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斟酌多时才应声:“那你这意思, 不就是要与我们分家各过了?父亲临终前……”
“少东拉西扯。”孟观潮淡漠以对, “本就各过各的维持了六七年,眼下缺钱了,搬出父亲压我?你要不要脸?”
二老爷面色铁青, 却被噎得无言以对。
孟观潮道:“不服我这安排也行, 明日我就递个诉状到顺天府, 让顺天府尹评评理。”
二老爷立时道:“那怎么行?断然不可!”孟府若是到了顺天府打官司, 那么, 三兄弟与太傅不合的事情便会传遍街头巷尾, 到那地步,谁还会顾及着太傅给他们好处?
大夫人附和道:“那绝对不行,也犯不上。四弟, 你别动气, 有事好商量,慢慢商量……”
孟文晖始终缄默不语。其实,他在过来时的半路就后悔了:在徐幼微面前,他能说什么?不论说什么,都要给她个唯利是图的印象。做不到。
大夫人此时却望向徐幼微,“四弟妹,你说呢?”
徐幼微闲闲地道:“关乎庶务, 又是长房二房三房的庶务,与我无关,不便置喙。”
大夫人多看了她两眼。她是什么都知道了,还是天生性子绵软, 彻头彻尾的遵循夫为妻纲?
孟文晖敛目看着脚尖,若有所思。
孟观潮没兴致再与他们说话,“该说的我已说了,抓紧办。”语毕端茶送客。
三个人来时气势汹汹,离开时却是满脸颓然。
孟观潮和幼微洗漱歇下。
对那二十一万两银子,徐幼微先前只是听他提及,这时候深思,便觉得成事的难度太大了,“真是想象不出,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观潮漫不经心的,“高明些的仙人跳而已。”他手掌落在某处,“这叫做仙人抚桃。”
徐幼微失笑,推开他的手,“没正形。”
孟观潮笑着威胁她:“乖乖的,不然挠你痒痒。”
徐幼微一听就怕了,笑着用锦被裹住自己,往里边躲去,“欺负人。怎么好意思的?”
那边立刻追着缠上去,手轻轻松松地探入锦被,“徐小猫,欠收拾了是吧?”
“快起开,不带这样儿的。”徐幼微笑着捉住他的手。
夫妻两个笑闹成一团。
灯烛已熄灭,室内安静得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原冲头枕着双臂,睁着眼睛,对着满室昏黑。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问自己。
不知道。
看着她孤单又透着哀伤的背影,心里难受、窝火,便克制不住了,只想把她拎到身边,也那么做了。之后如何,压根儿没想过。
迄今所有的耐心、等待,几乎全部给了身边的女人。
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
在携手度过最甜蜜的光景之后,她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诀别信件,消失在他生涯。
那滋味……有一阵,他都要魔怔了。
派亲信找过小半年,没有下落。
终于清醒过来,面对被放弃的事实。不再找了,放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那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
代价委实不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知道,自己被那段感情废了,再不能够接受别的女子。
偶尔还是钻牛角尖,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忽略了什么,或是担心她已出了意外,香消玉殒,永远的,离开了他。
绝望、无望。
那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观潮得空就唤他一起喝几杯,有时天南海北的闲聊,有时只是相对默默地喝酒。
观潮那个人,犯浑的时候,能把人气得吐血,但真正走近了,确然是有着千般好处的益友。
观潮不知道他为何消沉、低落,从没问过。但是,有意无意间提醒他,男人么,这一生都要担负的事情不少,譬如抱负、亲人、友人、姻缘甚至嗜好,失了一两样,还有其他。
他就掰着指头数,说要是这五样没了三四样呢?
