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拆迁委员会已经不仅仅是管拆迁了,他们每天组织人给家属区的小路和道房消毒,给泵房的出水管里加漂白粉,给进出家属区的人们量体温。一场非典让原本打着自家小九九的住户们团结在了一起,因为他们接触不到任何的社会卫生服务,疫情泛滥之时,只能选择互助与自救。
周正平非常得意于自己现在的领袖气质,他每天一大早便带着老头老太太们去公园打太极拳。回来之后吃过早点再安排一下今天拆迁委员会的工作,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库房主任时的状态,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
但有几件事还是领周正平十分不满的,一是林菁的小吃店不让人们在她那里吃饭了;二是马红玉把网吧改成棋牌室之后,憋在家里无处可去的熊孩子们越来越能惹祸了;三是赵赫现在成了水电大王,似乎威信要盖过自己了;四是最具威望的李文鸯老爷子和他的徒弟李大奎死活不搬,就是自己给拆迁委员会的所有家庭都争取到了最大利益,这俩人还是要钉在这里。
周正平决定趁着非典期间空前团结的形势,搞一搞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主动找这些人谈一谈,让他们摆正立场,跟所有住户站到一个战壕里来。
周正平不愿杨志和黄自立这样头脑简单的人参与,私下里同冯仨儿、郭旭、刘翠兰串联了,一大早找到了林菁的小吃铺。
周正平看着正在门口给邻居打豆浆的林菁,用他弥勒佛式的招牌微笑说道:“豆腐西施啊,你为什么不参加拆迁委员会?”
林菁一向看不惯周正平伪善的做派,不屑的说道:“加不加入是我的自由,用得着向你汇报么?”
周正平板起脸说道:“自由?你不和大家站在一起,那就是叛徒,就有可能出卖大家!”
林菁不快道:“我出卖大家?你少乱扣帽子!我还做生意呢,没事离我这儿远点儿!”
郭旭说道:“做生意?你店都不让人进了,你做的什么生意?”
林菁讽刺道:“人员密集容易传播疾病,你不懂啊?”
“房姐”刘翠兰直接道:“少拿非典来掩饰。说!你是不是想当钉子户,等我们和宏明公司谈好协议之后,钉在这里要高价?”
在屋里照顾孩子的张兰听到外面的争吵,走近前来说道:“我们不会做钉子户的,但是我们也不想助纣为虐,帮你们欺负那些外来户。”
周正平经常见张兰,一直以为是林菁雇的帮手,没好气的说道:“你谁啊?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郭旭帮腔道:“我们拆迁委员会是帮大伙争取利益的,那些外来户为了钱,房子什么人都租,乱七八糟不像样,路边儿算卦的、耍把式卖艺的、修钢笔的……这么些闲杂人等整天在家属区里转悠,你觉得安全啊?”
张兰知道自己一张嘴说不过他们,索性对林菁说道:“明天咱们不做生意了,好好歇歇,省的有人来找茬儿。”
刘翠兰对林菁不依不饶的说道:“今天你必须表个态,你要是想当钉子户,扯大家后腿,我们就容不得你!”
林菁愤怒的说道:“我当钉子户?我有手有脚,我自己养活自己!我不靠勒索别人发财!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你们谁当钉子户我都不会当!”
“口说无凭,在这个拆迁委员会的拆迁要求上联名签字!”郭旭几人早等着林菁这么说,异口同声的要求道。
张兰往日很同情这些下岗职工,可今天看到他们如此强人所难的嘴脸,恶心道:“你们集体当钉子户就算了,干嘛非要把我们拉上?”
刘翠兰咧开泼妇嗓子说道:“呸!你算什么东西?说我们集体当钉子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集体当钉子户了?别张着你的狗嘴瞎喷!”
张兰见这些人耍起了无赖,知道这是杠上了,索性对林菁说道:“收摊儿,不干了,惹不起咱们就躲。”
周正平笑道:“本来干不干也没什么区别,现在满世界病毒,有几个还敢出来瞎吃的?”
张兰边收拾东西边对周正平等人说道:“你们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很痛快是么?聚众欺负人很有成就感是么?你们跟宏明公司提的要求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兑现,你们就异想天开的做白日梦去吧。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天我算见识你们为什么活的这么卑贱了,有朝一日要是让你们这样的人得了手,那真是新阳的悲哀。”
冯仨儿咋呼道:“你这臭娘们儿,别满嘴喷粪,小心老子揍你。”
林菁冷笑道:“我今天就找宏明公司签协议去,跟你们做邻居我都丢不起那个人!”
周正平嘲笑道:“林丫头,我们让你签字是让你跟我们一起多争取好些处,你自己跑去找宏明公司签协议,人家可不会给你什么好条件,你这二楼人家都不赔的,你不会是傻了吧?”
林菁小声问张兰道:“那天来的那个雷铭说的话还算数么?”
张兰看着从来不愿占别人便宜的林菁,轻声道:“为了你,它必须算数。”
林菁对周正平等人冷冷的说道:“今天我就找宏明公司的人来拆房子,记得让你们的人放行。”
林菁没有再多说什么,给满大街贴的小广告上的搬家公司打了电话,就这样在西南角消失了。
下午的时候,王进带着施工人员来了,一群住户七嘴八舌的围观着。有奚落林菁傻实在的;也有感慨以后没地方买便宜早点的;还有上前凑近乎,想打听一下林菁签的协议有什么具体内容的。
王进听了几个住户的问题,戴着口罩嘲笑道:“你们还有心思打听林菁?她现在正在人民医院隔离呢!都离我远点!谁知道你们哪个是非典携带者啊,听到没有,离我远点!”
王进的话吓的众人一愣,紧接着就听有人说道:“老赵,你是不是早晨去林菁家买豆腐脑了?”
