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御书房门口,宋琅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股股阴冷的,带着些许戏谑的视线。
就像是花月楼的恩客们在打量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姑娘,又像是磨刀霍霍的屠夫们在看着砧板上新鲜跳动的河鱼。
不过,谁是羔羊,谁是尖刀,谁又能说得清呢。
将宋琅带到门口后,白朝恩立马尖着嗓子朝里面喊道:“陈王殿下到!”
下一刻,屋内便响起了一个依旧雄浑的声音。
“进来!”
听到宣召,宋琅方才跨过门槛,紧走数步上前后,一掀衣摆,双膝一软,直接拜倒在地。
“儿臣,叩见父皇。”
龙椅上的宋泽雨面沉似水,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拖沓,而是直接喝问道:“朕问你,你昨日可去过马得禄家?”
宋琅有了白朝恩先前的提醒,此刻表现得从容又自然。
“是,自父皇委任儿臣进驻户部,催收欠款以来,儿臣时常会登门询问各家情况,昨日儿臣听说马大人家有难处,便去了府上,让马大人无需着急,我愿为他宽限些时日筹措欠款,如确有难处,还可找儿臣再行商议。”
马得禄的大儿子马保国闻言,立马从旁边上前一步,指着宋琅大喝道:“你说谎!”
宋琅跪在地上,一扭头,面不改色,淡淡地回应道:“我有没有说谎,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马保国的脸色顿时一僵。
他昨日的确曾在窗外偷听,知道宋琅所言非虚,但如今,他亦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作为针对宋琅的那杆枪,抢先发难。
毕竟,马得禄已经死了,那么他这做儿子的,便不能让他白死。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死人亦如是。
马保国色厉内茬地大吼道:“我父在遗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正是你一再要挟我父,才导致他不堪重压,自尽而亡!”
宋琅眉头一皱,略微有些惊讶。
“马大人,死了?”
惊讶是的确很惊讶,他本以为马家人是打算撒泼打滚,耍赖不还,却没想到,马得禄竟然自杀了,而且还留下了一封将矛头直指自己的遗书,已在这波云诡谲的宦海中折腾了数月的宋琅,几乎是本能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难道江轻寒冒着巨大风险递出的两个名字,自己竟一个也没能保住吗?
与此同时,旁边一位身穿大红色官袍,同时也是这次将马家兄弟带来面圣的领头人,当朝兵部尚书,鲁国公林长庚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莫名透着一股阴森。
“呵呵,陈王殿下不应当惊讶吧。”
这林长庚也是早早便跟随天子的老臣,并且在那场血腥的政变中,与独孤无忌一样,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后在天子登基,征伐西域之战中,更立下了灭国之功。
此人与独孤无忌,赵王秦惜年等人交好,却不能完全算是太子党人,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宋琅最是清楚,因为他贪墨的公款多达四十万两,而且是苏玄真和钟子期综合评定选出的硬骨头,本该留在最后再解决,万没想到今天竟会被他先手发难。
宋琅露出些许怒容。
“林大人这是何意?”
宋泽雨一抬手,对旁边吩咐道:“给他看。”
白朝恩赶紧上前,将龙书案上,马得禄留下的遗书呈给宋琅,而宋琅在伸手接过后,看着此信上句句卖惨诛心之言,心中也不禁想道一声“佩服”。
果然,这是一场虽然没有硝烟,但注定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一位朝廷大员,天子旧臣,竟这么窝囊地死了,就只是为了给自己狠狠地扎上一刀。
厉害!狠辣!
这厢宋琅刚将信纸放下,抬起头来,宋泽雨便厉声喝问道:“孽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宋琅本想争辩一番,可瞧了自己这便宜老爹一眼后,却陡然间福至心灵,读懂了宋泽雨的弦外之音,当即低下头来,沉声道:“儿臣问心无愧,自然无话可说。”
马得禄二儿子马荣国见状,也不禁勃然大怒。
“你这意思,难道这还是我爹的错了?”
宋琅理都懒得理他。
虫豸而已,何足为虑?
林长庚却在一旁冷笑道:“呵呵,陈王殿下当然问心无愧,从梁州案,到这次的案子,陈王殿下是君子豹变,是我嘉国铁面无情的大忠臣呀!”
马保国在一旁也是愈发愤怒。
“我爹被你给逼死了,难道你就一点歉意也没有吗?何等冷血!”
话音刚落,坐在龙椅上的宋泽雨蓦地长叹一声,面露追忆之色,语气有些凄然。
“唉,未曾想,继祖竟这么走了。遥想当年,我军为敌所困,断了补给,他却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将马喂饱,后来突围时,朕那匹飒露紫,竟快过了敌军箭矢,如今想来,亦是记忆犹新呀!”
