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爷思忖之后, 冷然一笑, “我就算死,也绝不会死在你手里!”
孟观潮语气淡淡的:“但愿你可以。”
三老爷起身,拂袖离开卿云斋的正厅。
孟观潮慢悠悠地喝完手边的茶, 随后走出卿云斋, 沿着甬路, 缓步去往外院。
平时快步走的话, 走到孟府的岔道口, 需要两刻钟。行至外院, 也需要两刻钟左右。再走到孟府西面,又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期间遇见了值夜的婆子、护卫,俱是战战兢兢的将落锁的门打开来。
到了东院外院, 谨言慎宇寻到他, 远远跟随。
他走着,又用了不短的时间,走到西院的垂花门前,再原路返回——不是有意的,却将三老爷今夜走过的路大略重走了一遍。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这孟府太大了些。
回到西院外院, 他望着一栋院落,久久的。那是他十岁到十九岁的居处。
十岁之前,住在西院内宅的正房,彩衣娱亲。
如今的西院, 是曾经的孟府,是他曾以为的家。
曾以为而已。
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那兄弟三个容不得自己的?
或许是从记事起,感觉到的他们的皮笑肉不笑;
或许是母亲反复叮嘱,不要招惹那三个人。
在那时,母亲在这偌大的孟府,孤立无援,从不敢指望他能与那三兄弟抗衡。
那些年,父亲都在做什么?忙于公务,见到四个儿子,总是询问当差读书的情形、考问他的功课。
他得到的,从来是父亲掩饰不住的笑容与夸赞。
这情形却惹了祸,明里暗里被那兄弟三个算计。
那时的母亲,并不擅长这种争斗,而他年纪还小,城府不足,是以,不论明里暗里有没有吃亏,都抓不到那三个人的把柄。无法有理有据地告知父亲,索性就只挨罚挨打——没凭据的事情到了父亲那里,得到的只能是对母亲的猜忌和对他更重的惩戒。
两相权衡取其轻。
他再大一些,母亲已被风雨历练得颇有城府,他亦是。但在同时,那兄弟三个的手段也更高明。
一次次的争端,都在西院发生。
一次次明明是对方要取他性命,却仍是不留凭据,明面上于情于理,形成的局面或是他的错,或是该各打三十大板。
有苦不能说的滋味,没有谁比他和母亲的体会更深。
那些年,孟府明明那么多人,他最清楚的却是,只有母亲与自己相依为命。
也是因这缘故,在那年月,不能轻信任何人,不能与任何人交心。
再大一些,到金吾卫当差之后,因着先帝照拂,总算熬出了头。所经的来自所谓手足的算计,是暗箭、暗杀。
那些伎俩,于他真不算什么,一次次化险为夷,全部当做是运气好。要到征战几年之后,才能确定那些事能幸免于难,完全出自天生的警觉。
而安排暗杀、冷箭的人,是老三。他笃定,在父亲过世之后委婉地问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当然了,从那时起,他也没闲着,没少挖坑整治他们。
老三说过,如果没有他,他们只凭借着出自簪缨世家的身份,便能一世锦衣玉食、安稳无忧。
但如果可以,他又怎么会选择生于孟府。
孟府让他自幼便有的感受是孤独。明明需要同龄友人,却又莫名其妙地抵触,与人来往,心里再认可对方,做派也总存着几分疏离。
直到到了军中,有了袍泽之谊,这情形才有所缓解。
返回卿云斋,经过母亲住的院落,他驻足凝望片刻。
母亲是他除了母子之情又特别钦佩的女子。平时都会尽量遵循着礼数,对待每一个人,到了什么关口,便视约束世人的寻常规矩如脚底泥,该发狠就发狠。
最早也不是那样的,一切的改变,是为了护他周全。
不怪父亲病重时,当着母亲的面儿,握着他的手说:“我不会管教子嗣,而你又过于敏锐聪慧,我大抵是误了你。别怪我,这非我所愿。可是,说回来,你娘也真没比我好哪儿去。你那跋扈嗜血的性子,我老觉着,是随了她。”
何其哀恸、不舍、煎熬的时日之中,那几句话,在当时让母子两个笑了。
虽然,眼底都噙着泪。
到底,父亲是离开了母亲与他。
离开前,私下里就反复叮嘱他,孟家不能散,日后要忍让着三个哥哥,毕竟,都是他的骨血。
他不明白,委婉地问,为什么不能让他和母亲搬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父亲就笑,说要是那样的话,不出两年,他们三个就到地底下陪我去了,我还不知道你?
