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最后一道军令发出，齐国的文臣武将们静默着从太启殿鱼贯而出。这一夜上昱城里的风起云涌，已经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走出门的时候，竟无一人说话。一夜的功夫，毫无征兆地，宫里倒了一个宠妃，宫外抄了一门世家望族，国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算是让众位臣工看了一场大戏，再胆战心惊地散了个场。

澹台锦最后一个走出来，他在太启殿的高大台基之上停了一会，巍峨的殿宇在这里投下深重的阴影，风吹进这里便变大了，长风穿过高大的朱漆立柱，撕扯着殿上的珠帘，又在檐间掠起一阵呼啸，摄人心魄，而极目远眺，却能望见上昱城的半座城池，沿着太启殿正中的立柱整齐地分布。于是太启殿之威，便在这里。初次登临这里的臣子，每每便在这巍峨肃穆之下噤若寒蝉，登高虽能远望，可是真的走上了太启殿的人，却往往深深地垂下了头，生怕流露出一丝君临天下的错觉。

澹台锦就在一根柱子旁边停了下来，并没有俯视脚下上昱城中的景象，却仰起头，远远地望着天际，那里并没有什么，只有流云卷舒。

柱后传出一声轻笑，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能坦然站在太启殿前发呆的，在齐国，怕是只有澹台将军一人。”

澹台锦回过头来，一个墨兰衣袍的年轻男人就站在台基的边儿上，一脸的睡不醒，衣袖跟脑后的头发一起在长风里飘坠，他整个人倒像是随时要从这里摔下去，飞到宫墙之外。

澹台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柳兄说的，倒像我眼里没有君王，澹台锦自觉尚未狂妄到那地步。”

柳元正一笑，“澹台将军如今已是可以进太启殿而不解刀的人——得了君王这样的恩宠，谁能说将军狂妄。”

澹台锦没有回答，似乎是有些困倦了似的，摆了摆手，便向殿下走。柳元正跟了上去，太启殿的侍卫站的离他们都远，听不到他说的话，“将军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去见过侧妃娘娘？”

澹台锦的脚步慢了三分，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柳元正，“昨夜国主传你，内侍跑遍了上昱城却找不见你，你到底在何处？”

柳元正羞赧一笑，似乎真有几分不好意思，“在醉花荫。”

醉花荫是上昱城里有名的妓院，澹台锦微微吃了一惊，可是转念之间便笑了，“果真如此？不知柳太医是原本就在那里快活，还是后去的？”

柳元正笑得越发有些意思，“不瞒澹台将军，我是听得你的净街鼓响，才撒丫子往醉花荫跑的。我前脚刚进了醉花荫，后脚你的猛虎骑就守住了街口，要是我再晚一步啊，就赶不上云娘热的酒了。”

澹台锦终于停住了脚步，柳元正原本油滑他是知道的，却不料有几分料事的本事，“你怎么知道昨夜宫中出了变故？柳太医原来消息很是灵通啊。不过这一避，倒也高明，不管钟妃到底是毒死还是病死的，以后也不与你相干了。”

柳元正却摇头，“在宫里，消息就是银子，我一介寒儒，哪弄银子孝敬内侍去？只不过我鼻子灵些，瞧见净街的是你老哥的人，自然知道是出了大事。”说着他又笑笑，稍微上前一步，拦住了澹台锦，“我知道澹台将军的意思，是不欲与侧妃扯上关系的。可是天下人却不知道将军跟王妃不是一体，天下人只知道你是的侧妃娘娘的亲弟弟，就连国主恐怕也是如此认为。既然不管如何，将军与娘娘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那将军又何必……”

柳元正的话没说完，澹台锦似乎面无表情，他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话了。

澹台锦转过头来，刚要开口，柳元正先抢了一句话，“这些话是伺候侧妃娘娘的内侍给了我三百两银子，求我传给你的。”

澹台锦到口的话就这么被塞了回来，一怔之下忍不住好笑，“子源果然机变，莫非是一字不改，原样转述的？”

柳元正笑道，“原话本来就说的极好，我做什么要改？再说，就算我添油加醋帮着侧妃娘娘说话，她银子却已经给完了，又不会再加些给我，我岂不是吃亏？”

澹台锦不语，柳元正却敛了笑意，“澹台将军，侧妃的话，原说的是不错的。侧妃说，今日要回娘家一趟，将军当真不回家么？”

澹台锦猛抬起头，“难不成国主竟准了？”

柳元正笑而不语。

澹台锦看着他一张病鬼似的脸，总有三分困意的眼睛，像是没有半分精明的意思，可是今日却分明是在这里等着他，要提醒他这些话。澹台锦歪了歪嘴角，扯出一抹不怎么顺眼的微笑来，“柳兄若是哪一日太医院里失了业，可想到我猛虎骑来谋个参事？”

柳元正连忙扶腰闪身向后，倒像是太启殿上的长风闪着了他的水蛇腰,“这我可不敢，澹台将军这满身的戾气，小可沾久了说不定冲了自家的福寿。”说罢又“嘿嘿”笑了两声，“只不过是澹台将军救过了我的命，我倒可以当当将军的眼睛。”

澹台锦心里已经知道，柳元正是说，偶尔为他出谋划策那不过是在还他当日在帝都的情分，至于他本人，以他的聪敏和性情，绝不想掺和在这风云诡谲变幻莫测的朝局中。他也不多说，又继续向前走。

柳元正急忙又跟上去，却来了劲儿，“说起来，将军你身边确是没个靠谱的谋士，难得你寻到了我，怎么也不多劝我几句？你知我最是喜欢金银，你就不想许我以金银，说不定就能打动我。”

澹台锦神色和缓，两人渐渐已经走出了太启殿的阴影，“若是别人比我的价码高，我最不耐烦竞价。”

柳元正一笑，“这倒也是，可见人人都是有弱点的，我的弱点便是贪财。”

柳元正说的坦荡，澹台锦素来不拘小节，倒也不加苛责，两人眼看便走出宫门，柳元正笑嘻嘻的瞥了澹台锦一眼，“澹台将军的弱点便是家中的那个小丫头罢？将军不承认倒也无所谓，只是澹台家的女人未必不知，如今侧妃娘娘回娘家，将军真不回去见她一面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