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正沸沸扬扬好不热闹间,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席间响起,“亦筠,此事就此作罢吧!”
众人皆惊讶望去,却见末席角落之隅,一名俊逸洒然的少年长身而起,显然适才之语便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
“阁下何人?为何直呼亦筠公子的大名,语出不敬?”说话的乃是方家大老爷的次子方玮兰。
这位方家公子与李青筠年龄仿佛,容止俊爽。他自幼聪颖,善属诗文,在当地士子中颇有些才名。
重阳菊会以后,中原之地盛传当日文会中种种,随之也产生了无数“亦筠公子”的仰慕者(大概可以称得是古代的“粉丝”了),而眼前方家公子正是众多的仰慕者之一。
此时方玮兰见到李青筠年尚未及弱冠,不过普通士子装束,居末席而坐,竟然直呼亦筠公子的大名,自然心中大大不爽,语出不快地问话。
李青筠淡淡一笑,“不才临潼楚云青,恰为这位亦筠公子的姑表之亲,他的大名,想来还是叫得的!”
“这……”一众均感诧然,不知这里何时出来一位亦筠公子的表亲,还坐在了大厅的末席之位。
宾客们的目光转向“李亦筠”,方家大老爷低声问道:“亦筠公子,这位您可识得?”
“李亦筠”眼中慌乱之色一闪即没,表情略显困惑,才要答话,却听李青筠朗声笑道:“亦筠表弟,十年未见,你便忘记了为兄不成?当年我离开成纪府之时,你可还曾哭过鼻子呢!”
李亦筠到长安读书以前的旧事,基本没什么人知道,大约只道他在陇西成纪李少昕身边长大,听得此说,也无从辨知真伪。
座上“李亦筠”似有些恍然的样子,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道:“原来是云青表兄,小弟少小离家,对于当年在成纪的旧事有些模糊了,表兄万勿见怪!”
也由不得他不认,士子间谁没事会冒认亲戚,何况是姑表至亲?除非来人和他自己一样是个骗子。且不说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便是如此他也不敢行险,彼时这位楚云青闹将开来,他的身分难保会被人怀疑!
方家大老爷见此,连忙恭请李青筠至首席入座,口中连道失礼不迭。
李青筠微笑道:“却是怪不得方公,不才进来之时并未道明身分。”
“李亦筠”起身让出主宾之位,李青筠竟也毫不推辞,从容坐了过去。
众宾客见状不免心中不快,方家大老爷的筵席乃是专门为亦筠公子置办的,谁认识你是哪个呀?就算你是亦筠公子的表兄,也该省得事体,怎地这般大剌剌坐到首位?
方家大老爷涵养甚好,装作没有在意地问道:“适才听得楚公子有言,未知公子因何事阻拦亦筠公子啊?”
李青筠淡然道:“成纪李氏粲缨世家,子弟还未沦落到以文墨换取游学川资的地步!”转而向“李亦筠”正色说道:“我楚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想来供亦筠表弟游学的开销还是出得起的,诸位的馈赠不敢拜领!”
众宾客闻言皆有些尴尬,他们借着亦筠公子手头不便之机,向其讨取墨宝,多多少少是觉得“李亦筠”再具才学,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又从小娇生惯养,对世务不甚了然,颇有些趁火打劫之嫌,谁料到中途却冒出来一位亦筠公子的表兄!这位楚家公子虽年龄也不算大,却是个通晓事理的,一句话便将众人挡了回去。
“李亦筠”自然心有不甘,他低声反驳道:“云青表兄,今日席宴上的宾客都是好朋友,他们也不过想瞧瞧拨墨之法的新异之处,没有别的意思,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一众宾客们忙随声附合。
李青筠不为所动,反而教训道:“先姑母传下来的水墨晕章之法,是要你拿来卖弄,收受酬报的么?”
水墨法始于李青筠,然众人皆不知其源处,李青筠这么一说,众人方有恍然之感,原来竟是家学渊源。
李少昕的前妻系临潼楚氏,虽算不得什么大家族,却也是书香门第,偶尔出个才女也不稀奇,只一向不闻于世而已。
“李亦筠”能说什么,他当然不知道李青筠此番话纯属捏造,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也只得诺诺道:“是小弟思量欠妥了!”