随后,苍老的大手握住他的手,眼神恳切地望着他,说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我的儿子,我亏欠他们的,不比亏欠你的少,答应爹爹。
他答应了。
父亲仍是不放心,便有了发毒誓的事。
但他终将对父亲食言。
对父亲食言的滋味好受么?不好受。
只是别无选择。
他不能为了已故的父亲,而不顾母亲、幼微和日后一定会降临人世的孩子的安危。
到了卿云斋院门外,他按了按后颈,转身示意遥遥相随的谨言、慎宇上前来,“安排下去,给我请一天假。好些天不合眼,累了。”
谨言慎宇称是。
一早,徐幼微挣扎许久,才一点点离开孟观潮的怀抱,轻手轻脚地起身。
期间看了几回孟观潮,见他神色平宁,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静心聆听,呼吸匀净。
在睡着。
穿好衣服,去洗漱之前,又看了他的睡颜一会儿,给他掖了掖被角,迟疑片刻,轻轻地吻了吻他眉心。
在盥洗室,李嬷嬷服侍着徐幼微洗漱的时候,说了孟观潮请了一天假的事。
好些天不合眼,该歇一歇了。徐幼微嘀咕一句:“横竖也是请假,怎么才请一天?”她希望他好好儿歇息几天。
李嬷嬷笑眯眯的,“奴婢也是这么想呢。”
洗漱装扮之后,侍书怡墨问要不要摆饭。
徐幼微想了想,转回寝室,走到床前,握住孟观潮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吃完早饭再接着睡吧。”
他没反应。
“孟观潮?”她唤他。
他仍是没反应。
“那,就接着睡吧。晚点儿再来叫你。”她小声说着,松开他的手,哪成想,转身时被他展臂勾到了床上。
徐幼微低呼,继而便是气呼呼,“幼稚!”
他却低声笑起来。
站在帘帐外的侍书怡墨听了,相视而笑,退了出去。
孟观潮搂着幼微坐起来,用力亲了亲她鼓鼓的小腮帮,“我原以为,要赖床的是你。”
徐幼微睇着他。因着他的放纵,放纵自己赖床?不用别人,她就会笑话自己。
孟观潮柔声问:“每日骑马,习惯了?”
“嗯。”徐幼微的小脾气,总能被他的温柔轻易化解,“到这两日,真习惯了。今日其实晚起了一刻钟。”那一刻钟,全用来劝自己快起身了。
“怪我。”孟观潮又亲了她一下,“可也没法子,对不对?赶上忙的时候,一个月也就陪你几天。”
要是她好好儿的,也不用这样。徐幼微的心完全软化下来,抱了抱他,“起来吃饭吧?吃完饭再接着睡。”
“不用。我就是想在家待一天,陪陪你们。”
“随你吧。那我们去娘房里用饭。”
“嗯。”
上午,孟观潮和李之澄站在练功场外围,望着徐幼微。
幼微穿着一袭月白色道袍,策马驰骋在草地上。明明该显得飒爽英姿,她却是仙气飘飘的。
李之澄笑道:“特别灵。下个月起,教她马术。逐风也特别有灵性。”
孟观潮颔首微笑。
李之澄侧头看他一眼,就见他望着妻子的眸子在发光,整个人也焕发出无形的光芒。
这光芒万丈的男子,不论在何时,不论对待何人何事,都会迸射出光芒,区别只在于森寒、平和或温暖而已。
“四夫人真是让人艳羡。”李之澄由衷地道。
孟观潮唇角的笑意加深,慢悠悠地看她一眼,转身道:“走了。哄孩子去。”
李之澄轻笑出声。这样的孟观潮,亲眼得见之前,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
年少时,他就是让她羡慕甚至嫉妒的人:明明她是大学士的女儿,自幼年起,父亲就亲自教导,可是到了孟观潮面前,见识、学识就不够用了。
都是文武双全的人,文的比不过,就找机会跟他过招。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哦,不跟女子动手,赢的有多漂亮就有多丢人。
气得她。
索性求着自己的师傅跟他过招。结果,没出十招,师傅就败了,过后还说,孟老四已经手下留情,不然连三招都过不了。
她就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法儿过了,好像十来年的苦学都是白费力气,拼了命也比不上那天赋异禀的孟观潮。
真是咬牙切齿地妒恨了他一阵。
但是,父亲特别欣赏他。
他在金吾卫行走之后,经常被先帝留在宫里,君臣两个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小小年纪就成了宠臣,跟谁说理去?