观潮笑了,说到那地步,就可以厌世了,可以往死路上折腾。
他笑了一阵,想一想,说真是。
有些话,嫌矫情,便一直没与观潮说过。
譬如与之澄,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再提及;
譬如在军中一边掐架一边生出的惺惺相惜,承认观潮是用兵的奇才;
譬如在之澄父亲那件事中观潮与老国公爷的力保,他由衷的感激。
关系转好的时候,慢慢知道观潮的不易。孟家的情形,在他这种自幼合家和睦的人而言,简直匪夷所思。难以想象,观潮是如何在三个如狼似虎的兄长算计之下长大的。于是有些明白,观潮偶尔现出的嗜血的狼性,是自幼形成。
亲如手足之后,他开始大事小情地帮观潮减免烦扰,正如观潮不问缘由地护着他一样。
等到观潮的亲事落定,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观潮成亲两个月后,问了问徐家小五的病情,听完叹息一声,又微笑。
当时在想,自己这点儿事情算什么?好兄弟比他过得倒霉百千倍,人家都没怎么样,自己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就算看不开,明面上也得好好儿过日子,当个尽职尽责的官,做个孝顺的儿子,协助唯一的知己——事情也不少,足够将每一日填的满满的。
时光就在忙碌中消逝。他不肯寻觅新人,也不想再见到她。
就这样吧。
拥有过、失去了、心死了。可以尘封了。
可世事难料,她以最让他意外的形式回到了帝京。
他侧转头,凝视着她的面容,恬静、柔和。
睡着了。
居然睡得着?
无名火让他再一次失去冷静理智,伸出手去,毫不客气地拍醒她。
李之澄立时醒转。
他欺身过去,予以满带惩罚、侵袭的亲吻。
他吮吻着她唇瓣,让她感知到他气息烫热。
她渐渐失力,无力挣扎。
她只能模糊地出声讨饶:“原冲,别这样……我们,没关系了……”
唇瓣被重重一咬,她只能噤声。
原冲双唇滑到她耳畔,语声低哑:“我和你,是你一厢情愿地斩断关系。我从没那么想,从没认为你与我再无干系。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李之澄脑子混沌一片,他烫热的呼吸吹拂耳边,心跳又快了一些。
她错转身形,极力想要离他远一点。
原冲却不允许,末了更是因为发觉她在躲避什么而含住她耳垂。她所有的软肋,他都一清二楚。
李之澄身形僵住,觉得脸颊更热了。
原冲因为发现她这变化,心情忽然好了许多。牙齿轻叩,舌尖碰触,坏心地厮磨口中那颗玲珑耳垂。
李之澄呼吸不再挣扎,甚至于垂了眼睑,温柔辗转地回应。
原冲缓缓放开了她手臂。
李之澄竟也没趁势寻找利器,更无推拒,反而环住了他肩颈,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她微微侧脸,轻微而急促的呼吸间,双唇落在他脸颊,末了吮吻他唇角。
骨感的素手抬起,滑过他眉宇、轮廓,在他下颚停止,清澈目光凝住他星眸,语声轻柔:“今日你想怎样,随你。只是,明日我就让孟夫人发现我与你有染,把事情闹大。”
原冲有些啼笑皆非,这手段够荒谬,也够狠。只有这个小疯子才说得出。她若是哭得梨花带雨、好歹诉几句委屈,他也会罢手。可她倔强、惜命,不屑于为这种事落泪,更不屑以这种事赌上性命。
“你所依仗的,不过是我不想勉强你。”他语声宛若叹息,指腹在她心口微动,手势凉薄,“如果这儿不认可,我再要你,又有何用?”
语毕,不客气地咬了她一口。
李之澄漠然忍下那点疼痛,“认可你、不需你勉强的人比比皆是。”她的手再次覆上他俊颜,“这一张脸,何愁无人生死相随。”
“若是相伴无趣,相对无话,宁愿孤单。”原冲扣住了她的手,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谁愿相随我就要接受?我愿与你做夫妻,你怎么不接受?”