座中又有人好奇问道:“敢问亦筠公子,适才听得楚公子言道,这水墨画法乃是公子家学渊源,却不知因何此前不见于世呢?难道此画法便只令先慈精擅,便连景英先生也不曾习得么?”
李少昕虽不甚张扬,在士林中也算小有名气,是以宾客中会有此问。
“李亦筠”用余光偷瞧了身旁这位表兄一眼,但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完全没有代为作答地打算,只得暗自咬了咬牙,满口胡诌道:“家君原也是习得此画法的,只是感念先母早逝,心中伤痛,故而更不复以水墨作画。”
众宾客闻言俱为之感叹不已。
正当“李亦筠”略松了口气,以为蒙混过关了之时,他这位表兄竟又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他:“亦筠表弟,先姑母不是曾画过一幅折扇吗?此扇极具水墨之妙,听说你一直带在身上,何不取出来让尊客们欣赏一番?”
宾客们闻言均感欣喜,目光希翼地看向“李亦筠”。
“李亦筠”心中大恨,只得言道:“此次小弟离家甚是匆忙,却不曾将此扇携带身边。”
此语一出不免迎来了周围无限遗憾之声。
李青筠摇了摇头,“连先姑母的遗物都未曾带在身上,你这等匆忙却是为哪般?此事我正要说你……”李青筠看着这位便宜表弟,语重心长地说道:“姻祖父要你在家闭门读书,既是令你修身正己,也出于拳拳爱护之心,你怎可不告而别,徒令长辈担忧?‘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注1),你此番违背长辈意旨,便成了四舆学士又能何为?我既为你兄长,今日恰逢至此,断不可听任之!明日你须得即刻返回长安,便是游学也须当禀明了长辈,才好再做打算!”
言罢也不待“李亦筠”回答,起身朝周围宾客团揖一礼,“云青这位表弟少不更事,此次出来却是有欠考虑了,小弟这便令其返回家中,只是这般轻车简从的,小弟也委实放心不下,这里劳烦在座诸位,请以家中府卫护送一番,足感盛情!”
他这一番说话令在座诸人面面相觑,“李亦筠”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本来李青筠这个姑表亲的身分,以长辈的名义直接替表弟安排稍显勉强,然他此时上首而坐、淳淳教诲,又以孝道大义当前,由不得他人置喙……
“表兄,小弟离开长安后,已派从人返家中送信,向祖父大人禀明了事由,如今行至中途,岂可半途而废,请恕小弟实难从命!”缓了缓神,“李亦筠”开始狡辞推托。
若依从了李青筠所言,不仅财没有敛到,其后又如何脱身?真要到了长安,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你不必多说了,先姑母只得你一子,你又与我一处长大,此事不能坐视不理,说不得为兄要替你做主了!”李青筠摆了摆手,不容置疑地说道,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又别想着溜走,为兄自会派人一路送你回去的!”
“……”此言一句,“李亦筠”头上汗珠隐隐渗出,目光游离不定。
方大老爷干笑一声,温言道:“亦筠公子,令表兄所言确是正理,老夫知你心志高远,然君子以孝为本,还需遵从长辈教诲,况你此次出来一路迢迢,实令人堪忧啊!”
众人闻言皆连连点头,也从旁劝慰。
“李亦筠”更是有苦道不出,只得微微点头认同。
方大老爷又转头对李青筠说道:“公子所托老朽不敢怠慢,自当派遣府中精干丁壮,一路护送亦筠公子安然返还家中!”
其他人自也纷纷响应,气氛竟不亚于先前索取墨宝时的热烈。
虽说得到亦筠公子画作的事情泡汤了,然一路护送李家的公子回府,李相能不领这个人情吗?费不得什么力气,却得了结交权贵之机,此事何乐而不为?
一时间除了倒霉的“李亦筠”如坐针毡地不发一语,宾主俱是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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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中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