直到父亲被强行拉入皇子争储的风波之中,她对他才没了孩子气的情绪,只有感激。
若不是他,孟府老国公爷在当时不会力保父亲,父亲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他在军中,对自己的父亲都不放心,时不时递加急折子给先帝。大抵是总带着情绪,话很刺耳,先帝当下够不着他,就拿他父亲撒气。最好笑的一次,先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念了他的折子,吹胡子瞪眼的,随后,让他父亲替他受先帝的罚:禁足十日。
想来,他应该至今都不知道吧。那种让他不安的事,亲朋怎么会告知。
而她在当时听说了,当然笑不出来,而且哭了大半晌。
是清楚,父亲有孟家父子两个力保,一定会走出困境。因为放心了,因为满心感激却不能道谢,还因为,有另一个人,一直陪着自己,无法回报。情绪只能以泪水宣泄。
到最终,先帝终于还了父亲清白。
得了清白,父亲那口气散了,倒撑不下去了。
父亲临终前叮嘱她,往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只要占理,就去找观潮。他的狠辣残酷,只用在两军阵前,其实,他最宽和,也最仁义。
她能遇到什么事呢?这些年,受困其中的,皆因儿女情长而起。
不用他帮忙,甚至,最怕他帮忙。
再想到上次原冲放的狠话,她的心就悬了起来。
只是,如何的焦虑也没用。遇到原冲或孟观潮那样的人,她除了顺其自然,无计可施。
飒沓的马蹄声趋近,让李之澄回过神来,牵出微笑,走向那漂亮得不像话的一人一马。
孟观潮带着林漪出门了。
抱着女儿,先后走进一家家相熟的店铺,添置了好些东西:女儿留意的、女儿能用到的,一概买下。
期间,林漪看不下去了,悄声说:“爹爹,您给我花了好多好多钱了,这样可不行。”
他哈哈地笑,说放心,爹爹有好多好多钱,给闺女怎么花都花不完。
林漪搂着他的脖子,爱娇地蹭了蹭他面颊,又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说爹爹跟娘亲祖母一样好。
他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下。
闲闲走在街头,眉眼太过昳丽的一对儿父女,行人齐齐瞩目。孟观潮习以为常,林漪却很是不安。
孟观潮安抚她:“他们只是觉得你太好看。”
“才不是呢。”林漪认真地端详着他俊美的容颜,反驳道,“爹爹最好看。”
孟观潮心里啼笑皆非,嘴里却道:“那就是看我呢。人这张脸就是给人看的。不用打怵。”顿一顿,又顺势提点女儿,“你不妨看看,绝大多数人,眼神都特别和善。有的目光不善,一定是嫉妒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是吗?”林漪笑嘻嘻的,果然就开始观察起所经路人的神色眼神,所得到的回馈,绝大多数都是善意的笑容,有不知何故目光不善的,对上她的大眼睛的时候,便当即匆匆错转视线,并且快步走远。
“果然和爹爹说的一样。”她说。
“是吧?”孟观潮笑说,“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形,你要怎么办?”
“嗯……他看我,我也看他。”
“对。只要问心无愧,就像刚才那样,看得他躲着你。或者像我一样,视若无睹,不理会。”
“嗯!”林漪应下之后才问,“可是,爹爹,我不太明白问心无愧、视若无睹的意思诶。”
孟观潮哈哈一乐,耐心讲解。
父女两个回家的时候,没忘了给太夫人和徐幼微带回不少零嘴儿。
下午,李之澄在后园的梧桐书斋,给林漪上课。
孟观潮躺在东次间的大炕上,慵懒的大猫似的,视线不离在打络子的幼微。
徐幼微被他看得颇不自在,手都要抖了,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问道:“总盯着我看什么啊?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
“……”
孟观潮笑了,“别做那些了,说说话吧。”
“好啊。”徐幼微将手中的络子放到针线篓中,转到他跟前。
孟观潮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给你的零花钱。”
“不用的。”徐幼微忙道,“我上次开库房的时候,取出了爹娘给的银票。”
他蹙眉,“放回去。”
“嗯?”徐幼微讶然。
“嫁妆里的银钱怎么能动?我养不起你?”
