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攸一觉醒来,太阳照常升起,澹台锦没把她赶出去,她照常进了宫,陪侍那几位大齐国最有权势的少年。
入宫第二天,国主的二子穆璃,终于从半瞌睡的状态中醒过来,睁眼瞧了瞧齐攸,趁着辜立雪喝茶的当口回头跟澹台钧说,“你家的这个姑娘,面上怎么总是气呼呼的?”
澹台钧干笑一声,笑而不答。齐攸在三张桌子之外抬起头不客气地瞪着穆璃,穆璃不知怎的脸一红,没敢跟她对视,低下视线转回了头。
穆洛的课只有半天,听大儒辜立雪讲解圣贤书再议一议史家之言,下午讲的是田赋水利等等诸般治国之策,女子听了无用,一般穆洛就是回澹台荭月的宫里承欢陪坐一会,或是跟宫里的嬷嬷学些女红——不过那完全是意思意思。
中午下学堂的时候,穆洛又想要起身便走,像前日一般故意的不等齐攸同路。没成想今天齐攸比她更快,辜立雪那边刚露出到此为止的意思,齐攸窜起来就溜出了门,引得辜立雪在她身后皱出一脸的橘皮褶,很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穆洛略有些错愕,隔着窗子看见齐攸抱着两本书急匆匆地穿过院子,朝书库的方向去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家的书库里到底存了什么勾魂书。
齐攸自己掀开竹帘,苏子卿果然在书库门口第一间小小的书房里等她,见了她便温婉一笑。她不觉缓了脚步,敛了声气,不敢再弄出方才那野驴撒欢儿那么大的动静。
“苏姐姐。”齐攸低了头。
苏子卿款款站了起来,向她行了个礼,抬起头来微笑道,“齐姑娘今日气色不大好。”
齐攸勉强笑了笑,不愿意再看着苏子卿,总觉得自己看着苏子卿的时候便会去想着,澹台锦的眼睛是如何瞧的,她心里便很是奇怪,连举止也会有些无措。
“不知苏姐姐有没有查到我要的东西。”齐攸低声说,伸手摸挲着案旁一只紫铜小香炉上头的小兽,她不知道它是什么,只觉得这只小怪兽铸的还挺可爱的。
“澹台家的老侯爷仙逝的前后两个月,”苏子卿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边境无异动。”
齐攸没有一点反应,像是苏子卿要说的话,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这可不想她这么急着跑进来要答案的样子。
苏子卿思索了片刻,“齐姑娘是不是在澹台家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某样阿锦都还未看到的东西。”
又是“阿锦”,齐攸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觉得脊背都不舒服,“怎会呢?表哥家的东西,怎么会我先看到。”
“那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姑娘总听过‘灯下黑’这句话罢。或许阿锦只顾着看外头,没顾得上仔细瞧瞧自己的眼前。”苏子卿说,已经没有了笑意,只有一脸的沉静,“姑娘要查老侯爷仙逝前后边境的异动,这岂不是说,姑娘怀疑老侯爷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姑娘别是看到了什么能坐实老侯爷罪名的东西吧?”
苏子卿看着齐攸,那个顽童模样的孩子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说什么……我又认不得几个字。”
苏子卿禁不住笑了,“看来,昨日我还是小看了姑娘。”
齐攸没有回答,转身便要走了,苏子卿又脱口叫住了她。
齐攸没好气地回头,“都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了,再说我又不认识几个字,平生最爱干的事就是烧纸撕书,你我看起来就不是一路人,做什么留我。”
苏子卿一怔,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又说道,“书是不该撕的,但若有些没用的纸,便是烧了也无妨。”
齐攸狐疑地看着这个静美超逸如画的女人,明明如此脱俗,却好像比澹台荭月更有种能看透人心的嫌疑。苏子卿坦然看着齐攸棕色的瞳仁,对视良久,仿佛彼此印证了对方内里的真伪,她才开口说话,“我一生只痴迷书卷,”她微微笑着,环视了一圈,“所以就算我偶尔也想,若是能陪着澹台锦,看他一生的波澜壮阔,那或许会跟读书一样愉悦,可是……我在这里待得久了,便觉得,我的魂魄像是都跟书魂化在一起了,我是真的离不开这里了。”
齐攸闭住了气,苏子卿这样说的时候,她是真觉得她像是个魂魄,自己要是气儿大了一定能吹散她。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自然嫁给澹台锦比读书好。”
苏子卿微笑了,“你方才不是说,你我不是一路人么?想要的自然是不同的。”
齐攸想想那倒也是,自己只是一个小混混一样的俗人。苏子卿又说道,“姐姐告诉你,若是你能选呐,一定要选澹台锦。虽然跟着他,你可能随时都会死,可是我看你也是女子里少有的不畏死之人。天下的美景,三分在书里,七分都在险地,若是跟着澹台锦,说不定就能赏尽天下美景。你敢不敢去看?”
女子温婉的声音,说起“赏尽天下美景”便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豪迈,齐攸只觉得自己眼前忽然便宽了,这狭窄的书房倏忽间便有了天地之阔。她抬起头看着苏子卿,隐隐明白她的气韵来自哪里,原来读书未必是娘娘腔的坏事,读书也会胸有天地,也可以不让那些驰马奔腾的须眉男儿。有股暖热的气更从她的胸口喷薄而出,“我敢的。”
苏子卿笑着望她,“好。希望将来,姑娘到了困苦绝望之地,也记着今天说的话。”
齐攸呆呆地站了一会,忽然在苏子卿面前跪了下来,“苏姐姐,齐攸想拜你做师傅,你教齐攸道理。”
苏子卿愣了片刻,连忙伸手拉起齐攸,“我不过是个只知道读书的人,我能知道什么道理呢?”齐攸不肯起来,她只好缓口,“好吧,若是齐姑娘有功夫的时候过来跟我一起读书,我在读书上倒是能指点一二。”
齐攸这才起来,“那,苏姐姐今日就先告诉我,我什么地方做的最是不好?为什么我这辈子总是陷入困苦绝望之地啊,一个接一个的困苦绝望,有时候我都觉得累死了。”
苏子卿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齐攸低下了头。苏子卿接着说道,“并不是你不好,所以才会困苦绝望,有无奈之感便是说你已经成年了。”
齐攸抬起头,若有所思。
苏子卿拍了拍她的肩,“你虽然会不入许多人的眼,可是我看得出来,你自有生存之道,你做的很好。希望齐姑娘要因此牢记一句话——‘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我只想说你做的好的地方,今天你跟我说话时,你便做的很好。”
苏子卿为她解释了那句话的意思,齐攸呆了一会,觉得倒跟自己想的道理差不多,“姐姐,这句话是谁说的?是辜立雪那样的大儒吗?还是圣贤?”
“是史书里说的。”苏子卿轻声说道,“读史书便会知道许多道理。”
齐攸信服地点头,苏子卿见她是有心,便把旧日里自己注释评论过的几篇文稿给了她,齐攸倒因此安静了半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