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九月轻歌      更新:2022-05-23 16:22      字数:11809

路上, 夫妻两个遇见了太夫人。

“娘, 怎么连您都惊动了?”孟观潮问太夫人。

太夫人解释道:“四娘贴身服侍的丫鬟找我来报信。”说着话,抬手抚了抚幼微身上的斗篷,见很厚实, 便放心地笑一笑, “走吧。”

婆媳两个分别上了青帷小油车, 孟观潮则带着谨言慎宇, 步行去往西院。

徐幼微的脑筋一刻都不得闲, 竭力回想着前世的事。预感告诉她, 前世的一场风雨,大抵是提前到来了。

回想的结果却让她无比懊恼:一无所获,蛛丝马迹也无所获, 对眼前情形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东西相隔, 她那时又是混吃等死的心绪,别说太夫人房里的风吹草动了,就连孟文晖几个妾室很不成体统地撒泼吵架,都是充耳不闻。

算了,不想了。

踏入三房居住的五进院落,徐幼微就感觉怪怪的。不知道是今日出了是非,还是这里的氛围一向如此:三房的下人, 越是二等丫鬟、大丫鬟、管事这样的,越有点儿像木偶,等级低的小丫鬟、婆子反倒是正常的。

因何而起?

前世,她只在五娘出嫁的前后来过几次。应该是人多热闹的缘故, 并没察觉到今日察觉出的反常。

说起来,那一世,四娘一直未嫁。大夫人背地里幸灾乐祸,说再醮的人的女儿,落入的门第再高,也要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出事后……三房就没有人了。

遐思间,徐幼微跟随在太夫人、孟观潮身侧,走进四娘的居处。

四娘住在三房正屋的东小院儿。

二老爷、三老爷俱是阴沉着脸坐在外间,孟观潮自是不便看望四娘,也就在次间落座。

寝室中,大夫人、二夫人已经到了,三夫人神色呆滞地坐在女儿床前,要在两个妯娌提醒之下,才知道婆婆到了,起身行礼。

太夫人匆匆摆手,走到床前,看到了面色惨白的四娘。

四娘已醒转,头发仍旧**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目光空茫地望着承尘。

“四娘,祖母来看你了。”太夫人在床畔落座,握住四娘的手。语声格外轻柔。

四娘眉梢微动,过了片刻,视线才有了焦距,缓缓移到太夫人脸上。

“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柔声问道,“怎么就做了这等傻事?为何?”

不待四娘说话,三老爷的语声传入室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然胆敢自尽!不孝的东西!明早就把她逐出孟府!”

四娘的身形剧烈一颤。太夫人连忙握紧她的手,无言地安抚。

随后,是孟观潮凉凉地一句:“你闭嘴。”

徐幼微见四娘双唇干燥得厉害,便亲手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柔声道:“要不要喝点儿水?”

四娘这才发现,小婶婶也来了。犹豫片刻,轻轻点头时,豆大的眼泪无声地掉落。

将她从湖中捞上来的,是长房的人,自然是先绕过三房,禀明大夫人。

大夫人命有经验的婆子给她排出腹腔中的积水,陪同着下人将她送回三房。

被救的及时,她意识恢复了清醒。

二夫人不知为何也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催大夫人快遣人去请太医。

大夫人一脸难色,说大老爷在家的时候还好些,如今长房派人去太医院,太医总是磨蹭大半天才肯动,更何况,这大半夜的,更行不通了。说话间,却是眼珠子一转,当即遣人去知会四房,“于我是天大的难事,于四弟,却是小事一桩。再说了,三房这事情,可当真不小。”

母亲当即阻拦,得到的是两个妯娌看疯子一般的眼神。

之后,她面对的是三个长辈委婉或直接的责怪。

于她们,这是有辱门风的事。

门风么?这两个字,真是让她一听到就觉得讽刺。

直到此刻,祖母和小婶婶、四叔来了,她才得到了符合情理的出于长辈的关心。

她喝了两口温水,又听到了三老爷斩钉截铁的语声:“不管如何,我要将她逐出家门!四娘的名字还没上族谱。这事情谁也管不着!”