“……”徐幼微没辙,接过荷包,“其实是我没花钱的地方。”
这是真的。除了诰命夫人每月的例银,宫里对四房和太夫人时时有丰厚的赏赐,囊括衣食住行所需。这几日,太后更是为了回报她赠书之谊,遣宫人送来不少字画珍玩。
“胡扯。”孟观潮笑一笑,“得空就去街上转转,别总闷在家里。不是只有内务府才有好东西。”
徐幼微笑得甜甜的,“好。”
孟观潮伸手一带,把她圈到怀里。
徐幼微挪了挪身形,寻到舒适的位置,和他相拥而卧,道:“昨晚你大半夜出去了,很久才回来,什么事啊?”
孟观潮却反问:“你是自己知道我出去,还是李嬷嬷告诉你的?”
“当然是自己知道的。你不在身边,我怎么会不知道。”
孟观潮心里暖暖的,这才照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这是——”
孟观潮说:“先用离间计,让他们内乱、窝里斗,我动手的时候,更容易。这种关乎银钱的事,老三告诉长房二房是我做的手脚,长房二房也是半信半疑。更何况,还有下人帮我敲边鼓。”
“原来如此。”徐幼微轻声问道,“那么,三老爷——”
“最好是长房二房处置他,省得脏了我的手。若是不能,也没关系,还有后招。”
徐幼微颔首,心里却在想:这样一来,他不就等于把三老爷逼急了么?万一三老爷狗急跳墙,来前世那么一出……
要命。
早就吩咐下去了,让李嬷嬷、侍书、怡墨选派合适的人,不着痕迹地打听三老爷或三房的动静,然而到今日,也没任何发现。
怎么办呢?
斟酌之后,她说:“这样的话,三老爷一定恨死你了,你可千万小心,确保娘和林漪安然无恙。”
“这是自然。”孟观潮吻一吻她的唇,“娘和你,还有林漪,我都会加派人手,暗中保护。”
徐幼微稍稍心安。
“小没良心的,怎么不担心我?”他故意逗她。
“……连你都需要我担心的话,那我们还是趁早跑掉的好。”
孟观潮哈哈大笑,用力抱了抱她。
傍晚,原冲下衙后,坐马车去往孟府,有些军务要找观潮商量。也不是需要抓紧的事,但是……孟府是她白日都在的地方,不想看到她,却想离她近一些。
事实却总与他的心思拧着来:趋近孟府时,无意间看了看窗外,就看到了她。她提着书箱,走在路上。
这是有多巧?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沉了片刻,原冲吩咐车夫:“调头,跟着拎书箱的女子。”
李之澄走在路上,想到幼微、林漪,便会不自觉地微笑。都是那么聪慧的人,她不知多省心。
孟府离住处并不远,步行需要小半个时辰。当然,所谓不远,只是针对她这样的女子而言。
在这样的季节,边走边看景致,是享受。
没多久,她就发现了尾随自己的那辆马车。回头望了一眼,见车上有原府标识,就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了。
她步调如常。
走着,走着,年少时的事便浮上心头。
她和他相识,好像是十二三的时候。
那一阵,她迷上了侍弄花草,家中有个到了年纪去别院容养的管事妈妈,颇善此道。别院与李府只隔了两条街,她每次去请教那位妈妈,都是步行过去。
在路上,策马而行的他看到了她,找到她面前搭话。
她只当是谁家的纨绔子弟,不搭理。
他也不恼,停了片刻,牵着马跟在她身后。等到她从别院走出来,他还在,仍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第二日,她不免犯嘀咕:要不要乘坐马车?转念就觉得这是自作多情,凭什么以为他还会出现?再说了,就算他又出现了,她又为什么因他改变习惯?
