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出屋子,门外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昨天一场雨过后,城郊到处是湿漉漉的,看起来就像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谢星四下望去,只看见在这间屋子的左后方,在一片层层叠叠的桑树林中,陆照然那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向里面走去。那里鸟儿不时飞起,还能看见松鼠探头探脑地从树冠上跳起,看起来倒是充满了生机;只是陆照然的步履依旧孤单,似乎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或许对他来说,不单沧周,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不管是什么人,从来都只能是孤零零地走过人生。
有些人前呼后拥,看起来身边热闹非凡;有些人朋友无数,出行自有陪伴。可是人生的许多时刻都只能独自一人,在人生的许多阶段往往只能自己去面对。这陆照然是不是早已看破了这一切,才习惯了一个人,孤独才是人生常态。谢星不知怎地,一时间想到了很多。看着陆照然孤独的身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小时候便随师傅四处游荡,如果不算师傅,自己同样是孤独半生。想到这里,谢星忽然觉得陆照然的身影多了几分刚毅。
苏枔情绪不高地走向自己的马,自顾自地上了马,回头看见谢星还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一时间没好气道:“谢星星,你还看什么看,赶紧跟本姑娘走!再不走我就生气了!”
谢星怕这姑娘气头上来给他一拳,赶忙上马跟上苏枔。两人两马离开旧屋子,远处的陆照然依旧不回头地走着,这里一时间变得安静而沉默。
“谢星星,你说陆大哥为什么不回姜都,在这里住有什么好?”苏枔明显还很懊恼,垂头丧气道。
谢星想了想,道:“他的内心是孤独的。你想想,十年之前他才几岁?二十年之前才几岁?就失去了父母,伯父,爷爷,这种悲伤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理解的。一个人在这里住十年,会想很多很多东西,也会失去很多很多东西。十年之前,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时间无情,你们之间必然会出现隔阂。你的世界是车水龙马、纸醉金迷,可你陆大哥的世界,可能只是独坐门前、彻夜无眠。十年会改变很多很多,你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那你说,他回了姜都又能干嘛?所以他不是想住在这,或许他是只能在这了。”
苏枔一直认真地听着谢星讲话,越听谢星讲的真切,心里却越发觉得悲凉。自己曾经多想长大,可是长大以后越发不开心了,跟陆大哥之间见面越来越少,那些小时候合得很来的朋友们,如今要么还在永汶书院进修,要么都受官进爵了,看俞仙榭如今已是俞家接班人,看那许恪已经是白郦军监法使,看那些哥哥们如今一个个手握大权,可自己跟他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本以为陆照然不陷于世俗,会一直是自己的好大哥,但十年足以改变很多很多;陆照然如今也要离开了,苏枔想到这,顿时心下一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叹气声里满是与这个年龄不相符合的颓然。
谢星看着这几天一直都嘻嘻哈哈的苏枔竟然也变得低落失神,一时间觉得有点心疼,用手拍了拍苏枔的肩膀以示安慰,道:“你陆大哥在这住腻了,想去外面走走看看,这不是好事吗。你应该为他高兴才对啊。每个人自己的路都不可能相同,陆大哥对你再好,再疼你,那也不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
苏枔疲倦地摇了摇头,道:“不只是陆大哥,我想的是别的事情。算了,不说了不说了,本姑娘要去喝酒!要去夜市!要去青楼!谢星星你今晚跟我一起去!”毫无征兆地,苏枔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似乎要把一切烦心事推走,接着赌气似地说要去喝酒,心情仿佛忽然间就回暖了。
谢星看得一呆,没想到这姑娘的调解能力这么厉害,马上就恢复过来了。苏枔才不理会这谢星星,一挥马鞭,跃马向前,踏着青葱的绿意一往无前,马蹄声“达达”地响起,踏在苏枔心上,那些烦心事似乎也随之踏马离去。