“老周、冯仨儿、刘翠兰、郭旭他们四个还跟林菁吵了一早晨呢!”
“林菁家那个小孩儿还跟你们几家的孩子玩了好几天呢!”
“别听姓王的瞎说,他说林菁有病林菁就有病了?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他就是憋着坏恶心咱们呢!”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人却越来越少。
王进见围观的人都散去了,指挥着机械将林菁家推平了,留下了一路口的建筑垃圾和邻居家破裂的墙体。
第二天,西南角家属区有人被隔离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批五十多人的卫生队伍开进了家属区,有背着塑料桶打药的,有挨家挨户上门量体温的,整整折腾了一个星期,又从家属区带走了两个疑似病人。
周正平等人本想再说走林菁之后,再去马红玉等不合群的人家做工作,但计划生生的被卫生队进驻所带来的恐慌打乱了。
起初,拆迁委员会是派人拦住路口不让外人进来,一是怕拆迁的混进来引诱立场不坚定的住户签协议,二是不让陌生人进入,以防有人携带病毒。现在,西南角的出口又被卫生队设卡了,禁止这里的住户离开,以防疑似携带者跟外界接触。
拆迁委员会的人慌张的开着会,探讨着要不要跟宏明公司把协议签了,赶快逃离这里。
冯仨儿说道:“宏明公司的势力大,只要他们能帮我从这里搬走,他们的条件我答应了,要的再多,没命享受也不成。”
杨志骂道:“你个怂包,这卫生队里就几个大夫,剩下的都是城管和环卫工人,一个警察都没有,你想走就走呗,我看他们谁敢拦着!为这点事儿就跟宏明公司妥协?丢不丢份儿?”
周正平安抚众人道:“大家都别慌,别慌,我看这就是攻心术,肯定是林菁这小妮子当不成钉子户了,心里不平衡,故意跑去医院说自己有病,她就是想恶心咱们,咱可不能上她的当。”
刘翠兰附和道:“对,老周说的对!再说了,林菁有病被隔离是王进说的,鬼知道他是不是糊弄咱们呢。”
黄自立说道:“马红玉她儿闺女在厂后街派出所上班儿,她应该知道点儿具体消息,没有派出所通知,没人敢随便戒严隔离咱们。”
郭旭说道:“你们谁跟她家熟,去打听打听嘛。”
一个旁听的住户说道:“昨天你们去找林菁麻烦,今天马红玉她们一家就知道了,马红玉放出话来,说谁要是想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先问问她女婿李大奎同不同意。”
杨志说道:“老周,他不提这个我都忘了,你脑子有病吧?闲的没事欺负林菁干什么?你不会是色胆包天,看上豆腐西施了吧?我可告诉你,她是个同性恋,不定有什么脏病呢,你可别犯浑。”
郭旭嫌恶的说道:“听说同性恋好多都有艾滋病,得了那玩意儿,免疫力差得很,要是照杨志说的,林菁没准儿真染上非典了。”
周正平忙解释道:“什么同性恋不同性恋的,都是道听途说,别自己吓唬自己,根本没有的事儿,不就是那丫头长得不错还不结婚么?惦记人家的臭小子们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瞎编排。”
一群人讨论了一晚上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倒是搅得各自更加不安了。
第三天,王进命人在家属区的出口处贴了通告,大概意思就是谁签了拆迁协议,宏明公司负责给他们体检,如果身体没问题,宏明公司负责给他们担保并租房子,让他们搬离西南角。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比生命威胁更有效的恐吓了。短短的一个星
期,王进就和四百多户人家签了协议,让他们搬离了西南角家属区。
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林菁却在这个时候出院了。由于没有出租车愿意在医院门口接客,张兰只好向大庆求助,坐着警车来接了林菁。
张兰看着林菁住了几天医院,养的白胖了些,关心的问道:“你没事吧?”
林菁无奈道:“我有什么事儿?都是医生瞎操心,我什么病都没有,非要我住院隔离,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我也没办法,住就住吧,反正不花钱。”
林菁对张兰说完,看着陪张兰一起来接自己的陈凡,抱歉道:“不好意思啊,陈局,还麻烦您来接我。”
大庆示意两人上车,发动了车子说道:“张兰不找我我也得来一趟,你的事儿我听说了,周正平这帮搅屎棍本来是想拉拢你,没想到你脾气这么倔,说搬就搬了,这下可好,那个王进直接对你做了些文章,说你感染非典了,然后找了一帮人假扮卫生队,到西南角大肆演了几天恐慌戏。你住院这一个礼拜,西南角都搬走四百多户了,剩下的都人心惶惶,再也捏不成一股绳了。”
张兰听了大庆的话,抱怨道:“你知道这么多,怎么不早告诉我?”
大庆叹息道:“我也是刚知道具体的情况,本来想把许健留给我的那套房子给林菁先住着,现在看来不大合适了,西北角也知道林菁的事儿,这会儿要是看到林菁回去,人们非把她逼疯了不行。”
林菁听着大庆的叙述,这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还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已经搬走的拆迁户们不定怎么记恨自己。她唉声叹气的说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周正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大庆劝慰道:“二层小楼是西南角大部分人的仅有财产,他们都指望着自己家的房子能在拆迁时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不劳而获就富了不比你没日没夜的操心费力轻松啊?你就是太老实,太认实,跟我刚进城那会儿差不多。”
张兰自嘲道:“本来觉得西南角的生活很接地气,很能感受老百姓的真实生活,对我的写作有帮助,现在看来,何止是有帮助啊,我都害怕看这些赤裸裸的人性了。”
大庆帮两人在老家找了房子,安顿了下来。他回到单位,递交了一份儿辞职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