出门了,没走出多远,看到了笑微微的他。仍如前一日,不言不语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连续几日都如此。直到她忍不住,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笑了,这才自报家门。
对原府,她并不怎么了解,很委婉也很伤人地对他说,家父的爱徒是孟观潮。
他气得嘴角一抽,说要是这样,我跟定你了。
倒让她没词儿了。她怎么拉得下脸去求孟观潮。接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便真正相识了。
大概就因为她那一句随口说出的话,他与孟观潮都不算相识,便横竖看不上人家。说笑时,尤其抵触听她提及孟观潮。后来两个人在军中掐架,或多或少的,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当时年少,便是有情愫,也是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熟稔了,便是一年多的分离,他去军中建功立业。
父亲出事的日子里,在最难过的时候,他总是会陪着她,懊恼自己官职不够高,干着急出不了力。
而她,其实已经知足。
遐思间,李之澄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并不知道,沉浸在回忆里的自己,连背影都透着哀伤。
后面的马蹄声急促起来。她因此回神,而就在同时,有高大又轻灵矫捷的身影跃下马车,不待她有任何反应,便将她带入车厢。
李之澄看清出手的人是谁之后,心头惊惶立时消散一空,神色恢复惯有的平静淡然,“你这是做什么?”
“猜猜看。”原冲放开她身形,和她拉开距离,却封住了她跳下车的路。
“我该回家了。”
“我带你回家。”
李之澄不再言语。随他怎样吧。他是她永不需要害怕、防范的人。
他对她,没有什么可珍惜了。
她对他,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原冲带她回了自己一所私宅。
是个特别小的院落,只有两个老仆人照看着。
原冲真就像回到家一样,唤仆人准备了四菜一汤,和她一起吃。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吃完饭,李之澄问道。
“明早。”
“……”
“你可以这就走,不想你住处的下人活不到明日的话。”原冲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之澄,如今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
之后相对无语,但在东次间的圆桌前相对坐到很晚。
李之澄先一步起身,在正屋游转一圈,才发现室内只有一张床。
连大炕、躺椅都没有。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怎么找到的?——她腹诽着。
转回到东次间,他已不见人影。进到寝室,就见他正从箱柜中取出被褥,亲手铺在床上。
他出门时说:“去耳房洗漱。早点儿睡。”
李之澄嗯了一声,依言去了耳房,洗漱之后,回返时听到他与老仆人的说笑声。
她进到寝室,合衣歇下。
约莫过了子时,原冲洗漱之后进门来,径自到了床前,脱下外袍。
李之澄飞快下地,趿上鞋子,转而坐到窗下的圆椅上。
原冲不以为意,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要么就在椅子上坐一夜,要么就打地铺,你看着办。”
李之澄并不恼,只是好奇:“凭什么要我这样?”
“现在是你不肯跟我睡一起,不是我无事生非。”原冲的手落在身侧她睡过的位置,又气死人不偿命地补了一句,“我一向都觉得,有床不睡的人太傻了。”
李之澄觉得自己跟他说话才是最傻的事情,索性噤声,静静地看着他。
原冲的心再宽,被她看了许久,也有些别扭,打趣道:“总看着我做什么?像个花痴。”
“本就不是脑筋灵光的人。”
原冲笑了笑。许久了无睡意,看着他的人也还是不肯错转视线,他起身,“你陪我喝几杯,我把床让给你,怎样?”
李之澄想了想,“好。”
原冲唤仆人温了一壶酒,备了几道下酒菜。不消多时,老夫人端着酒菜进门,一一放在李之澄身侧的圆几上。
原冲摆手命仆人退下,亲手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送到她面前时道:“说说话?”
“说什么?”
原冲和她碰了碰杯,“说说你到底为何这般对待我。”
李之澄不言语。
原冲用下巴点了点她手里的酒杯,“喝。”
李之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满。
“分别前,我们连婚书都写好了。”原冲说,“我那份,一直如珍宝一般保存着,你的呢?”
李之澄沉默着。
“我与你,不似寻常的两情相悦,本就已是夫妻。”原冲凝着她,“如今怎么连跟我睡一张床都不肯了?你矫情个什么劲儿?”
