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园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对父母二人说:“爹娘,阿园昨日里慎重的想了一夜,阿园想念书识字。阿园不想懵懂无知度过此生,还望能够征得爹娘同意。”
吴化夫妇自然同意,他们只有吴园一个闺女。吴园现已十年有一,像她这般大的女孩子,已经在学习烹饪纺织,采桑养蚕家事,以便将来在夫家能够操持家务。虽说村里没哪户人家的闺女这个年纪还在上学,还好吴化夫妇二人较为开明,又是对她自身有好处,就应许了吴园。阿园就一直在思量到底怎样才能识到字,一般人家教不出于闺门,自家底又不厚实,自是没那可能雇个先生。再说夫子也不会收个女学生,这如何是好。
阿园向虎子倒苦水,虎子一拍膝盖,说道:“村西不就有个秀才吗?你只是识个字,又不是深究学问,请他就足矣。”
村西头住着个秀才,是位屡试不中的老秀才,名叫范今。范今今年已是不惑之龄,前三年参加会试依旧落榜,气得当场晕死过去。这一醒来,性情大变,痛批时政,说其官官相护,暗通曲款。地方官员给他治了一个腹诽的罪名,叫左右人刮了范今几嘴巴。听说他没了的门牙就是被扇没的。
范今穷困潦倒一生,独自住在村西的一所破屋子里。他还为这屋子题了个荒诞的的名字——无门居。村里的儿童不敢接近他,皆因为他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其实他这个人只是有些狂狷,还是好容易相处,只是整日里不梳洗自己,给人留了个不好的印象罢了。
吴园拎了壶酒和束脩来拜访范今,请求他收自己为学生。范今笑嘻嘻地收下酒肉,他已经好久不闻酒香肉香了。他自拍开泥封,深闻一口气后为自己斟上一碗,吃完酒了,才开始打量吴园。
范今无赖道:“我可没什么东西能够教你的,反正酒我也喝了,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阿园笑道:“这酒是孝敬先生的,自然全凭先生处置。学生目不识丁,也不需要多大的学问,拿到书文也能认得几个字就好了。”
范今起身在一顿杂乱的书架上找到一本书,拍拍尘封已久的灰,丢个阿园。说道:“你且把这本书抄写了,拣自己喜欢的句子摘抄,明日我就教你誊抄的。你可以走了。”说完做了一个催阿园离开的摆手。
阿园心里大写的懵:“先生不告诉学生这是什么书吗?”
“那上不是有字吗?自己看呐。”范今指了指她手上的书说。
“学生正是个白丁才来求师的。”心里说,难不成我方才的介绍都是白搭了。
“……”
范今又道:“为何不早说。”
阿园:“我……”
范今:“算了,你带着《古今贤文》走吧。”
阿园离开了“无门居”空气传来范今的声音:“年纪轻轻记性还没我好,这些后生都怎么了。”只留阿园欲哭无泪。
阿园一回到家里,埋头奋笔疾书。她先是将《古今贤文》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虽对于她来说,看不看分别不大。阿园就挑了她认为简单的六句三行话,分别是: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宁可人欺我,切莫我负人;欺人是祸,饶人是福。
这看似简简单单的六句,愣是花了阿园一个晚上。从未费过家里灯油阿园,这次开了个先例。
第二天,阿园早早来到了“无门居”但门还是紧闭着的,她就一直在外面候着。范今睡醒起来开门的时候,看见吴园抱着书本一直站着,嘴角露出了笑容,微不可察的点了头。
阿园看见范今。躬身弯腰道:“先生早。”
范今让她进来,翻看了她昨日的课业。摇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不好不好,跟个牛似的,这字都是谁教的,竟祸害你。”范今抬起眼皮看吴园。
阿园垂下头,摸摸自己鼻头,没好意思说自己已经是写了一个晚上了。那个笔杆子别看小,怎么抓都不对。还没个棍子好拿,好使唤。自己写了又扔,扔了再写,这已经是自己最满意的了。
范今先是教阿园读,后又向她逐条解释,每句是何意思。最后他问:“你都记到心里,懂了没。”
阿园点头说自己懂了。范今轻笑:“那你再复述一遍,若是能,那便是懂了。”
“第一条是,用责备他人的心问责自己,用宽恕自己的心宽恕他人。第二条是,让别人欺负我,我不去欺负别人。第三条是,欺负人是祸端,饶恕人是福气。回先生,就是这些了。”
“当真这些?没差漏吗?”
