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天化拄着剑喘息着休息了一下,恢复了一点力气,傲然而立,呵了一声,冷笑道:“陛下千金之躯,又岂会亲临此境?”
代未昭哈哈一笑,指向太后:“陛下熬了这么多年,熬到枢密副使效忠于他,熬到匈奴人终于进了京,熬到终于可以派出枢密副使您和匈奴人携手同乐,难道就不是为了等这一刻吗?怎么不亲自来看看?”
詹天化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有几分明白了前段时间他和代家老爷子联系的时候老爷子说的话。
这个女子,果然是观察力和对局势的洞察近乎惊人。
作为一个没有在长安生长过的人,她却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一场宫城内战乱的来龙去脉。
留不得。
詹天化是顷刻间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隐隐生出了几分杀心。
却在生出这念头的瞬间,就看到代未昭冲他微微一笑,如秋波盈盈的眼眸里荡漾出的竟是完全不输于他的凌冽杀气。
陆祁越听越感觉不对劲,越听越感觉悚然,最后几乎是毛骨悚然了。
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詹天化。
“詹叔叔......”他余光扫了詹子迁一眼,本想顾忌着两人的手足之谊,但是此刻却觉得怎么都管不住自己了,提名呼喝,“詹文!你是不是疯了!”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里,詹天化恍若无事般肃容答道:“臣,詹文,本就誓死效忠于我大楚陆氏,生生世世,此心不改。”
代未昭哈哈笑了一声,突然柳眉倒竖,抬臂遥遥向殿外一指,纵声喝道:“我大楚的臣子,誓死效忠楚室,于是就这样打开了城墙门,纵容边塞大军,浩浩荡荡进京?”
这话一经点出,已经有聪明的臣子恍然明白了过来,整个大殿都鼓噪喧哗了。
太后缓了一口气,也不指望能走了,疾步走到大殿上,指着詹天化就喝骂道:“狂徒狂徒,无耻之尤!先帝将大楚的江山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对我们......”
她本来想说孤儿寡母的,但是转眼怆然想到正是自己的儿子安排了这一切来杀自己,只能迅速换了口舌:“对我们大楚的百姓的?”
“边塞没了驻军怎么办?大楚没了城墙怎么办?哀家一片好心,想的不过是给我大楚一个太平盛世,于是命匈奴人入京和谈,你倒好!”
太后喘了口气,对着笑得视死如归的詹天化气得牙痒痒:“你倒好!你却和那逆子联合匈奴人杀掉守城士兵,以便你的军队入京!詹文!会仙楼!哀家看你们是疯魔了!”
会仙楼对于大楚来说一直是一个隐秘而心照不宣的存在,此刻是第一次被太后挑明了说出来。
顿时下面的那些老臣们也都坐不住了。
李翰林出列,指着太后的鼻子就骂道:“妖妇!我看你才是疯魔了!我大楚国祚,几乎因为你而丧尽!我大楚姓陆!姓的不是你范家的范氏!这一片天下,都是我大楚□□皇帝武宗皇帝,一点一点打下来的,我等世代食楚禄,为楚臣,不是你范家的臣子!”
随着他的话,一个印家的子侄辈也应声而出,疾声道:“圣上早已到了可以亲政的春秋盛年,我等早已多次上书,要你这妖妇归政于圣上,你却贪心如豺狼阴毒如蛇蝎,始终不肯归政!我等臣子,誓要替圣上夺回大楚的江山!”
太后昂首,瘦削的下巴傲然昂起,苍声答道:“哀家执政十数载,却并没有如先帝时那般,吏治腐坏,世家横行,边塞防线可有可无,你们自问,若是哀家那个儿子来做这一切,他可做得到吗?”
殿下众人还没来得及答话,太后就狠狠呸了一声,带着浓浓的唾弃:“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你们!你们这些权臣啊......”太后苍然冷笑一声,“你们不过是看我的澜儿又蠢又软弱,空有一腔野心不服,却没什么办法罢了,你们......”
她伸手环指了一番群臣,踉踉跄跄往后两步:“你们不过是想要一个傀儡罢了,不过是想要一个傀儡罢了!他太小,不明白!”
接着恍若自言自语般呢喃道:“是,他太小,他不明白。”
接着就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看着身边的黄门,问道:“圣上在哪?天子在哪?叫天子来见我!叫天子亲自来见我!”