李之澄仍旧神色平静,但面色有些发白了。又喝完一杯酒,她站起身来,往外走。
原冲没好气地扣住她手腕,“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李之澄身形站定,施猛力要甩开他的手,却是几次不能如愿。
原冲看向一侧的床,“睡觉。”
“我要回家。”李之澄说,“懒得看到你。”
“再闹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原冲笑笑地说。
李之澄的手腕被他扣得生疼,越想挣脱,越是不能如愿。
原冲逸出危险的笑意,打横将她抱起来,转到床前,将她丢到床上。
李之澄利用这间隙抽出了匕首,对准他头部,猛力掷出。
原冲闪身躲过,欺身到了她近前,钳制住她双臂,笑意更浓,“别闹了行不行?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土匪。”
李之澄双腿发力,用膝盖撞击他腹部。
原冲侧身躲过,之后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将她双手按在她头顶,还是故意气她:“我这才明白过来,你闹了半晌,原来是蓄意勾引我。”
李之澄极力挣扎,片刻间已是气喘吁吁,听得他的话,终究是恼了,“我勾引你?再没有比你更面目可憎的人。”
原冲俊颜趋近,“你再好好儿看看。”
李之澄整个人都被他压制着,能动能发力的也只有头部了。气急败坏之下,她猛地挺身,额头狠狠撞击他的额头。明知是都没便宜可占,还是这么做了。
沉闷的声音响过,两个人俱是眼前一黑。
原冲浓眉紧蹙,觉得头部嗡嗡作响,闭了闭眼,恨不得将身下这女人掐死。
李之澄是主动出击的人,多少比他好过一点。在这片刻间觉出他力道渐缓,便要反转身形变被动为主动。
她没想到的是,原冲竟随着她翻转身形。
于是,两个人的姿势就变成了李之澄压在他身上。
原冲将她双臂拧到她背后,之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惬意地深深呼吸,“还是那么香。”
李之澄挣扎几下,因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不敢动了。
原冲看住近在眼前的她的容颜,说了句心底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生气的样子比较好看。”
李之澄转脸看向别处。
原冲毫无松手的意思,却没再说话,眸子慢慢变得幽深。
安静的氛围下,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鼻端萦绕着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身体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
她撑不下去了,“不闹了,放开我行不行?”
“方才还出手伤人,现在竟连看都不敢看我了?”原冲语带笑意。
李之澄转脸看向他,“我说真的,不闹了,你放开我行不行?”
“我看不出。”原冲审视着她,“今晚能不能老老实实睡觉?”
李之澄轻轻点头。
“一起睡。”
李之澄闭了闭眼,淡然的神色消失殆尽,一副要赴刑场的样子。
原冲失笑,“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夜都要听我的。否则,”他又深深呼吸,“我很愿意就这么抱着你到天明。”
“……”
“你就是武艺再高强,这么纠缠也不是我的对手,放聪明一点儿。”原冲委婉地警告之后,侧转身,将她安置到身侧,又给她盖上被子,“睡吧。”
李之澄翻来覆去一阵,最终是侧身面对着他。这样的话,相对来讲比较安全。
原冲也侧转身,面对着她,目光微凝,手扣住她的下巴,指腹轻柔摩挲,细腻柔滑的肌肤带来的触感,好得不可思议。
李之澄打开他的手。
片刻后,他改为轻抚她面颊。
她再次打开,这一次,很用力。
原冲嘶地一声,皱眉。
不自觉的,她笑出来。
含着浅淡笑意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午夜的娇弱兰花,轻轻摇曳出无声无形的醉人涟漪。
他心湖微动,刹那失神,不自觉被感染,逸出笑容。
他笑容的纹路刻画着与生俱来的风情,星眸的光芒在顷刻化作秋夜的灯火,暖意沁人心脾。
她闭了闭眼睛。
这一晚的孟府,十分热闹。当然,所谓热闹,是对孟观潮和徐幼微而言。
晚膳后,三老爷把平白损失了二十一万两的事情告诉了大夫人、孟文晖和二老爷。
三老爷很清楚,此事宜早不宜晚:没得转圜,若再拖延数日,引起的误会、猜忌只能更深。
大夫人听了,惊愕不已,来来回回地问:“你说的是真的?你竟然挪用了公中那么多银两?啊?”
孟文晖、二老爷还算理智,追问原由。
三老爷复述了管事禀明自己的话,并没提及孟观潮。口说无凭,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孟观潮完全可以否认。
二老爷忍不住长吁短叹:“那么多银两,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挪用了?眼下怎么办?家里统共才有多少多少现银?”
孟文晖亦是满心愤懑,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三叔。
不管这些人是什么态度,三老爷也只能受着。
随后,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攻三老爷,言辞越来越不好听。
慢慢的,让打定主意忍着的三老爷忍不下去了,“你们能不能别只顾着埋怨我?三件事,同时出了岔子,你们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会这么巧?我打理庶务十余年,眼光再不济,也不至于差到这地步。难道我跟银钱有仇?”
