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6年(延熹九年)夏四月,济阴郡、东郡、济北国、平原郡等地黄河河水澄清,异于常年,桓帝亲往濯龙宫祭祀老子,祈福上苍。黄河异象,世之罕见,一时间洛阳城中议论纷纷。
樊陵得曹节举荐,桓帝授官中散大夫,年俸六百石,心中感念曹节知遇之恩,甘愿为人所不耻,常出入曹节府中,为其奔走。
这日,樊陵坐着曹节赠予的马车,正由城外往府中赶去,想起自己当初不过一落魄之人,三餐温饱都是奢求,若非曹节大力举荐为官,厚赐车驾与府邸,只怕自己早已饿死乡野。
恰巧经过洛阳城东南开阳门外太学馆舍处,樊陵拉开车帘,看着眼前规模宏大,房舍林立的太学馆,不由羡慕道:“太学之士,人才辈出,多少王侯将相、大贤鸿儒,皆出自太学,可惜我樊陵向往已久,终与之无缘,今日既至此处,不如前往一观。”
樊陵当即下车,往学馆走去,正至馆门外,却闻人声鼎沸,嘈杂不堪,樊陵近前去看,只见一群太学生围坐而谈,便席坐于地,一旁侧听。
“自古黄河之水浑浊不堪,千年难见黄河清,此番定是天降预兆,欲告知世人朝中有奸佞,日后将祸乱天下”,太学生檀敷愤愤说道。
檀敷,山阳人,字文友,家境困苦而甘于清贫,不受邻里恩惠施舍,后因才名被举荐为孝廉,公府接连征召,拒不应征。
“不错,文友所言甚是,内宫宦官乱政,才招致天怒”,太学生张凤赞同道。
张凤,扶风人,字博文,素有刚毅之名,昔日皇甫规免官入狱,誓死不肯赋敛请谢,因敬服皇甫规不屈宦官,联同太学生三百余人上书救援,皇甫规才得以赦免归家。
“宦官为祸,奸佞当道,天降征兆,黄河变清,我等饱读圣贤之书,岂能坐视不管?理应联名上奏天子,诛除内宦,以安天下人之心”,太学生贾彪愤怒而起,恨声道。
贾彪,字伟节,颍川定陵人,与郭泰同为太学生首领,喜好评论朝廷,褒贬人物,有兄弟三人,均有贤名,以贾彪最为突出,时称‘贾氏三虎,伟节最怒’。
“在下以为黄河清澈,并非上天预兆,乃是人为所致,诸位何必张冠李戴,强拉硬拽,诬陷他人”正当众人议论纷纷,樊陵见这些太学生越说越激愤,所言之事皆是朝政,不知河理水文,忍不住出言道。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蓝衣长袍文士所言,贾彪冷哼一声,面色不善道:“依你之言,莫非眼见宦官祸害朝野,我等还要坐视不理,任其胡作非为?”
“看你一身文士装扮,想必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何故如此袒护阉宦,毫无礼义廉耻,不知忠君爱国,枉你熟读圣贤之书”,太学生何颙指着樊陵骂道。
张凤一旁附和道:“想必这位仁兄也是畏惧宦官之人,不敢实言,贪生怕死之徒而已,我等不必理会此等懦弱之辈。”
樊陵见群情激愤,出言不善,心中也是怒起,针锋相对道:“在下不过据实而言,诸位皆是太学名士,为何不分缘由,无故恶言相向。”
“诸位,暂请息怒”,太学生郭泰一直与贾彪静坐正中,未发一言,忽而出言劝阻众人,走至樊陵身前,躬身施礼问道:“兄台方才言河水清澈乃人为所致,非上天预兆,还请明言。”
“有礼”,樊陵回了一礼,怒气稍息,开口道:“黄河自凉州上游,流经并州、司隶、兖州,于青州济入沧海,而自西羌为祸以来,连年征战,凉州黄河沿岸郡县,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沿岸树木杂草丛生,有固土止沙之效;另近年黄河水流日益减缓,数处河运不通,水量减少,水流迟缓,劲力不足,所卷带泥沙不如往年之多,途经沿岸各州郡,泥沙多已沉淀入河底,至兖州、青州之时,泥沙之数甚微,故而河水看似清澈。”
郭泰听完,面露狐疑,问道:“恕在下愚钝,兄台之言,从未听闻,书中也从未有过此理?”