李之澄语气清冷,“你已经心存质疑,有了过不去的坎儿,如此,不如孑然一身。”
“对。我怎么能忘记,这女人曾那样绝情地离我而去。”原冲笑意寥落如晚来秋风,他拍拍她的脸,放开她,语声恢复平静,“睡吧。今晚再不会扰你。”
李之澄轻轻地透了一口气,“多谢。”
多谢?他讽刺地笑了笑。之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窗户,直到天色微明。
他起身穿上外袍,走到院门外,心腹长安已经在等。
“怎样?”原冲问。
长安禀道:“小的带人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没找到任何可疑之物。李小姐现在用的下人也无异状,是带着两个孩子的一对儿夫妻。”
原冲嗯了一声。虽是意料之中,仍是有些悻悻然。毫无所获,那么,他把她劫到这儿的行径,在她看来,跟疯子有何差别?
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破罐儿破摔了。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安排最妥当的人,把那宅子里的人监视起来。白日李小姐去孟府的时候,不用管。”
长安道:“小的明白。”
原冲伸了个懒腰,“备马。马车留着送李小姐。”
长安称是。
原冲策马回了原府。不用上大早朝,便赶在去衙门之前,到双亲房里点了个卯。
他彻夜不归是常事,原老爷子和老夫人不以为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听他说去同僚家中议事了,便不再提。
原冲想了想,问:“我能不能搬到什刹海住一阵?”前两年,和观潮一起在什刹海那边添置了别院,比邻而居。
原老爷子大概是起床气还没消,径自呵斥一声:“做梦!”
原老夫人万变不离其宗:“先娶媳妇儿,你成家之后,凡事好商量。”
原冲立时头大,拔腿开溜,“我去衙门了啊。”
早间请安的时候,长房、二房、三房的人都有些打蔫儿。拜大夫人和外院一些下人所赐,西院二十一万两亏空的事,已经传得阖府皆知。
引起徐幼微主意的,则是三夫人和四娘。不知何故,母女两个都是眼睛红红的,神色有些呆滞。
回到卿云斋,更衣时,侍书禀道:“奴婢安排了一名小丫鬟,和三房一名婆子经常走动着。一早,小丫鬟打听到了一些事。”
“哦?”徐幼微问道,“快说来听听。”
侍书道:“昨夜子时之后,三夫人和四小姐哭闹不休,三老爷对她们发了好大的脾气,恶声恶气的。可惜的是,三房的管事让院子里的下人一并回房,那名婆子就只隐约听得到声音,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语毕,也现出遗憾之色。
“有进展就要知足。”徐幼微穿好道袍,转到妆台前,从钱匣子里取出几个封红,“给那小丫鬟打点人用,不够了再来找我拿。叮嘱她,行事千万小心,自身安危最要紧。”
侍书笑着称是。
徐幼微笑盈盈的去了后花园,已经习惯了,每日上午与李之澄、逐风相伴度过。
西院乱糟糟的。
二老爷请了三天假,找了几名精于写算的人,要过一遍公中的账。
大夫人一听,生怕二房三房把公中所余的银两也算计走,忙让孟文晖、孟文涛带着人手过去,一并查账。自己则给大老爷写了一封长信,将这两日的事原原本本告知,唤人六百里加急送到夫君手里。
账房中,一堆人忙碌着。
二老爷和孟文晖坐在隔壁的房间,各端着一盏茶出神。
二老爷琢磨的是,银两的是究竟是老四算计老三,还是老三监守自盗。
确信无疑的是,不论是谁捣的鬼,都不会留下凭据,没法儿查。
老三的头脑比不了老四,但比他和老大要灵光,也不是没可能出阴招算计家产。
二老爷望向孟文晖,问道:“文晖,眼前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孟文晖慎重地道:“我年纪小,眼力不济,怎么敢议论这种事。”
“你是长房长子,就要成家了,家里家外的事,都该心里有数。”二老爷神色温和,“只是说闲话。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现在都云里雾里的,你说什么,也就没有对错可言。”
孟文晖牵了牵唇,“在我看来,这件事,不像是我小叔所为。”
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真的不可能是孟观潮做的:
孟观潮太在意徐幼微,四房又分明是一心一意过自己的日子,近期来看,光景好得很。
那么,在这种时候,孟观潮怎么可能把孟府的暗流汹涌告诉娇妻,告诉了又有什么用?
