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起身,齐攸又向上望去,正面坐着的有两人,那个中年男子自然是国主,身为国君他自是有股子旁人没有的气度,可是他的眼神却很是疲倦,被他瞅上一眼,齐攸都觉得连自己也累得慌了。他身边坐着一位老妇,虽然满头银发,可是那头银发却依旧生的茂盛,依照礼制一丝不苟地挽成了诸侯王太妃的式样。即便已是风烛残年,可是也依旧能让人从那她那张端庄的面容上窥出她年轻时的美貌。跟风雅慵懒的国主不同,她坐着的时候脊背挺得很直,年岁虽然已经很大了,可眼神却很有些锐利。
“洛儿,”她唤了自己的孙女,声音干脆,倒越发透出了老人家利落的性子,“洛儿这几日看着有些削瘦了,可有好生吃饭?”
穆洛低头回道,“孙女很好,并不曾那样,劳太妃娘娘惦记洛儿心中着实惶恐。”
老太妃点了点头,“这就是了。若要是作践自己,惹长辈操心,那就是不孝的呆人,倒不惹人怜惜了。洛儿如此懂事,澹台妃教养有功。”
澹台荭月连忙笑着回道,“洛儿乖巧可爱,我白捡了这么好个女儿,可不敢再居功。”
说的老太妃严酷的面容上也露出了笑意,“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想,那真是家和万事兴了。”她说的淡然,说到话尾,眼角却扫向挨着自己身边坐着的妇人,那妇人脸上一阵尴尬,连忙低头避让,不敢再抬起头来。
齐攸知道,那个位子坐着的,必然是国主的正妃。齐攸心里也不禁盘算起来,这个老太妃积威之烈,远比自己祖母和澹台老妇人都重的多。
老太妃望向澹台荭月的目光就慈爱的多了,这个媳妇似是有些投她的意,“你可要小心保养,这个孙儿我是寄予厚望的。我这个孙儿必定是要像舅舅的,将来也是个能横刀立马的英雄。”
一句话说完,齐攸就看见大妃刘氏的脸色有些变了,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抬起头瞪了澹台荭月一眼,眼里的怨毒压都压不住。即便是国主,面上也有些不自在,齐攸呆了呆,难道老太妃其实不喜欢那个一身文气的国君儿子?齐攸正往上看,国主也恰好抬起头,视线相接,齐攸再想挪开视线已经晚了。
“爱妃身后的就是陪着洛儿读书的澹台家小姑娘罢?”国君问的和蔼,眼神却隐约有些思虑的意思,齐攸被这样复杂的眼神瞧上一眼,脑子都有些空白。她忘了回话,只是又行了一礼。
国君性子似是宽和,倒没半分不悦,“寡人听说,澹台卿很是疼你,连去军营的时候都带着你,你也算是澹台将军亲养的小丫头了,不知跟着澹台将军都学了些什么兵书站策啊,是否也能骑马射猎?”
一旁坐着的几个公主似乎听出了三分戏谑,刚要笑,老太妃却从旁说道,“哦?竟有这样的事?女儿家能骑马射猎,那可是难得的。听说我大炎朝开国皇帝的皇后便是个女中豪杰,可惜自她之后,这样的传奇便只在戏文中才有了。”说得很是有些遗憾,几个公主都低下头生生地把刚要露出的笑憋了回去,哪敢再造次。
齐攸抬起头来,“马是会骑的,书未曾读过。”
其实齐攸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回答,只是对方看起来是个头脑精明性格凌厉的老妇人,她便不自觉地这样说了。没想到老太妃严肃的面上却再次露出笑意,“那也难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又还这么小。”
国主穆世风连忙向母亲赔笑,“母亲说的是,她是洛儿入学的陪读,可巧洛儿也总惦记着骑马,倒不如让她也跟着,一处淘气也是个伴儿。”
一句话说的几个女人都笑了。老太妃又问齐攸,“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妃娘娘,我叫齐攸。”齐攸说,又跟了一句,“就是流水的攸。”