“哼,林宗兄(郭泰字)休要轻信,定是此人胡编乱造”,贾彪一脸不信,拉着郭泰说道。
樊陵不理会贾彪等人的冷言讽语,对郭泰拱手道:“在下自幼喜好山川河理之术,常出外体察各地河文,今日之言,皆是心中实言,绝无弄虚作假。”
郭泰心中依旧疑虑不解,问道:“若依兄台之言,兖州、青州一带黄河水流,日后不再浑浊?”
“非也”,樊陵一口否决,担忧道:“河底泥沙淤积,河道日益狭窄,所容水量剧减,若是来年河水稍涨,势必引发水患。”
“水患”,郭泰吃惊不已,更觉得匪夷所思,叹道:“如今天灾人祸不断,朝廷赋役繁重,百姓苦不堪言,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
樊陵同感道:“在下父母便是亡与水灾,自幼立志治理天下河流,整治河道,造福百姓,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茕茕孤影,抑郁独行,只望日后可一展所学,不枉此生。”
“慈明兄来了”,正当郭泰、樊陵二人伤感之际,张凤远远望见一身白衣的荀爽匆匆赶来,惊喜道。
“慈明兄”
“诸位有礼”,荀爽来到人群处,与众人一一见礼,待至樊陵身前时,不悦道:“樊大夫,此处非曹节府邸,何故在此?”
樊陵尴尬笑道:“在下偶然路过太学,故而前来观摩一番,慈明兄,有礼。”
“呵呵”,荀爽轻笑一声,面带不屑,语气不善道:“此处皆是清正名士,樊大夫久留此地,只怕有辱樊大夫之名。”
“不知兄台尊姓”,郭泰素知荀爽并非无理取闹之人,见其对樊陵态度冷漠,必然有因,心中起疑,急忙问道。
樊陵强自镇定,笑道:“在下南阳樊陵。”
“哼,原来你是樊陵,阿谀宦官,助纣为虐,你还有脸来太学,不知羞耻”,贾彪一听是樊陵,怒骂不已。
郭泰移身至樊陵身后,低声劝道:“樊兄,还请速速离去,此处非你久留之地。”
“告辞”,樊陵二话不说,拱手一礼,在众人怒骂声中,快步离去。
荀爽又将贾彪、郭泰二人拉至一旁,说道:“二位仁兄乃是太学生之首,万不可与这等奸邪小人有所瓜葛。”
“慈明兄宽心,我二人绝非见利忘义之辈,不知廉耻之徒”,贾彪正色说道,郭泰点头称是。
荀爽面露宽慰,又对二人笑道:“赵太常(赵典)愿举荐二位仁兄出仕,为国效力,我特来告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贾彪一口答应,而郭泰犹犹豫豫,婉言谢绝,荀爽一再追问郭泰道:“昔日司徒黄琼曾征召仁兄,李校尉(李膺)亦曾赞兄忠贞脱俗,今日太常赵典亦赏识仁兄贤名,为何屡屡不肯入仕?”