以孟观潮的傲气,如果事情是他所为,又怎么可能当着娇妻的面儿与长房二房谈论家产的事?他就不怕妻子认为她太过歹毒贪财?
“这话怎么说?”二老爷的态度更加柔和,身形前倾,做出用心聆听的姿态。
孟文晖就把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您知道,我是最不该给他说好话的人,但这件事……”迟疑片刻,话锋一转,“中秋节的时候,我父亲有家书送回,要三叔转告小叔,给我安排个差事。小叔说不可能,还让小叔转告我,闲来不妨跟着三叔打理庶务,孟府的家产,不该长期由三房把持着。”末一句,原本是该由长房打理,他又不傻,自然要改动一下。
二老爷听了,目光微闪,沉默良久。
下午,常夫人来了。
自中秋到现在,这是她第三次来卿云斋。
两人算得熟稔了,徐幼微请她到宴息室喝茶、说话。
常夫人主动提起了那个不着调的堂兄,很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家父和他怎么想的,竟然异想天开,要去锦衣卫。
“结果这事情闹的……我家老爷没瞒我,担心我误会太傅,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不管谁都好,把我堂兄撵出来就万事大吉了——他在锦衣卫,能做什么好事?早早滚出来,总比犯了掉脑袋的大罪要好。”
徐幼微不接话,只是笑了笑。
常夫人面带愧色,“只是委屈了太傅,要他纡尊降贵,给我家老爷做面子。唉……”
徐幼微笑道:“也是常事。”看得出,孟观潮对这件事的火气也就那么一会儿,并没放在心上。归根结底,交情不够深的人,他才不会动真气,权当成了官场上你来我往的相互利用。
徐幼微越是态度淡然,常夫人就越确定,自己夫君在太傅心里的分量还不够。说句不好听的,他孟观潮真是看得起谁才跟谁上火生气。她委婉地表态:“我跟我家老爷说了,日后我娘家的事,我来管,不准他掺和了。那种错,可绝不能有二回。”
徐幼微亲自给常夫人续了一杯茶,“你们也不容易。”
心里则觉得,常夫人在常洛面前,大抵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什么事让你管你就得管,不让你管,你就一边儿凉快去。
她要是对孟观潮这样……凉快着的就只能是自己了。
常夫人不知她所思所想,笑着解释道:“家父是长子,小时候家中十分拮据,他没有读书的脑子,我二叔却是读书的好苗子。
“因此,他读了几年书之后,就主动帮我祖父祖母打理家事,赚银钱给我二叔请了更好的坐馆先生,再供我二叔考取功名。
“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见识有限,深以为憾,所以,有了儿女之后,一门心思地让我们饱读诗书。
“缺点再多,可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徐幼微颔首一笑,啜了一口茶,道:“男子在外面的事,我们不管,听听也就罢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论混帐,谁比得过她的祖父、二叔和大哥?什么又叫做有情可原呢?凡事不都得权衡个轻重么?
反正,常夫人就算说出个大天来,她也没法儿对常洛那位岳父生出半分好感,连带的,对常洛最初先入为主的好感也没了大半——谁叫他们生事,委屈观潮的?
太傅什么事都经得起,所以就该生闲气?这是哪家的道理?
常夫人闻音知雅,讪讪的一笑,问起林漪的情形。
这是徐幼微愿意谈及的话题,现出由衷的笑意,说起林漪的功课情形。
常夫人盘桓到未正离开。徐幼微亲自送她到卿云斋院门外。
往回返的时候,外院小厮来禀,徐检来了。
徐幼微想了想,“请他到垂花门东侧的花厅。”吩咐完,却回了正屋,把一个快完成的络子打完。
李嬷嬷看得一头雾水。
徐幼微让徐检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施施然去了花厅。她故意的。
徐检已经等的有些烦躁,见到徐幼微,还是扯出笑容,站起身来,“小五。”
徐幼微行礼,落座后,展目打量,见徐检清瘦许多,双手看起来倒是与寻常人无异。
徐检留意到她视线,抬了抬右手,“吃饭穿衣这类琐事稍稍有些吃力,只是,不能拿笔了。”
徐幼微哦了一声。这样说来,原冲还是手下留情了。她听说过这类事,下狠手的话,两只手根本什么都做不得。她问:“来见我,是为何事?”