前方白云悠悠,鸟兽惊飞,密林中绿叶纷飞,此中有一个秀美的姑娘骑马前行,身后是缓缓遛马的谢星星。
姜都号称“天下秀都”,其夜市同样是一绝,虽然有宵禁,但在非宵禁的闹市区,因此更加热闹。姜都的西街大道上最有名的一条夜街就是长雪街,长雪街长十一里,其构想十分有创意,左侧是商铺区,开设有早茶、正餐、宵夜等各种食店,也有各种各样的服饰店,可以说所有店铺都能找得到,但其中最令人称道的,却是那青楼瓦舍。这里的青楼又不是那种世俗的青楼,这里的女子大多是没落世家出来的,琴棋书画、音律舞蹈样样精通,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她们从不卖身。因此这长雪街倒是一个风流场所,其中的几名花魁更是不输当今天下的公主、郡主之流。
方才说到长雪街的左侧,其右侧则是一堵绵延十一里的白玉石墙,上面是各大家破墨、书画之地,常常有文人墨客惊艳于长雪街女子的容貌和气质,慨然提笔,从此留下一幅幅惊世画作,挥就出一篇篇惊艳文作。十一里白石墙,上面的诗篇数以千计,画作成百上千,因此这十一里长雪街也被人盛赞说“八百诗句满长庭,十里秀婳冠雪街。”
我们的苏枔苏姑娘白天说要喝花酒,本着要跟长雪街女子比一比的心情,带上谢星便来到了长雪街。但谢星转念一想,自己带着一个姑娘人家来这种地方,实在是奇怪。因此不由分说地,跑到清政司把正在补觉的顾盛白和正在搭讪女孩子的易翎一起抓了起来,四个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长雪街。好吧,至少顾盛白是一脸不情愿地,他的眼睛依旧带着血丝,看起来就像生活失调的萎靡男子。
长雪街的入口离清政司只有短短的几个转弯口,入口处立着两个高大威武的大柱子,分别写着“长”字和“雪”字,字体是古隶书,看起来很有历史沉淀。据说长雪街在以前是一个古国公主的住所,因此这里的建筑有不少还是那个古朝代的,即使是后来增建的,也依旧带着古朝的特色。因此谢星几人一眼望去只看到重重叠叠的檐台楼阁,朱红色的屋砖,青玉色的高台,如雪般晶莹的白玉石板,雕刻着麒麟的大木门,无一不是古色古香的华贵气息,一时间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大户人家的庭院之中。眼前来来往往的,大抵是年轻男子女子,男子多穿华丽的锦袍,女子也穿着秀美的长裙,一个个举止端庄大气,看起来全是修养极高的大家子弟。
谢星看着这么多的大户子弟,再看看自己身上朴素,甚至已经有了一点点褶皱的旧衣裳,不免有几分相形见绌起来。倒是那顾盛白,看着这些人,啧了一声,道:“穿点好衣服,走路小心点,说话温柔点,就以为自己是贵族了?”
苏枔顿时被这话逗得一笑,一手扶着谢星的肩膀,一手叉着腰,笑得合不拢嘴。谢星看着这苏枔笑得毫无形象,便提醒道:“苏姑娘,麻烦你注意点形象,可以吗?”
苏枔切了一声,拍了谢星一下,嘀咕道:“要你管。”
易翎一脸戚戚然,装作老成的样子,叹气道:“如今这时代啊,世风日下,可悲,可叹,可恨啊!”
另外三人顿时瞪了过去,动作竟出乎意料地一致,吓得易翎倒退一步,不敢再说话。于是,四人便嘻嘻哈哈地往长雪街里面走进去。
十里长雪千百家,闻说声乐可败家。说的便是长雪街上的声乐场所众多,而且演奏水平高,其中那些魁首的演奏、舞曲更是不输皇家规模;当然收费也是极高的,曾经有个流亡的风曳皇室,沉湎于长雪街,夜夜笙歌,短短一年就把自己那个小国的财宝都花完了,败家一说可不是说笑的。
这苏枔和易翎似乎是常客了,径直带着谢星和顾盛白两人就往里面走去。谢星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右边的白玉石墙上挂着一张又一张的宣纸,上面或是放荡不羁的草书,或是规范有度的楷体,或是古色古香的隶书,但无一不是在赞美着长雪街的景与人,其中有一些还被人镌刻上了白玉石墙,看起来文气十足。左侧的商铺大抵端庄典雅,其装潢并不奢华,但全都透着一股淡淡的木香。那些站在门口迎宾的女子,也都挂着淡淡的微笑,穿着不媚不俗的裙装,看起来不像是青楼女子,倒像一个个修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四人走在长雪街上,头顶上挂着一列列淡黄色的灯笼,幻化出一片朦胧的黄光幻境。苏枔昂着头在前面带路,看起来十分地熟门熟路,不时还跟左侧那些卖小吃的商铺老板打声招呼。走着走着,苏枔忽然停了下来,谢星和顾盛白往前看去,只看见左前方矗立着一栋高约五丈的小阁楼,门窗半掩,正门口是一块檀木大牌,上面写着“袖纷楼”三个字,字体浑然大气,沉郁顿挫,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时易翎不知怎么地,忽然有几分紧张起来,对着苏枔结结巴巴道:“枔……枔儿,干……干嘛来袖纷楼,换一家吧!”