阿园认真回想了一遍,摇头说没了。
“糊涂,怎会没有。你读了这些句子,都没想法之类的?比如这话是错是对,是真是假。”
阿园彻底糊涂了。她不明白先生说的是何意思,既然《古今贤文》广集了经史子集,那必定是出自圣人之手。圣人说的话必定是真的对的。
范今见她毫无头绪,自己亲自解释了一番。他先是问了阿园问题,以这个切入:“如有人欺你辱你骂你,你待如何?”
阿园仔细一想,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若是有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我就躲他,避他,若是他还是得寸进尺,我就不饶他。”
范今笑了,他又说:“你不饶他,可不是跟书本教你【恕己之心恕人;宁可人欺我,切莫我负人;欺人是祸,饶人是福】的教条相违背吗?”
阿园循着范今的思维来,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是这么个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她又不能说个明白。只好求范今解惑。
“世人常把子曰、子曰挂在嘴上。这倒不是可恨的,我最恨断章取义之徒。什么【子曰,以德报怨】我要啐哪些假仁假义之人,圣人何曾说过,明明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以德报怨之说,虚伪至极。该是怎样的来,就该怎样的去,直来直往,好来好往,不来不往。总之天地载德,育人之灵。人活当世,上敬畏苍天,下孝悌父兄,再下就是善待自身。因此不能无书,亦不能尽信书,总有那些蒙蔽了真理的虚妄之言。”
阿园内心极为震撼,她从未听过如此言论,放在当世简直离经叛道。不过,她自己却极为认可,先生说出了她想说却不知如何说的话。阿园对范今的印象大为改观。她离开的时候,回望了屋子里的人。那人正恣意地畅饮,尽兴的时候,还长啸两声,看起来疯疯癫癫。但她刚才知道了,先生比任何人都明白,都清醒。
阿园回到家,见吴化准备外出,就顺口问了句去哪。吴化说是去看望小侯爷。
阿园瞧见爹爹脸上挂这丝忧虑:“爹爹常常去看顾家小侯爷,也不见今日这般忧虑,今儿可是怎么了,难道那小侯爷出事了。”
吴化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了阿园,阿园冷笑道:“那么个人物,竟也会因情而招杖责。”
吴化见自己女儿阴里阴气的,就没搭理她,准备要走。阿园一跺脚,跟吴化说:“爹爹等我一会儿,我陪爹爹一块去。这时候去,必定抹黑回来,女儿陪您走夜路。”
吴化哪里不晓得她冠冕堂皇下的小心思,无非是借故去看望小侯爷。从灯会回来,阿园那小丫头,也差不多还有半年的时间没嚷着去见过小侯爷了。
阿园被东子带到易之的房间,易之正趴着睡觉。他的头上被汗给濡湿了,阿园吩咐东子去冰窖里砸些冰来。自己先用蒲扇给他扇风,嘴里小声道:“那姑娘就有那么好吗?挨了打也不悔改,不仅伤了自己的身子,还伤了我……一帮人的心。”
易之睡梦中感觉到一股子凉意,梦里王韫玉来看他,见他惨重流下了眼泪,泣道:“是我连累了你,你我且分开吧,我再也不会连累你受皮肉之苦。”说完就飘走了,易之追去疾呼:“韫玉,韫玉。”正伤心时,脑袋一疼就回醒了。就见阿园坐在床缘边上。
阿园见他一醒,哎呦了一声:“对不住了,小侯爷。刚才蒲扇不小心脱手飞了出去,失手打着你,没事吧。”
阿园本来还忘记前嫌,替易之伤心来着。谁知睡梦中的易之心心念念那个叫“韫玉”的人,还呓语她名字。阿园想到就来气,才用蒲扇敲了易之脑袋,一解自己心头不豫。
易之以为她当真失手,也没放在心上。就问阿园,来的时候可见观言。阿园告诉他别想了,观言还被关押着呢。易之心中有愧,一时就不再言语了。
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二人都有些不适,阿园预备要走,易之在身后叫住了她。他说:“阿园妹妹,我有一事相求,你可否答应?”
阿园转过身来,问他何事。这还是易之头一次这么称呼自己,以前可没这样唤过她。
易之面色有些红润,不知是不是热的,他说:“好妹妹,你能帮我去王府一趟吗?我有样东西想让你帮我带去。”
阿园眼珠子一转:“你且拿来,我自替你走一趟。”
易之从枕头地下掏出一白玉同心结递给阿园,阿园却没有即时接着,好一会儿才接过手来,问易之:“可只是这些了?”
“还有一句话,请她等我,我会去找她。”阿园鼻里冷哼一声,细微得很,易之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