徐检瞥一眼服侍在侧的侍书怡墨。
徐幼微权当没看到,闲闲喝茶。
徐检只好道明来意:“我是想,我的事情,就这样吧。可是,我父亲却也落得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这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问我么?”
徐检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自然。”
“在我这儿,绝没有了。”徐幼微语声和缓,“在太傅那儿,也不能够了。”
“……”徐检愣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
“我怎样?”徐幼微用眼神单纯目光清澈的大眼睛看住他,“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要我讲给你听么?你往太傅身上泼脏水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出自书香门第么?”
那件事,每每想起,都是一肚子火气,提起来,便是满心愤懑。只是,她自幼受师母教导,凡事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已非刚醒转的时候,除了不需掩饰情绪,或是无法控制,人前都能做到不动声色。
徐检面色陡然一变,“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该知道么?”徐幼微反问。
“……”
徐幼微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仍然和缓:“大哥,终有一日,你也会娶妻成家,到时不妨想想,若是有人那样揣测你与妻子,并写出不堪入目的东西,你作何感想。又不妨想想,是不是只有你被泼了脏水,你的妻子又被人置于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不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你怎么能那样做?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有十几年的兄妹情分,让我说,你已不是有辱斯文,分明是衣冠禽兽。
“你死不足惜。
“二叔教导出了你这样有辱门风的子嗣,责无旁贷。还想起复?
“如今在家里安生些,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若不安生,我倒真的要恃宠而骄一回,寻死觅活地求太傅把你们关进诏狱。”
侍书、怡墨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一番话,其实是很戳人心窝子了,四夫人偏就用那么柔柔软软的语气说了出来——这本事,一般人可学不来。
徐检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徐幼微从容起身,步调优雅地走向门外,“言尽于此。我与往死里埋汰我和夫君的人,日后无话可说。”
“小五……”徐检站起身来,满脸羞惭。只是,徐幼微的身影已翩然离开。
走到垂花门,徐幼微步上石阶,有人唤道:“四婶。”
她脚步一滞。那语声,再熟悉不过。是孟文晖。
她缓缓转过身形。
孟文晖走到近前,躬身行礼,“见过四婶。”
“免礼。”徐幼微神色漠然,“何事?”心里有火气才会说重话——她这会儿情绪恶劣,再对上这样一个让她憎恶的人,自然难以平和以对。
孟文晖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态度与平时有异。难道,是因为昨夜的事,认为他和母亲二叔一样,有意冤枉小叔?
应该是吧。
他连忙笑道:“我是来找太夫人,求她老人家借几名得力的人手给我。长房、二房、三房那边这几年的账目,要全盘清算。而且……”顿了顿,他有点儿窘,“我娘和三叔起了争执,三叔说要将内宅的账目一并彻查。”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正在顺着观潮估算的情形发展。她颔首,“那你就快些过去吧。只是,太夫人答应与否,你都要体谅她老人家。”婆婆一定不会答应,这是必然的,至多是给孟文晖推荐几个人。
孟文晖立时眉眼含笑,“侄儿明白,四婶放心。”随后,等着她纤细窈窕的身影进到垂花门,上了青帷小油车,才举步前行。
一面走,一面想着她的容颜,她格外动听的语声,心就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一念之差,便错失了她。永远的,错过了。
想得到,除非孟观潮暴毙。
当晚,孟观潮回到府中,如常和幼微带着林漪去请安,陪着母亲用饭之后,被母亲留下说体己话。
徐幼微带着林漪回了卿云斋。
孟观潮一面细细地品茶,一面反思,这一阵有没有惹母亲不悦的行径。
应该没有吧?
太夫人微笑道:“下午,常夫人、徐检去过卿云斋,前者,幼微好声好气地款待,后者则是在垂花门外的花厅见的。”
“嗯。”孟观潮颔首,“您想说常洛犯糊涂和徐家的事儿?”