郭泰回道:“我曾研习星相占卜之术,近日夜观天象,探察时势,愚兄以为帝星暗淡,天命将废,而黄河清澈,圣人将现,势必新旧交替,非人力所能及也!故而暂且不愿为官,有心归隐,待时机来到,再出山入仕不迟。”
“慈明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郭泰见荀爽还欲劝阻,只得出言打断,荀爽与贾彪无奈而去。而后贾彪被太常赵典举荐为新息长,任职期间,治理有方,甚得民望。
时赋役繁重,民不堪负,怨声灾难,各地暴民此起彼伏,曹节等人进言桓帝大赦天下,以彰显圣恩,安抚民心,桓帝允准,欲三日后颁布赦令。
却说河内有术士张成,以方技成名,擅占卜炼丹之术,桓帝亦时常向张成问卦,并托其为自己炼丹。一来二往,张成趁机与宦官结交,私交甚密。
张成一向与同郡人令狐成有怨,自侯览处得知朝廷即将颁布赦令,便纵容其子张元杀令狐成泄恨,夺其家业。令狐成之子令狐振因与李远有一面之缘,素闻李膺刚正之名,一路逃至洛阳,向李膺诉冤。
司隶校尉李膺闻知大怒,督促河内郡府捉拿张元治罪,岂料郡中官员阳奉阴违,借故拖延。李膺麾下属吏濮阳逸闻知,毛遂自荐,与令狐振一同前往河内郡,扮作商旅,智擒张元,将其收捕入京。李膺连夜将张元审讯定罪,欲待天明后,将其斩首问罪。
次日,天色微明,李膺方至府衙,却见张成早已在此等候。张成上前见礼后,扫了一眼李膺身后的令狐振,一脸怨毒。
“若是为张元求情,大可不必,老夫已将其审问定罪,今日便要处斩”,李膺面无表情,说完便自顾自往府衙而去。
“张成老儿,你纵子行凶,害我父亲,今日李公在此主持公道,定要张元血债血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令狐振愤恨不已。
“李校尉,还请留步”,张成在后唤了一声,见李膺止步,轻笑道:“李膺,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今日你是杀不得我儿,老夫劝你一句,莫要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李膺怒道:“来人,将张元押至此处,今日本校尉便在府衙门前,惩治恶徒,以明法纪。”
不一会,吏卒便将张元押至府衙门前,府衙门前围观之人越聚越多,府前已然人声鼎沸,宛如门市。张成虽一直淡定自若,待其子张元被押至府前,早已无先前的倨傲,满脸焦急。
“来人,罪囚张元杀人夺财,按律当斩,即刻行刑”,李膺一见张元,当即喝令左右,欲将其正法。
“天子诏令,大赦天下”
却不料此时,天子诏令传到,两名宫中传令使将诏令交给李膺,便打马回宫去了。令狐振闻言瘫坐在地,濮阳逸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哈哈”,张成见赦令已至,心中大定,得意对众人说道:“朝廷诏令已下,大赦天下,我儿张元之罪自当赦免,李校尉还不遵诏而行,莫非要违诏而行?”
“快放了本公子,狗奴才”,张元大喊大叫道。
见张成父子得意,李膺更加冒火,说道:“不得放人,术士张成颇善占卜,预料朝廷当赦,纵子杀人,夺人家资,不应在朝廷大赦之列,何况‘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古之常理,绝不可轻易饶恕,即刻斩首示众,一切罪责老夫承担。”
濮阳逸低声劝道:“李公,陛下赦令已至,不可冲动。”
“李膺老儿,安敢如此?”,张成上前一把揪住李膺衣袖,怒骂道。
令狐振闻言一振,转身至李膺身前,俯首一拜道:“草民代先父亡灵,拜谢李公恩德。”
“杀”,李膺翻手将张成甩倒在地,对吏卒大喝一声。
“父亲救我,啊”
“我的儿呀”
吏卒手起刀落,张元人头落地,张成见爱子身首分离,只觉头晕目眩,悲呼一声,倒地不起,张府奴仆赶忙将张成抬下救治。
张成岂可善罢甘休,托侯览、曹节为其报杀子之仇,却不料曹节劝其暂作忍耐。张成心中怨恨难消,当夜派弟子牢修带府中门客四人,前往刺杀令狐振泄恨。
这夜,令狐振大仇得报,心中快慰,与李远寻一酒馆,二人举杯痛饮,感激涕零。一番畅饮,二人摇摇晃晃,往李府回赶,偶遇几队巡街兵士,李家如今声名鹊起,巡街兵士不敢自讨没趣,当作未见。
“嗖,嗖”
二人正行至李府东边小巷中,不料黑夜中突然袭来四支弩箭,二人大惊,慌忙拔剑格挡,令狐振闪避不及,左臂中箭,鲜血直流。
“尔等何人,竟敢趁夜行凶”,令狐振捂着生疼的左臂,怒视眼前五个黑衣蒙面人,咬牙喝问道。
“杀”
为首黑衣人牢修毫不理会,一声令下,便与其他四人围攻过去,李远二人尚未醒酒,令狐振又左臂中箭,二人只得靠背对敌,仅有招架之力,险象环生。
“飞叉”
正当李远二人招架不住之时,不知何处飞来一柄五尖两刃钢叉,将其中一黑衣人钉死与巷墙之上,死的凄惨,众人大惊。
李远见黑衣人方寸已乱,趁其不备,又斩一人,牢修等三人惊慌,知晓今日事败,拔腿便跑。李远此时酒已微醒,扶起倒地的令狐振,再环视四周,不见人影,只剩地上两具黑衣人尸首,那柄钢叉早已不见。
“今夜是何人相救?”带着满腹疑惑,扶着令狐振近前查看,经过方才被钢叉刺死的黑衣人尸身前,惊惧不已,只见地上尸身肚破肠流,满地污血。
“咦,这时军弩”,李远深知朝廷明令禁止私藏军弩,违者以谋逆治罪,心忖: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刺杀自己?
