴翊盯着面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半晌,蓦地拽过她的胳膊,将一只竹毫塞.入她手中。
“少爷!”
姜蕈未料到他会有这般举动,慌忙挣扎。
“别动。”
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耳畔,紧接着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覆在了她的右手上,姜蕈心头一颤,一动不动地愣住,任由手上的掌心握住她的手。
“怎会这般小……”
裴翊突然丢出这么一句,姜蕈回过神,刚要偏头就被轻按了回去。
“给爷专心点儿。”
“瞧仔细了,笔要这样握。”
就着她的手在笔尖重新蘸了蘸墨,重新取过一张宣纸铺平,他再次问到。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
姜蕈摇摇头,她却是不晓得。“姓会,不会写名。”
“如此……”
“习字,急不得,慢慢来就好。”
耳边的声音与记忆交叠,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岁前。老态龙钟的夫子拿着戒尺在学子旁走动,见到有谁姿势不对,便是一戒尺的惩罚。
偏偏平日里个个调皮的捣蛋鬼在这村中出了名严厉的夫子的课堂上不敢反抗,乖乖地一遍一遍习着字。
只是此刻教导她的人不再是白发苍苍的老夫子,而是气宇轩昂的少爷。
她悄悄侧过头,恰好看到少爷光洁的下颌,泛着淡不可见的青,再往下是男子独有的喉结,少爷一开口,那里就轻轻滚动着。
周身被浓郁的男子气息包裹着,透过手背传来的阵阵灼热,她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悄悄咽了咽口水。
额头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姜蕈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忙聚起神来认真看着少爷握住她的手写下的字。
“今日便教你习这几个字吧。”
手指间的温热骤然抽离,身后之人已行至身侧。
雪白的宣纸上落下几个飘逸的大字。
“第一个字便是你的名字——蕈。九月生为雁来蕈,三月则为桃花蕈。既然你不知名为哪个,索性用这个字吧。”
姜蕈乖乖点头,心里却悄悄说到。
无论是哪个字其实都没有关系的。
见她执笔认真地临摹起他写的字帖,裴翊眉宇间舒缓开来,叮嘱了几句便走到一旁,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坐于窗边看了起来。
栏窗敞开,日光倾斜,书房内光线通透。
一人临窗开卷,一人执笔临摹,翻页时响起书卷细微的摩擦声,伴着窗外秋风浮落叶的沙沙作响,没有丝毫违和之意,倒是一扫这几日内心的烦躁。
看了数页,裴翊侧目望去,案几后女子仍专注地临摹,执笔的手已不似方才那般生疏,下笔缓而稳。虽看不到笔触如何,应是不会太差。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由着她执笔的手自上而去。
灰色的衣领处露出一节白皙的细颈,也不知是害怕被他人识了身份,还是太过内敛,总是一副埋首低眉,不轻易与人对视的模样。
细软的发束成髻尽数藏在巾帽中瞧不真切,几缕细碎的绒发从帽里钻了出来,散在耳畔,露出精巧细软的耳垂。
女子微颔着首,浓密的睫羽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垂下的目光。许是太过专注,紧抿的唇瓣被自己咬的绯红而不自知。
“少爷!有贵客到了……”
还未及园中,阿绪兴奋的声音就已穿墙而入。
裴翊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察觉方才的举动有些孟.浪,幸好阿蕈只是顿住笔看着已跑进了书房的阿绪,并未注意到自己。
微微敛色,抬首看向风风火火的阿绪,开口询问。
“有何贵客。”
“嘿嘿,少爷您自去看就知道了,贵客说了要您亲自去前厅迎他。而且我保证您见到他会非常高兴。”
阿绪许少这样卖关子,裴翊也懒得摆架子,由着他去。站起身将手中的书交给他,弹弹衣摆抬步出了书房。
还未至前厅,便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笑声,除了平日与萧府二爷斗斗嘴,他很少看到爹如此开怀,看来贵客倒是不一般。
阿绪未曾说错,这贵客他见了的确高兴,却也很是伤神头疼。
逗得爹娘开怀大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师傅薄谷唯一的宝贝女儿。
叶百娴
叶百娴正和裴老爷,夫人讲着她在江湖上听到的趣闻异事,便看见她许久不见的师兄来了,当即跳了起来,窜到师兄跟前。
“师兄师兄,几个月不见,你越发俊俏了呀!怎么样,这么久不见,可有想我这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师妹?”
裴老爷夫妇两看着小姑娘一见到自家儿子就围着他打转,拽着他问东问西,一副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笑的嘴都合不拢。
裴翊按按额头,扶着师妹的肩推着她坐到座位上。又在她一旁落座,倒了杯茶,微呷一口,继而问到。
“你要来为何不提前寄书信告知我,我好派人去接你。”
叶百娴心虚地捧着茶杯,一双眼到处乱瞥,就是不看他。
“我那日实在嘴馋的很,瞥见窗前白白胖胖的小白,一个没忍住就将它……给烤吃了……这不,其他信鸽不认路,我就自己悄悄地来,好给师兄你一个惊喜嘛。”
果不其然……
“那师傅师娘他们可也来了?”
“就我一人。”
“你一人?”裴翊凝眉。“你不会是离家出走还未告知师傅他们?”
裴老夫妇一听大吃一惊。从宿安到皇城,少则半月路程,百娴一个姑娘家路上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是呀,百娴,你不会真瞒着你爹娘偷偷跑出来的吧?”裴夫人也跟着问到。
“不是不是。”叶百娴急忙摇头解释。“爹爹和我娘本来也是要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叶百娴张了几次口,最后闷声说到。“我娘有喜了……”
“有喜了?”
大厅几人闻言俱是大吃一惊,脸上神情丰富。
裴老爷满含深意地看了眼自家夫人,裴夫人红着脸,手悄悄地在桌下掐了掐夫君大腿,暗嗔到。
老不正经的。
“先生好福气。”裴老爷羡慕而言。
裴翊虽也吃了一惊,脸上却是神色如常。
“所以你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作为自幼被宠大的小姑娘发现突然间又多了个弟弟妹妹来分替了自己的爹娘,一时想不通也是可以谅解的。
“不是……”提到这儿,叶百娴更加郁闷了。“我是被我爹打包送来的!他嫌我碍事儿就让我来寻师兄你,美其名曰让我来皇城见见世面。”
一时众人语塞。
半晌,裴翊微咳一声,开口到。“既是如此,我便修书一封告诉师父你已到了,至于这里,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真的?”
叶百娴猛地抬起头,睁大着圆溜溜的眼睛兴奋地问到。
反应之快,神情之喜无不让人怀疑她方才的失落有几分是真。
裴夫人接过话。“当然是真的,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百娴呐,你只管放心待在这里,翊儿整日忙,你也好陪陪我们这两个孤寡老人。”
飞快地跑到裴夫人身旁,替夫人捶捶肩,叶百娴乖巧道。
“那我就整日给您们讲笑话,保准伯父伯母日日开怀。”
裴夫人拍拍姑娘的手,对夫君笑道。
“瞧瞧,多可人的孩子。”
裴翊摇摇头。
只要她不给他捅什么篓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