二老爷斟酌半晌,神色越来越凝重,忽而问道:“昨夜,你去找过老四?”
“对。”
二老爷拔腿就走。大夫人、孟文晖也回过神来,齐齐追上去。
三个人一同去往卿云斋。
正屋的小书房里,林漪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做功课,孟观潮在一旁看着。
徐幼微则坐在大书桌前画花样子。她知道不少之后几年时兴的样式,在画的却不是那些——别人的心血,仗着重生就先一步抢到手里,太不厚道了。手里的样式,是看画册时灵光一现,适合母亲、婆婆用。
柔和的灯光影中,一家三口呈现出格外温馨的画面。
林漪做完功课,满足地叹息一声。
孟观潮拍拍她的背,“不早了,回房歇息。”
“好。”林漪给父母行礼之后,带着夏荷、新竹回了东厢房。
孟观潮走到幼微身侧。
徐幼微怕他让自己也当即回房,“马上,马上就好了。”
他一笑,“别急。”
徐幼微对他一笑,一边忙碌一边说:“你这样在家的日子,真好。”
上午陪女儿,下午和她说了一阵子话,等雨停了,又去陪太夫人说话。每个人都因为他满心愉悦。
“等过年的时候,我少应承官员,多留在家中。”
一竿子就支出去那么久。徐幼微沉了沉,凝了他一眼,“忙得让人心酸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孟观潮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没正形,“得给娘和你赚锦衣玉食,给林漪攒嫁妆,怎么能不忙。”
徐幼微轻笑出声。
画完花样子,夫妻两个手牵着手回到正屋。正要洗漱歇下的时候,大夫人、孟文晖和二老爷来了。
叔侄两个要见孟观潮,大夫人则要见徐幼微,有意让这个年少的妯娌听听她夫君做了什么好事。
夫妻两个去厅堂见他们。
刚一落座,大夫人就抹起眼泪来,“四弟,不是我说你,要你给文晖安排个差事,你不肯,也罢了,我们就再等等。可你怎么又打起了家产的主意?二十一万两啊……出了这么大的亏空,明年的日子可怎么过?你做了太傅,我们倒要节衣缩食的度日么?”说完,用帕子掩住脸,大声抽泣起来。
“你先回房哭完再来。”孟观潮语气淡漠,“大晚上的,号丧给谁听?”
大夫人立时一哽,抽泣声戛然而止,双肩却出于惯性又耸了耸。
二老爷咳了一声,问孟观潮:“昨夜老三来找过你?”
孟观潮嗯了一声。
二老爷又问:“是不是为了二十一万两银子的事?”
“对。”孟观潮说,“他问我,是不是我算计他。”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是。”
二老爷审视着他,“你意思是说,你算计老三,侵吞了二十余万两家产?”
“我呢,说话喜欢逗闷子,办事只看凭据。”孟观潮神色悠然,“这不是我承认与否的事,是你们有无凭据指证我的事。”
二老爷加重语气:“我只要你一句实话!”
孟观潮眯了眯眸子,“我凭什么告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夫人、孟文晖俱是一愣。
徐幼微端茶喝了一口,借此敛去眼中笑意。
“你!”二老爷霍然起身,却发现,几息的工夫而已,孟观潮眼中已弥漫起杀气。
孟观潮扬了扬下巴,“坐下。”
二老爷僵在那儿了。若是继续质问,他今日就得躺着走出卿云斋;可依言坐下的话,岂不是太丢脸了?
大夫人意识到,可能下一刻就要出事,忙打圆场:“二弟,坐下,有什么话好好儿说。文晖还在这儿呢,别让孩子看到你们剑拔弩张的。”
二老爷这才顺势坐下。
“你们提到家产的事,倒是提醒我了。”孟观潮说道,“父亲辞世后,家产一直握在你们三个手里,我从不过问,你们也从没让我看过账。
“是亏是赚,与我无关。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赚钱的时候把我晾一边儿,有了亏空若是想让我帮着填补,那是做梦。
“我有银子,二十万两于我,真不算什么,但是,我连二两都不会给你们花。
“你们三个给我立个字据,孟府产业的事,与我无关。这事儿抓紧。
“再者,别为了填补亏空做糊涂事,我盯着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