“对。”
孟观潮笑一笑,“常洛那件事,不算什么。他就那样儿了,我约束着他一些,横竖不会在公务上继续犯糊涂。说白了,想当锦衣卫指挥的大有人在,锦衣卫与我交情不错的人,不只他一个,只是,别的都不便登孟府的门而已。”
“这些我自然清楚,料想着幼微也想见的到。那孩子,是真的聪慧识大体。”太夫人笑吟吟的,“我就是比较着你和常洛对岳父家族的态度,觉得很有些意思。”
孟观潮微微扬眉,“有什么意思?不外乎是有人上赶着找我玩儿命,常洛则替岳父的事儿玩儿命。”
太夫人轻笑出声,“你们要是能折中一下就好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孟观潮笑笑的,“人不同。”
“的确,人不同。”太夫人凝望着他,“幼微一定是已经知晓徐检做过什么事了,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徐检在垂花门外的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去见人,又是片刻即回返,不需想,对徐检定是没好话。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孟观潮当然品得出,为此,心海就泛起了温柔的涟漪。
“她是为你着想,也打心底的体谅你。”太夫人道,“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常夫人,你试试?打一开始,就跟你闹翻天了。”她在锦绣堆里这么多年,一般的门第中的事,都知晓一些。
孟观潮失笑,“幼微不是那种人。是那种人的话,也成不了您的儿媳妇。”
“这还用你说?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太夫人笑道,“你不能因为幼微懂事,就无所顾忌。正因为她的懂事明理,我们才要多为她设身处地地考虑。”
孟观潮神色郑重地望着母亲,“您说,我听着。”
太夫人道:“你爹爹在世的时候,做派跟你有的一比,我为了孟府与娘家的隔阂,着实生过几年闲气。那可真是两面不是人,两家哪个见了我,言语都像刀子似的。那滋味,不是狼狈、窝囊,是屈辱。
“你不在跟前儿的时候,我偶尔会犯糊涂,想着这一生到底图个什么?就图个活得不人不鬼的处境么?幸好,转眼就能瞧见你,便知晓我的盼头在哪里。
“再说你,千辛万苦地熬到现在,为的难道不是与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们过得安逸,我才能过得舒心。
“四郎,琐碎小事、家长里短生出的矛盾,日积月累的,就会成为致命伤。
“幼微是你认准的人,没有她伴着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没有她,这一生大抵都要孤孤单单地度过。不为这个,我怎么会同意这么亲事?又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些糟心的事儿……
“你晓得,我不是处处循规蹈矩之人,也并不在乎外人诟病你跋扈乖张得厉害,瞧着你难受的时候,总恨不得亲手把徐家多余的枝条减掉,给我的儿子一份清净。
“可是,那不行。
“连累的幼微疼一分,你就疼十分。我更疼。
“这些,你大抵没认真想过,我便与你絮叨几句。
“凡事往长远看,真不能由着性子来。你不能总是做着好人却落不到一声好。
“与家里三个房头不睦,不定何时就有人想找你拼命,若再与岳父家也闹得不成样,那或许就是我与你爹爹的罪过了——没教好你。
“长此以往,皇上能跟你学到的,怕也只有专横跋扈。”
语气很柔和,话却是很重了。
孟观潮敛目思忖多时,抬起头来,“娘,我记下了。日后,尽量吧。”
“话说三遍淡如水。”太夫人拍拍他的手,“这些事,我只望你不会再让我耳提面命。”
他嗯了一声。
“答应我。”太夫人神色郑重,“我所求的,也不是要你低声下气迁就谁,只是让你改改做派,手法柔和一些,大面上做得好看些。退一万步讲,多些耐心,循循善诱的本事,你总是有的。”
“……”孟观潮沉默多时,“我记住了。”
“只记住可不行,答应我。日后,把徐家不成器的人往正路上引。”
“……我答应您。”沉默之后,孟观潮终于给出承诺。
太夫人却还觉得不够,“若食言——”
“家法伺候。”孟观潮笑了,“说起来,有些年没挨过板子了。”
太夫人笑出来,“回房吧。得了你的准话,我也能睡个安生觉了。”
回卿云斋的路上,慎宇禀道:“大公子下午求见太夫人,在垂花门遇见了四夫人,请安行礼,说了几句话。”之后说了孟文晖找太夫人的理由。
孟观潮唯一颔首,“太夫人怎么说?”