她身形僵住,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下一刻,听到了小叔说:

“缘故。”

“动辄寻短见的孩子,要不得!”

小叔问:“你亲口问过她了?如何断定她不是被人算计而落水的?”

“你……我房里的事,你能不能别跟着搅和?!”

小叔轻轻地笑,“天下事,归天下人管。”

“……”

四娘死死地咬了咬唇,几息的工夫,心念数转,打定了主意。

“祖母、小婶婶,”她哀哀地望着两位长辈,“有人要害我,三房有人要害我,无处不在……我怕得要疯了。不是我要寻短见,是有人逼着我做了那种蠢事。”她挣扎着坐起来,不顾太夫人的阻拦,磕头跪拜两位长辈,“求祖母、小婶婶救我,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四娘!”三夫人呆滞的神色变成焦虑,语声尖利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四娘看住生身母亲,眼中竟充斥着怨毒之色。她挣扎穿衣下地,踉跄着走向外间,“小叔,求您带我离开这儿,求您和祖母、小婶婶为我做主!”

三夫人本欲阻拦,却被大夫人和二夫人很有默契地拉住。二十一万两银子的事,让妯娌两个恨死了三房,眼下看到机会,自然乐得推波助澜,让老四收拾三房。

太夫人和徐幼微则急急地追上四娘,一左一右扶住她。

四娘走到外间,径自跪倒在孟观潮面前,已满脸是泪,哽咽道:“小叔,您救救我……”

孟观潮不动声色,和声问道:“这是不是说,你受了委屈?”

“是!”四娘道,“可我不敢说,只求能离开这儿。小叔,您明日把我送到庵堂都可以,我只是不能再留在三房。我也只想由您或祖母决定我的去向。”

“你给我闭嘴!”三老爷已是青筋直跳,霍然站起身来。竟然要出手打四娘的样子。

孟观潮安之若素,纹丝不动地坐着,给了四娘一个安抚的笑,“别怕。”

一直坐在一旁看戏的二老爷狐疑更重:四娘说的句句是人话,可他硬是听不明白。他凭着直觉及时喝止三老爷:“你要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么?”

三老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对孟观潮说道:“老四,我说了,这是三房的事,你不要管。

“有些事,我能忍着你胡作非为,而有些事你若是管了,那么……你会后悔的。”

说着,他视线扫过四娘,“谁想让我不安生,我便让她死无葬身之处,会否连累无辜,可不是我会顾及的。”

四娘缓缓地垂下了头,身形微微地颤抖起来,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说了,不敢说,便不会说。”

孟观潮似是没听到三老爷那番话,“你刚刚说,要将四娘逐出家门?”

“没错!留不得!”

“行啊。”孟观潮示意侍书怡墨将四娘搀扶起来,从容起身,语气闲散,“你也知道,我有往街上捡孩子的嗜好。就当你把她逐出家门了,我又领回来了,你我不如省了那些枝节。人,我带走了。”

“……”三老爷原以为会面对他的强势,他却如插科打诨的来了一出,一时间张口结舌。

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心生笑意。

孟观潮转向母亲、幼微和四娘,示意她们先走。

“不行!”三老爷扬声道,“来人!”

可应声而入的,却是谨言、慎宇。

孟观潮活动了一下双手的指关节,笑微微地看着三老爷,“怎么?想活动活动筋骨?”停一停,对谨言慎宇偏一偏头,“送太夫人和夫人回房。”

“是!”两个人丝毫迟疑也无,立时快步出门,追上太夫人和徐幼微一行人。

二老爷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圆场,“时候不早了,老四,你回房吧。”

九岁的孟观潮,就能与老大打个平手,十三四起,一个打随意哪两个都不在话下。

近年来,兄弟三个早就搁置了拳脚功夫,孟观潮则不是在军中,就是在宫里指点皇帝文武功课,一身绝学从没放下过。老三今儿也是傻了吧?居然明打明地跟老四较劲……老四巴不得呢。

孟观潮颔首一笑,步调闲散地出门。

二老爷瞪着三老爷,估摸着孟观潮已经走远之后,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究竟出了怎样的丑事?!”