林长庚自以为听出了天子的意思,或者说他本就希望天子是他所想的那意思,一时间心情激荡,立马附和道:“陛下乃天命圣主,自可逢凶化吉,但马得禄曾立大功,也实不该得此下场才是。”
宋泽雨摇摇头,喟然长叹。
“唉,虽得禄,难得福呀。”
这话倒是让不少跟着来看戏的老臣们心有戚戚,要说他们都是当年功劳最大的吗,当然不是,真正有功者,许多早早战死,根本就没等到日后的荣华富贵,如今想来,真是不得不叹一声人生无常,天命无算。
这一边,宋泽雨在沉默数息后,突然抬头,对白朝恩吩咐道:“传朕旨意,葬马得禄于泰陵,并遣匠人,于山脚下,绘其当年牵马图,以供后人瞻仰!”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情可谓精彩纷呈。
马家兄弟是惊喜交加,而以林长庚为首的众位大臣则是既有惊讶,也有不忿,至于位于这场风暴正中心的宋琅则是暗叹一声。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这泰陵,乃是宋泽雨为自己所准备的陵墓,这倒也不奇怪,历代皇陵,许多甚至在天子死后都还在建,早早准备,是很正常的事。
泰陵依山而建,共分九层,曾经江轻寒说宋琅的母亲未葬于皇陵,所指的其实就是这泰陵。
而整个嘉国,唯有三类人能享此殊荣,葬于这规模宏大的泰陵,第一,自然就是天子本人,第二,则是后宫妃子,但并非所有妃子都有陪葬的资格,其必须得是皇后与地位尊崇的贵妃不可,譬如宋欢的母亲如无意外,便入不得泰陵。
第三,也是最为世俗中人所津津乐道的,则是立下过大功的臣子,比如杨奇的父亲,鄂国公杨英杰,户部侍郎高文敏的父亲,申国公高俭等,这些人无一不是在立国时便立下赫赫功劳之人,而马得禄区区一个马夫,与他们比,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在宋琅看来,自己这便宜老爹这么做,不但化解了这份仇恨,堵住了马家兄弟和外面的人的嘴,并且世人日后也只会传颂天子不忘旧人,仁德无双,甚至对马得禄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马家人来说,日后可就是煎熬了,只不过两兄弟如今还未反应过来罢了,不光未反应过来,二人还喜不自胜地下跪谢恩。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父亲陪葬泰陵,那岂不是将马家一下子提到了与那些国公勋爵们同等的地位上?
正在这时,宋泽雨又淡淡地来了一句。
“起来吧,之后三年,好生为你父守孝。”
马保国,马荣国齐声感激道:“是,陛下!”
得了,一句话,又把两人的职给革了,这下倒让宋琅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宋泽雨实没必要为自己做到这一步才是,难不成,他知道真相,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乎真相,而是为众人今天的逼宫行为而愤怒,所以才来了这一手釜底抽薪,祸水东引?
不过,宋泽雨并未给宋琅更多的时间思考,在处置好了马家兄弟后,便又对宋琅道:“罚陈王俸禄一年,禁足百日。”
宋琅立马叩首。
“儿臣,领罚。”
一番处置完毕,宋泽雨用手扶着额头,遮住了脸,朝外挥挥手,连语气都多了一丝明显的倦意。
“都出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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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琅被召去御书房面圣的同时,另一边,还有一位爷也闹上了。
此人乃洛国公之子李元凤,他爹原是宋泽雨手下大将,与杨奇的父亲杨英杰在战功上可谓不相上下,只可惜也因此而留下了许多暗伤,故而天子刚一登基便死了,连这国公之位也是后来才封的。
这李元凤与杨奇,秦骏之流差不大多,仗着父辈的余荫与承继的勋爵,整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虽谈不上欺男霸女吧,但总之也没做什么好事,而且此人甚为高文敏等人所厌弃,本身也没正式的职位,领着虚衔,但基本没人拉拢。
也因此,他从捉钱令吏那搞来的钱也不多,一共八千两银子,宋琅本没将他当回事,毕竟此人家世瞧着显赫,其实是个空架子,人脉基本断绝,所以便交由苏玄真去催账了。
万没想到,这李元凤或许也是求路无门,再加上被催得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杨奇当初对宋琅的威胁真实执行了,直接带上家眷,将父亲遗留的宝刀铠甲等旧物摆上了街,当街叫卖。
由他带头,一些人也等了类似的心思,于是这可就热闹了,那一条整街堵得是水泄不通,其喧闹程度,甚至超过了长安城人口最稠密的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