谢星和顾盛白不明就里,一脸不解,这袖纷楼看起来挺有档次的啊。苏枔却是个明白人,只见她对着易翎一笑,嘻嘻道:“羽毛哥,袖纷楼哪里不好?我打听过了,魏姐姐今天也在的哦!”
易翎听到“魏姐姐”三个字,似乎更紧张了,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谢星一看,就知道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故事,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魏……魏姑娘是什么人?”
苏枔斜着眼看了一眼易翎,嘻嘻一笑,道:“那可是我未来的嫂子啊。是吧,羽毛哥?”
这话一出,易翎脸都发红了,尴尬道:“什么嫂子,别乱说别乱说!”话虽这么说,但眼神中的喜悦却是挡不住的。谢星顿时明白了,连顾盛白也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
苏枔带头走了进去,本以为门口两个迎客的姑娘会很开心有顾客上门,没想到那两个一脸微笑的美丽女子一看到苏枔,忽然就脸色一变,都苦着一张脸道:“我的苏魔王啊,你怎么又来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苏枔顿时尴尬了,咳咳一声,道:“本姑娘可是来照顾你们生意的。怎么能叫我什么魔王呢,难听死了!”
那姑娘看了看苏枔,又看见了易翎,顿时眼神中透出了绝望,道:“你们两个混世魔王,又一起组队来了。让我们袖纷楼怎么活啊!”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后怕。
看得出来,这个易翎也是个爱闹事的主儿,谢星这时对这俩魔王的事迹来了兴趣,急忙问那两位姑娘道:“两位姐姐,敢问这俩魔王上次做了什么事,惹得你们这么生气?”
两姑娘看了看谢星,穿着普通,长相也普通,但言行举止似乎还挺有礼貌;其中一个姑娘这才道:“整条长雪街,谁不认识这俩混世魔王?别的不说,就上次,这位易公子来我们袖纷楼找魏行首。当时魏行首正在跟一位南境的乐师谈古乐,这位易公子倒好,以为魏行首是那种尘俗女子,当场把那个乐师打了。那位乐师也不是好惹,叫了上百个人就来围住易公子,我们魏行首便出面想帮易公子处理一下。但是苏魔王出现了,说是他们永汶书院的人不能被欺负,当场就回去也叫来上百人助阵。好呀,整整两百多个人围住我们袖纷楼,生意也不做了,我们袖纷楼也火了。整条长雪街的人都来看热闹了,最后说定了规则,全部封住气海,二百多号人像流氓一样在这里打架,最后要不是白郦军出面镇压,我们袖纷楼都要被他们给砸没了。你说说,这算什么事?”
易翎脸色尴尬,打了个哈哈笑道:“那后来你们袖纷楼生意不也好起来了吗?整条长雪街都认识你们袖纷楼了,这广告打得多棒?”
那姑娘哼了一声,道:“是啊是啊,现在天天有人在我们袖纷楼,等着看打架;还有主动来闹事的,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苏枔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下次再有人来,你们就报上我苏枔的大名。看在魏行首是我嫂子的份上,我勉强罩着你们。”
众人聊了这么久,顾盛白早就不耐烦了,毕竟高冷少年时间宝贵,只听顾盛白道:“别废话了,赶紧地!”
这口气说得苏枔当场就怒了,攥起拳头正想给他一拳,忽然想起这高冷少年那天没睡醒的样子,莫名地打了个冷颤,附和道:“那进去吧进去吧,外面冷,外面冷!”
那两姑娘也只是找这两魔王抱怨抱怨,不敢真的拒客门外,当下便放几人进去。
天阶夜色凉如水,长雪街上好风光。谢星一边走进去,一边看了眼长雪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这样两句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