“哦,”老太妃点点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沉吟不语。
大妃刘氏从旁说道,“听说澹台将军的猛虎骑尚赤,便是如同火焰一般,不想这妹子却叫水,倒有些五行不谐。”
一句话说出来,老太妃微微颦了眉头,穆世风手中拈了茶盅,眼睛去看着齐攸,从那个小姑娘的脸上他没看到任何情绪的变化,既无恼意也不露怯,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更是波澜不兴。明明只是个小丫头罢了!穆世风不知怎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快——偏是澹台锦带着的孩子就是奇怪,想来本尊更是邪奇。
“不能那么说。”穆世风云淡风轻地说,“澹台将军,倾世名将,哪里是一个名字能克住的。想来他从不在乎这些事,若非如此,他也断然行不到此处。”
似乎随口的一句话却让齐攸想起了许多事,五月初五的生日,母亲早逝,父亲暴亡,杀死亲族,远避他乡,一朝还回故里之时依旧还是靠着手中长刀说话……有些事齐攸感同身受,所以有些人毫不在意地提起时,她就有些刺痛之感。
“王爷,澹台将军到了。”一个内侍进来回话。
老太妃先说道,“光顾着说话了,媳妇你快坐下,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在那凉地方站那么久。齐攸这丫头入我的眼,来人啊,在我旁边加张小案,齐攸就坐我身边。”
穆世风一笑,也未说什么。齐攸乖乖走到老太妃跟前去,告了座坐下。澹台锦也就进来了,齐攸看着他步履轻快,马靴在园中石路上磕出有节奏的轻响,不知怎的心跳也跟着那脚步声的节奏去了。澹台锦转眼走近,体态修长,面容俊美,举止儒雅,即便在皇家那一群锦衣绣带的公子哥们中间依旧夺目,齐攸不知不觉就微微咬住了下唇。
澹台锦请安行礼毕,就被赐坐在挨着国主下去的一张案边,举目望过来,倒没想到在自己对面就看见了齐攸,很是吃了一惊,只是面色上依旧冷峻,不露一点情绪。齐攸却看出他目光里一瞬的惊诧,露出小牙朝他笑笑。
国主穆世风便向澹台锦笑道,“爱卿方才没来时,我们正与齐姑娘说话,这孩子很投太妃的缘法,你可要留神了,说不定哪日母亲就把你这掌上明珠借走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澹台锦也是一笑,目光却投向了齐攸,隐隐有询问的意思,齐攸又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脸,他略略放心。“平日里疏于管教,齐攸其实不大懂事,只是懵懂一顽童罢了。太妃娘娘和王爷实在是错爱了。”
老太妃笑道,“齐攸很好,闲了倒要常去我宫中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才是。”
澹台锦听了这话倒露出些真正的笑容,“罢了,攸儿这是在外头绷着,一时忘记了口里就有无天日了,臣可不敢让她去太妃娘娘的宫里丢人现眼。”
澹台荭月先就笑着接过了他的话,“太妃娘娘,我这弟弟可不是谦虚,攸儿妹妹实在是个粗性子。”
齐攸咬着嘴唇笑了,想了想低下头。
老太妃看着齐攸说道,“你们可是错了,真性情的孩子才是好呢。”
这话说了,后头坐着的几个公主连同几个王妃都有些不悦,这家宴倒生生是穆家和澹台家的家宴了。别人尚可,前头坐着的大妃刘氏愤愤之意已掩不住,抬头看了澹台荭月一眼,偏这女人嚣张之意并不比澹台家的那个男人少,毫不在意地跟她对视了一眼,刘氏也只是心中冷笑。
穆世风面色依旧温厚,慢慢说道,“只可惜是个姑娘,若是个男子就好了,上阵行军,未必是不行的。”
刘氏笑着接了国主的话,“齐姑娘,不知你是想做个男子,还是想做女子呢?”
