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巨响。
顷刻间整个大殿都为之一抖。
喧喧嚷嚷突然一静。
正打得高兴的詹子迁回过头去,手上的动作忽然一滞。
太后正在形容狼狈地匆匆连袍在黄子绣的护送下向后殿人稀少的方向避去。
本已是惊弓之鸟的心神被惊得一抖,急急向身后投以余光时,忽然凤目猛地瞪大,柳眉稍高高挑了起来。
詹天化收剑回身,眉目锋利,看向大殿的角落方向。
只见匈奴人的桌案上摆着的看菜,是一盘极端精致的飞天,还没来得及撤下去。
是仿的前朝盛世的飞天面食,栩栩如生的亭台楼阁,细腻的面香中栏杆清晰,如明月上的孤高仙阁,朦胧蓬松的面食里,飞天的舞女甩着水袖翩翩,仿佛荡漾出阵阵清风拂人来。
而一根筷子,就这样稳准狠地穿过了飞天舞女的发髻,从发冠中直接钉了进去。
舞女摇摇欲坠了两下,轰然倒了下去。
小小一个面人,倘若只是倒下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倒下去的角落很有点微妙。
随着舞女的轻飘飘落地,她顺便砸倒了身边的一个舞女,舞女挤挤挨挨的,互相碰撞到一起,于是连排倒了下去。
于是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在接连不断的乒乒乓乓的细微声音里,匈奴使臣就这样把酒杯举在嘴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皮子底下的看菜被一根小小的筷子变成了一摊狼藉。
匈奴都还处在一种几乎茫然的状态里,没有明白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个站在最中间的使臣突然神色一利,用匈奴语呵斥道:“向后!”
一众匈奴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向后,便看见有比飞天舞女倒下来更迅捷也更巨大的动静!
舞女们磕磕绊绊之间砸倒了一匹面马,随着那匹修饰华美的马儿的倒下,亭台楼阁也顷刻间连连以一种倾斜的姿态,倒成了一片废墟。
但是大约是坍塌的角度太为巧妙的缘故,亭台倒下的方向都是惊人的一致,统一指向了匈奴人的方向!
看菜菜盘上,奉太后命令精心制造给匈奴人膜拜大楚的锦衣玉食的面食已然团团倒在了一个方向,而整个桌案的中心也因此偏移了。
桌子就这样在众人的眼光里摇摇晃晃起来。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桌案已经带着惊人的力道,倾倒了下去。
哗啦一声,不止是精美的飞天,甚至是在桌面上堆垒成宝塔状一人高的肉饼,烤出了滋滋作响的肉油的乳猪,一排排摆在一起的,盛装着琼浆玉液佳酿的酒坛玉壶,随着桌案的倾倒,通通滑落了,滚将了下来。
整个大殿里都回荡着桌案被掀翻的巨大声响。
除此以外,比闷响更为响亮的,是玉器瓷器哗啦啦摔了一地的破碎的声响。
白花花的瓷片落了满地。
肉饼噼里啪啦的,油和肉早已碰撞出了浓烈的烟火熏香,是人间富贵的香气,为了炫耀大楚财力,做得又大又厚,一个个碰碰砸在匈奴人身上。
甚至有一只乳猪滚到了匈奴人的怀里,在他们手忙脚乱的嚷嚷里被推开了,然后碰撞到地上,在华美的金丝楠木的地板上拖拽出几条酱红色的油痕。
匈奴人怀里抱着满怀的肉饼,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已经茫然了。
过了半响,中间的匈奴人缓缓开口,声音薄薄清冽:“不知我们北凉,是怎么惹到你们了?倘若有什么事情,何不直接来当面对谈?这就是楚国的君子吗?”
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大家都对这个突发情况感到手足无措,甚至隐隐有几分闯了祸的恐惧。
陆祁皱了皱眉头,正要出声。
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清清亮亮的声音,在气氛近乎死寂的尴尬的大殿里,甚至带着一点笑嘻嘻的悠闲散淡的意味:“是我。”
本来就静如死水的大殿刹那为之更如冰封千尺。
方才出声的北凉使臣抬起眼对上一个白衣的身影。
在一众着官袍,神态端庄严肃战战兢兢的官员里,这一身属于平民的白衣很有些突兀。
更不用说这白衣甚至还有着不加掩饰的,坦坦荡荡的女子特征,在男子中傲然而立。
竖掌止住四方将起的议论。
说来也奇怪,这白衣女子神态摄人,有几分几乎凛冽的清冷,使这些议论竟然真的在她的一个手势下停息了下来。
群臣屏息凝神,听她究竟要说出什么话。
在一片寂静的声音里,代未昭上前两步,从从容容道:“就是我。我就是楚国的君子。亲自上手掀了你们的桌子,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所以我就只能用一根筷子了。”
几个匈奴人大怒。
太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却听见另一边一个较代未昭更为低醇几分的声音,也透着兴致勃勃的意味,搭话问道:“掀了这些匈奴人的桌子,分明是好事啊,怎么就不是君子所为了呢?”