李翰林撇了撇嘴角,默然摇头不语。
这个女人怕是已经疯了。
余光却窥见殿角的代未昭一身白袍飒飒,漫不经心问道:“是啊,天子呢?”
这句话和太后问的本是一样,但是叫李翰林听起来却格外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一些。
转眼却听到一声畅意高喝:“天子在这呢!”
这一声喝得殿上诸人的心统统都提吊起来,纷纷拧了头向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
在一片杀伐愈来愈逼近的震天响里,后殿一阵玉环玉佩撞击的清脆声响。
步履轻而缓,一个男子缓缓出现在殿后。
在灯光和阴云的光影交织里,他的眉眼有着和陆祁一样的深邃,不同的是更添万种温柔风情,在光线里微垂的眼眸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嘴唇如含樱,极致世家贵族般的风流温润。
比起陆祁,他才看起来像是真的是贵族子弟,一言一行都风仪无限。
陆祁上前两步,唤道:“哥!”
天子看了他一眼,缓步踱坐到龙椅上,没有回答。
哪怕是坐下这个动作,朱冕也只有簌簌的晃动。他微低着头,懒垂着眸,微润的眼里流淌着无限情绪。
太后从大殿下抬起头,凤目锋锐,哼声道:“你......”
却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下去。
面对此情此景,似乎已经是无话可说了。
对面母子不再为母子。
说再多话,也都是枉然。
最终轻轻叹息了一口气,用严厉的调子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把头抬起来看人。”
天子闻声竟然真的条件反射般抬起了头来。
太后端详着他,叹了口气:“澜儿,你糊涂了。”
天子仍然不说话。
太后摇了摇头,转过身去看着殿下的大军,哈哈苍然大笑道:“哀家自问没有辜负大楚,大楚却视哀家如仇寇如猛兽,哀家......”
“太后是不是问错了?太后竟还没有负大楚吗?”
陆祁眼神陡利,在他的注视里,上官瞻缓缓地踱步出来,带着一种轻轻松松的讥诮,微勾着唇角道:“太后要不要再问一遍?嗯?”
这嗯字虽出自书生,此刻却带着和代未昭一样的杀伐凛冽的寒意,听得人心里发冷。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太后才看明白上官瞻手上拿着什么。
一柄匕首。
一柄闪着寒芒的,缀着连星奇石的匕首在上官瞻的袖子中若隐若现。
太后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任由黄子绣的身影挡在她面前,呵斥道:“上官瞻!你要干什么?你要弑君吗!”
上官瞻笑了一声,端详着自己手上的匕首,道:“弑君?”
“太后,既然真的是母子情深,为何微臣弑君之时,不往上扑,却往后躲呢?”
太后一时语塞,只能做出愤怒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上官瞻,哀家看你可当真是疯了。”
“詹将军疯不疯,微臣疯不疯,就不劳太后牵肠挂肚了。”
上官瞻踱步到天子身后,缓缓躬下身来问道:“陛下,累不累?”
天子抬手攥住他的手腕,一面目光空洞地盯着远方,一面开口:“上官卿,大军怎么还不上殿?”
上官瞻以从未有过的温和姿态拍了拍天子的手,平素不是慵懒就是坏脾气的贵家子弟模样,此刻竟完美地化作了殷殷书卷气,毫不违和。
“陛下稍安,且在这里看着就好,明日这天下,就是陛下的天下了。”
天子失神,跟着喃喃地念了一遍:“明日这天下,就是朕的天下了?”
说罢又自顾自颔首:“是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这是朕应得的。”
上官瞻安慰地答道:“正是,这是陛下应得的。”
太后厉声开口,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遮掩上官瞻的气势,喝道:“上官奸贼!你是印家不要的儿郎,是德行败坏的□□的产物,休得胡言乱语,搅扰圣上神智!”
陆祁低下头,掩过眼眸里一丝细微的不忍。
代未昭轻轻摇了摇头,退后两步,想将自己掩藏在柱子的影子里,避开这场口舌之争。
然而才退了两步,就听见铮的一声自脑后传来,吓得她只得偏开了脑袋。
一支流矢捎带疾风,迅速地截断了几缕发丝后,带着猛烈的,不容置疑的狠意,插进了大殿的柱子上。
代未昭百无聊耐地拔下箭来看了又看,见上面端端方方写的是楚国军队里箭矢的记号,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正欲随手插回去,就听见一片叮叮梆梆的声音灌了进来。
噼里啪啦的碎响扎在了柱子上。
甚至在地板铺急了几乎成了一片箭林长在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