慎宇回道:“太夫人没管,委婉地给大公子推荐了两个人。”
孟观潮嗯了一声,心里想着,孟文晖这一阵来东院的次数,是不是勤了些?过来的理由,是不是都是可有可无的?——分明都是派管事就能办的。
这小子……
他磨了磨牙。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自然已神色如常。
歇下之后,孟观潮说起徐检登门的事,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耍花招问出来的。”徐幼微道,“怎么,犯了你的忌讳?”
“不是。”孟观潮拥着她,“只是想,你又是何苦来,生那种闲气做什么。”
“只准你生闷气,不准我陪着么?”徐幼微蹭了蹭他肩头,“惹祸的可是我娘家的人。不让我知情,其实也有些不妥当——我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再遇到什么事,可能就有失偏颇,甚至误会你。”
孟观潮认真思量片刻,“有道理。往后只要不是让我家小猫跳脚的事,我都告诉你。顾不上的时候,你只管问我。”
她笑着嗯了一声。
“小猫。”他语气格外的温柔,“往后,我们帮着徐家把日子往好处过。这也是娘提点我的。”
“嗯!”她用力点头,却是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有些酸涩。只是想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那样做么?眼下,还想做得更好。
他吻上她的唇。
她回应着。
沉浸在旖旎之中的夫妻二人无从想到,同一时间的西院,正有人万念俱灰,要以性命做赌注:
各处已经落锁,各房的人已经歇下,内宅陷入一片昏黑。
两道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出小院儿,转入夹巷,去往后花园。
光线昏暗,两个人又不敢用灯笼照亮,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着走。
走在前面的人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跟在后面的人毫无防备,也随之摔倒。
两个人一声不吭,默默地爬起来,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前走。
一路所经的落锁的门,都有值夜的婆子看守。
两个人分明是早有准备,微声言语着,塞银子给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觉出落到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轻声叮嘱着快去快回,便开门放行。
终于,两个人走到了后花园的湖畔。
夜色笼罩下,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吹过草木的声息。
站立片刻,一个女孩迟疑地道:“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回应的人语声低哑,“你也知道,我只有这一条路了,再没别的法子好想。”
“如果告诉太夫人或四夫人……”
“我是要告诉她们,可是,没个由头的话,怎么能到她们跟前?你也看到了,除了请安的时候,他们不准我去东院。就算有机会过去,我又从何说起?”
“……也是。但是,这样终究是太冒险了。”
“冒险?最凶险不过就是一死。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甘心罢了。”
“那您小心,千万估算好时间。”
“你也是,返回去的时候当心。”
这番交谈之后,一个女孩离开,一个女孩则留在原地。
留下来的女孩,良久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湖面,直到听到值夜的人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她咬了咬牙,纵身跳入湖中。
可是,没多久,侍书就到了屏风外,用不高不低的语声禀道:“四老爷、四夫人,谨言来了,说三房出了事,四小姐投河自尽,幸好值夜的人还算警觉,将人救下来了。眼下少不得请太医,大老爷又不在府中——”
四娘投河自尽?徐幼微立时惊醒,坐起身来。她想到了早间所见,和小丫鬟打听到的消息。
怎么样的事情,能让那十三岁的女孩子寻短见?
孟观潮则已吩咐道:“立刻去请太医。今日当值的是院判和他徒弟,哪个来都够用了。”
侍书称是而去。
孟观潮若有所思,“如今只是老三吃了哑巴亏,关四娘什么事儿?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徐幼微想了想,把所见所闻讲给他听。
孟观潮扬了扬眉,继而起身穿衣,“走,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好。”
夫妻两个匆匆穿戴齐整,去了西院,到了四娘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