代未昭回头看向自己身侧的陆祁,对上他深邃的眼睛,两人相视一笑。
“因为......”代未昭开口,那样子像是要往外吐刀子,一个字笃然出口,“脏。”
陆祁嗳一声,恍然击掌道:“这就是了,碰这种脏东西,果然不是君子所为。”
北凉使臣面上有几分痉挛,但罕见地不如其他匈奴人那样容易激怒,仿佛极力克制着自己,垂着眼帘道:“帝杀臣,主杀将,子弑母,这就是百年来楚人干的事,怎么反而是我们不是君子了呢?”
代未昭神色一顿,旋即哈哈大笑,笑了半天才停下来,注视着那人的眼睛,眉目陡然一肃,冷冷道:“你是沮渠无问的孙子。”
那人一愣,显然没料到说得好好的,怎么话题就转到了自己的爷爷身上了,但是还是骄傲地颔首回答道:“沮渠汉平。”
代未昭抬手轻飘飘一指,向着沮渠汉平纵声大笑道:“你长得倒是像你爷爷的很,但是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当年是怎么死的?”
沮渠无问是百年前的北凉大将,和霍明玦在瓜州打了近三年的打仗,虽说没占到什么便宜,可是那段时间战线胶着,就连史官记述都甚至提到霍明玦好死不死地上奏说自己的头发叫此人磨掉了一大把。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这倒可真是个谜。
或者是自己打猎时作死,或者是自己病死的,或者......
不敢想,不敢想。
有的事情,是不该多说多问多想的。
沮渠汉平心里千万般念头暗转,面上却尽量稳着,答道:“这就不劳......”
代未昭截断他的话,笑答道:“霍明玦离间计,你们这些做子孙的,竟到现在都看不明白吗?”
“沮渠无问效汉人葬,有冢有碑,墓碑上写的什么,莫非你们看不明白?那掐头去尾的,一字字分明是,蒙逊负我!”
都过去几百年的事情了,其实沮渠汉平是不必挂怀在心上的,但是他心里很明白,这话恰恰是代未昭对于他主杀将的驳斥,一时倒无言相对。
代未昭暗暗叹了口气,却仍是站出了几步,指着沮渠汉平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肯定是想着要建功立业的,可是今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时代了,你纵然是想要,在如今的北凉,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公然在往北凉挖人的意思?
北凉的人纷纷皱眉。
沮渠汉平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倒像是陷入了沉思一般。
代未昭缓缓笑了一声,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关节,道:“你难道就不想,沮渠无问本来也是北凉王室的后裔,与当今的北凉王又有什么区别?偏偏被北凉王出于忌惮杀了,可是你难道不能像北凉王子一样建功立业吗?”
“呔那贼子!”
“你是什么人!”
匈奴人大怒。
“你个小娘皮说什么呢?”
太后最后看了一眼,裙摆一甩消失在了屏风后。
代未昭没有回头,看不见后殿的情形,但是却头也不回地伸手一拦,轻轻巧巧道:“太后这就走了?不必走罢?”
太后心生恼意,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顿时感到心中一僵。
再次缓缓转过了头去。
大殿外,天□□黑。
宫墙浅浅圈起的广柔天地里,墨色流云喧腾翻涌。
浅浅淡淡的阴色之下,只看见大批大批的人马如同天雷滚滚入得宫城门来。
陆祁猛地站了起来。
代未昭却微微一笑,神色冷漠又淡然。
当年自己死了以后,副将撤回祁连山防线六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回长安夺位的景象,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到了如今,倒是凭借另外一双眼睛看清了。
匈奴人缓缓地坐了下来。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代未昭看在眼里,暗暗摇了摇头,将黯然的神色收起来,重新昂首道:“我看,好戏开场,陛下也该出来了吧?”
在茫然无措的端着袖子揣揣而立的群臣里,只有詹天化是和代未昭一样的早已料到般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