待二人回府后,郭氏闻知李远二人遇刺之事,匆匆赶来,亲眼见到李远安然无恙后,才安心下来,不解问道:“何人竟敢行刺李府之人?”
“这几个黑衣刺客,来头不小,个个有些武艺”,李远便将自己今夜所遇之事,悉数告知郭氏。
令狐振想起今夜之事,心惊胆颤,疑惑道:“季然兄,贼人手执军弩,莫非是军中之人?”
“有此可能,但不可就此断定为军中之人”,李远解释道:“贤弟有所不知,为兄少年随父从军,对此事倒是知晓一二,朝廷虽严禁私藏军弩,不过各地豪强大族多有私设部曲、囤积武器者,这军弩自不例外;其中以幽州、凉州、并州最为常见,此三州皆处边疆,多受夷族轻骑所害,朝廷无法护卫周全,豪强大族为图自保,纷纷私下购置弓弩,以守卫坞堡,边疆将士早已习以为常。”
郭氏想了想,说道:“公公今日方处决张元,你二人今夜便遇袭,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嫂夫人之意,莫非是张成所为?”令狐振惊道,自己大仇得报,一时忘了张成岂会轻易放过自己,毕竟是杀子之仇。
李远拍案而起,恨声怒道:“张成狗贼,以为我李远好欺不成,此事我绝不善罢甘休。”
“季然兄,此番倒是我连累与你”,令狐振见李远因自己险些丧命,自责不已。
李远摆手道:“贤弟,切勿自责,我虽与你仅一面之缘,不过这几日与你相交,颇为敬重你的孝义,若再有此言,岂非显得我李远是贪生怕事之人。”
郭氏听完李远之言,眉头微皱,转而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夜之事便是明证,张成已然记恨令狐家,必然千方百计,寻机报复,令狐家若是再留在河内,恐为小人所害,早做打算才是。”
“夫人所言不无道理,不如贤弟就举家迁居洛阳,你我兄弟也好有个照应”,李远拉着令狐振劝道。
“不可”,郭氏急忙出言劝阻道:“张成所倚仗者,便是宦官之势,宦官党羽遍布地方,洛阳更是宦官巢穴,对令狐家而言,洛阳实乃龙潭虎穴。”
令狐振诅丧道:“莫非天下就无我令狐家容身之处?”
“倒是有一处,可保全令狐家,只是地处偏远”,郭氏犹豫道。
令狐振闻言一喜,恳求道:“还请嫂夫人明言,令狐振感激不尽。”
郭氏这才说道:“河西敦煌地处西陲,宦官党羽难以触及;而李家出自陇西,在西凉多有子弟任职,其中我夫君族兄李护正是酒泉太守,沿途亦可照拂,若是令狐家迁居河西,可保无恙。”
令狐振为保全家族,只得接受郭氏之策,举家迁居河西,李远自然免不得为其书信引荐李护等人,嘱托沿途多加照应。
深夜,郭氏躺在李远身侧,忧心忡忡,彻夜难眠,方才李远提及遇刺之时,为一柄钢叉所救,据李远描述,想起这柄钢叉与先前城外李进使用的一样。郭氏心中疑云重重,喃喃自语道:“他究竟有何目的?为何暗中监视李家老小?又为何救助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