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丑时

圆月西偏，华光全逝，原本浓重的黑幕被这漫天的火光映照得如同白昼。

禹城最高的建筑钟楼被狂肆的火龙吞噬殆尽，沉重的身躯终于在大火中轰然而倒，激荡起无数火星，跳跃在半空之中。

三千大军，两万百姓连同这座三百年历史的城池，在邪肆的火苗中化作了空气里随风而荡的轻烟，永永远远地消失在了南业国漫漫的历史卷轴之中。

火光不远处的荷塘，层层叠叠的接天莲叶之下，两颗小小的人头无声无息地从水底浮起。炭灰抹黑的面孔以及一身与夜色相融的黑色衣裳，使得他们像深夜里两只无声游荡的幽魂。

两个孩子躲在厚重的阴影下，眼瞳之中是大火中分离崩析，不复存在的禹城。

胜利者的马蹄声在水边停下，鲜血浸湿了他们的盔甲，染红了他们的刀剑，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只会在接下来的回程之路上引来无数豺狼猛兽的窥视，所以他们必须找个地方清洗自己身上的痕迹。

脱去战甲，放下刀枪，有不少士兵竟然索性下了水，他们互相搓洗污秽的身体，不时抬头看看那逐渐化作灰烬的禹城，攀比今夜杀人的数目，也回味南业女子的滋味。

那是他们夜袭百里的战绩，它不但是作为一名出云国士兵的骄傲，也是日后升官发财的资本。

随着跳下水的士兵越来越多，战青云和段长风藏身之处的暴露机会也越来越大。

突然，一只大手笔直地伸向他们，段长风本能地往后一缩，荷叶一阵轻颤，几颗晶莹的露水滴答着没入他们的后脑，沁心的凉意让他们打了个激灵。

就在段长风以为自己被发现，欲背着战青云向荷叶深处游去的时候，战青云抬起小小的手，阻止了他，此处荷叶繁盛，层层叠叠，稍有动静，一览无余，现在动，只有死。

幸好，那士兵的目标只是一只莲蓬而已。

那人拨开荷叶，采摘莲蓬的瞬间，战青云看见了他的脸，苍白的月光像死者灵堂上的白纱，披泄在他的脸上，洗去血污的这人，只是一个长相普通，毫无特别之处的男人。

如果走在大街之上，战青云一定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这个人，但是现在，就算是烧成灰，战青云都不会忘记这张面孔。

他的身体，曾在战苏氏身上像动物一样发泄，他的手掌，曾经托着那个小小的血淋淋的胎儿，他就是那名伍长！

不知死活的伍长，口中唱着淫词浪曲，心花怒放地向莲叶深处游来，那里有数不清的莲蓬在等着他的采摘！

战青云从段长风的背上轻轻滑下，放松身体，凫在水面上，她朝着他做了一个手势，心领神会的段长风顿时悄然没入水面。

从怀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银簪，战青云紧紧地捏在手心，她像一只狩猎的狼，匍匐在阴暗的角落，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伸手摸姐小腿儿，勿得拨来勿得，伸手摸姐小足儿，小足细细上兄肩——”

肩字还没完全脱口，那伍长就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那似人又似鬼的东西。

一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小脸，两只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出两道冰冷的尖锐目光，比刀剑还要锋利，直刺向那张充满了满足和写意的成人面孔！

兵士，本就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鬼神之说他们本是不信的。但是，在这样一个杀人无数的夜晚，一张阴沉冰冷宛如地狱中升起的黑色小脸，无声无息地出盯着你看，直勾勾的，就像是猎鹰锁定了猎物，那种感觉，就算是无神论者也会觉得恐惧。

正是这份恐惧，给了战青云和段长风机会。

自小在湖边长大的段长风，似一条柔软的水蛇，从水底昂着头，缠上了那人僵直的身体。

就在段长风的手死死捂住那人嘴的一刻，战青云手中的簪子不做任何停顿，横劈而去。

生死格斗，获胜的秘诀在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就算是力量悬殊，只要运用得当，就可以出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细长锋利的簪尖闪电一般滑过皮肤深处，分开血肉，割破气管和颈动脉，那伍长瞪大了眼睛，低头定定地看着水中噗嗤涌上的血泡，一个接着一个，眼中的恐惧更加幽深。

原本被他抓在手中的一大把莲蓬终于无力地被松开，横七竖八地漂浮在已被染红的水面上。

狰狞扭曲的面孔，充满极度恐惧而圆瞠的双眼，大张的嘴里还有一颗来不及嚼下肚的白嫩莲子安静地躺着。

当段长风放开手中的死尸，他再一次卡住了自己的喉咙，虽然已经一而再地告诉自己要勇敢，但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吐。

“没有人天生喜欢杀戮！”

这个残废的幼小身体能提供的能量太少太少，当确认了敌人的死亡后，战青云几乎立刻虚脱，她趴在段长风还在颤抖的肩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闻言，段长风在水中无声地转了一个身，正面抱住了战青云弱小的身体，他身体的颤抖，在水面上激荡一圈小小的涟漪。

从未和人有过如此零距离的接触，她显得很不习惯。

战青云双手打开，任由自己没有知觉的身体被段长风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着，良久之后，战青云冰冷的小手缓缓拍上段长风的背，虽然动作有些僵硬机械，但是却成功地安抚了一颗不安的心！

“你们把这里当澡堂吗？还要泡多久才肯走呐？”

宇文裂天坐在白马上，捻起衣袍的一角，轻轻擦拭着手中的银枪，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对待一个处女的初夜。

禹城的大火，烧得如此之猛烈，这附近城池的驻兵最快辰时即可赶到，这帮没有脑子的东西居然还有空搓澡泥，唱艳曲——

想及此，宇文裂天擦拭枪头的动作陡然停下，田伍长的十八摸何时停下了？

他这人唱曲儿和杀人一样，最不喜欢的就是嘎然而止。

“上岸列队——”

少年阴沉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一种危险的讯息刹那惊起了荷塘深处的水鸟，拍腾着翅膀远飞而去。

所有的士兵，在接到宇文裂天的命令后，光着古铜色的身子，飞快地齐奔向岸边，两足之下，溅起无数白色的水花，壮观不已。

“田伍长呢？”少年冷声问道。

所有人均在，果然少了那名姓田的伍长！

“摆箭阵！”一声怒喝，将宇文裂天心底的怒火展露无余，他并不是心疼士兵的死，而是他气居然有人可以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于无形！

上千张长弓一字排开，对准了荷塘中所有可疑之处，只要宇文裂天一声令下，这片水塘中就算是一条小鱼都无法幸免。

夜风轻轻，透过荷叶的缝隙，一排排闪亮的箭头在月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段长风看着岸上的肃杀，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松开了抱住战青云的双手，准备往外游去。

“不准去，你以为别人是傻子，会相信你一个人杀了得他吗？”

战青云把自己不能移动的身体紧紧地贴覆在段长风的背上，阻止了他自杀式的送死。

“准备——”

少年死神一般冷魅的声音再次响起，战青云在趴在段长风的肩上悄然拉开了牛角弓，小巧的银箭对准了岸上发布施令的白马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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