澹台锦知道这话问的看似无聊,可是齐攸若坦诚想做男子,那么野心也就可见一斑了,她受澹台锦的宠爱,也就可以反推澹台锦其人的狂妄。澹台锦不觉微笑,知道以齐攸的性子,必然是说想当男子的,她天天在自己身边吵吵着要当小男孩吵得他耳朵都疼。不过他倒也不为意,就算她当众说了,那又如何?穆世风微妙地把视线转到了澹台锦这边,看到的却是云淡风轻喝着茶的澹台锦。
齐攸抬起头看了大妃一眼,倒没想到那么多,只是觉得自己的事儿做什么要跟这个寡妇脸的女人说呢,她低了头,嘟囔了一句,“回娘娘,我没想过那些事,想想就能变男变女么?若是能的话,那王爷家里自是人丁兴旺了。”
一句童言趣语说的老太妃笑得前仰后合,一旁的众人也跟着大笑,便是澹台锦也止不住笑了出来,宠溺地看着齐攸,半点也没有责怪她胡说八道的意思。大妃刘氏脸有些红,只得也跟着笑笑。
穆世风也笑得止不住,和蔼地望向齐攸,似乎是在逗着小孩,“那,在攸儿看来,寡人跟你哥哥,哪一个是英雄?”
澹台锦微笑,心中一阵厌恶,又想起国主迟迟不定主帅,国主不信任他,已不需猜测,他反倒放松了许多,只看着齐攸,想着齐攸大约是要说自己是个英雄罢?可这样想着,他又有些自嘲,自己又算得了什么英雄,死去的齐莫逢才是英雄,他又凭什么这么笃信那孩子崇拜自己。
齐攸没有立即回答,也不知怎的,她的脊背掠过一丝冷意,像是园中湖水的潮气顺着她宽大的袖子攀上了她的肩头又顺着脊背走了下去。齐攸熟悉这种感觉,或许是许多她看到过听到过的东西,在她尚且未能完全意识到的时候,在她的心口里凝聚成了本能,她只是一个孩子,却像一个战士在战场中凭借本能求生一般,在她的生活里凭着本能走的跌跌撞撞。
她抬起头,国主似笑非笑。一阵大风起,掀动殿宇檐角得铜铃,她忽然想起了那时候在寺庙中看雕像时跟穆洛说的话。她声音清脆,“我只是个小孩,认字不多,不知道什么是英雄,若是说戏台上那些杀人的就是英雄的话,那自然我哥哥是英雄。可是我觉得王爷宽仁慈悲,更像庙里的佛爷,哥哥像是庙里的金刚……”她清脆的声音落地,又犹豫不决地加了一句,“就是……就是这样。”
佛爷慈眉,金刚怒目,这是极好的比喻。佛爷慈眉是为普度众生;金刚怒目是对恶鬼,看似凶煞其实不过是为了守护佛爷,也是慈悲。
此言一出,国主穆世风沉吟不语,澹台锦微怔了一下,向自己教养的孩子看过去,那孩子满脸通红,着实是她撒谎后的模样,他熟悉那孩子,知道她心里并不相信她自己说的话,可是他也不得不称赞,齐攸说的极好,便是他自己也未必想得到这么说,即使想到了,他也未必说得出口。可是人生素来如夜行作战,他想起那夜里齐攸曾说过的,她认为打战最重要的,便是“狡猾”。
就在那边,老太妃破天荒地伸出手来拉了齐攸的小手,满眼的慈祥甚至胜过她看着自己的孙儿,“好孩子,说的真好。我自来也是这样说,为人臣最要紧的不是建功立业,做什么英雄好汉,唯有‘忠诚’二字才是要的的。你们澹台一族,自我大炎朝开国之时便追随主上,以出名将而闻名于天下,这样的名声可不仅仅是‘英雄’二字概括的了的。澹台这个姓氏,我是信得过的。”
老太妃年纪虽大,可是这一番话却说得极有气势,齐攸一动不动,国主穆世风有些惶恐,似乎感觉出母亲的话里有教训之意,连忙在榻上躬身行礼,“母后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
老太妃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过于严厉了,说道,“我不过对这闺女的话有感而发罢了,倒不是在教训你。可是说了这半日的话,耽误了功夫,王爷该开宴了。”
穆世风似乎有些犯难,“可是弟弟还没来……”
老太妃笑得慈爱了些,“景风这孩子昨日喝的大醉,今日还不定什么时候醒酒,咱们可不等他一个醉鬼。”
穆世风这才领命举杯开宴,大齐宫中乐师早已齐备,此时萧管启发,音律极美,便是齐攸什么都听不懂,也有些听得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