“不用你管!”三老爷拂袖而去。

二老爷被气得不轻,唤下人把三夫人唤到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

三夫人却如哑巴一般,一语不发,双眼中的呆滞却变成恐惧、绝望。活见鬼一般的神色。

“不说,好。”二老爷语声冷酷,“我想帮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说,便怪不得我了。来日三房遭了大难,再求我,可真就晚了。”

三夫人不予理会,望着虚空,仍是那副活见鬼的样子。

二老爷被气得不轻,没过多久便拂袖而去。

大夫人和二夫人则是稍后便闻讯,少不得无凭无据却理直气壮地斥责诋毁三夫人一番,到末了,却都觉得无趣:有什么意思呢?这女子比起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一般可怜的人。

在孟家,除了太夫人,女子的地位身份,都是摆设。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他孟观潮是怎样的人?

这隐忍不发的前兆,预兆的只能是他引来的更猛烈的腥风血雨。

三房,不需要她们踩踏了,已经大难临头。

太夫人做主,将四娘留在了自己房里。

太医院院判的徒弟来了,诊脉之后,说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开了个安神的方子。

孟观潮道谢,亲自送这名太医到厅堂门外,又唤谨言指派人手前去抓药。折回厅堂,站在居中的位置,他吩咐王嬷嬷:“把四娘唤来。”

片刻后,四娘来到他面前,太夫人与徐幼微也跟过来。

行礼道:“小叔的救命之恩,我真是无以为报。”

“得了,别说那些场面话了。”孟观潮微笑着,眼中却无丁点笑意,“此刻不妨告诉我,你这招苦肉计,是自己被逼无奈,还是受人唆使?”

四娘身形一震。

太夫人、徐幼微则有些诧异。

孟观潮分析道:“一门心思求死,又在孟府长大,知晓的招数没有百八十种,也有十种八种。

“而你选了最费事的一种。

“大半夜地瞒过值夜的下人,到了西院后花园,还摸到湖边跳了下去,是那么容易的事?换了我,折腾这么一场,恐怕要累得懒得死了。

“再者,你可能还没往水里跳的时候,你的丫鬟便来给太夫人报信了。——丫鬟定是一路打点,不然走不出西院的垂花门。以丫鬟的脚力,走到这边,怎么也要一个时辰。

“我管闲事,但不代表相信你。”他转头唤王嬷嬷,“安排两个得力的人,日夜照看四小姐,不要让她过于接近太夫人和四夫人,以防万一。”

王嬷嬷正色称是。

徐幼微望着孟观潮,发现遇到事情的时候,自己的脑筋跟他一比,完全是孩童比之大人。

她失了冷静理智,已经在感情用事了。甚至于,太夫人也是。

四娘跪了下去,“小叔……我没有歹意,我只是自救。”

承认了自尽是一出戏。

“但愿你没撒谎。”孟观潮语气平平,“到了这儿,你前面可以是峰回路转的好光景,也可以是人间炼狱。何去何从,我给你一昼夜时间。我没耐心,对自作聪明的人,也无仁心。记下了?”

“……记下了。”

孟观潮望向太夫人,“娘,防人之心不可无。早点儿歇下,让丫鬟好生服侍她就是。”

太夫人会意,“放心,我明白。”

孟观潮往外走的时候,“娘,要不然……”

“快和幼微回房吧。”太夫人微笑,“等会儿我让四娘到东厢房歇息。”

孟观潮这才放心,和幼微一同回了卿云斋。

徐幼微的心却早已开始七上八下,不可控制地陷入了风雨欲来的惶惑恐惧之中。

她了无睡意,回到正屋,径自走进寝室,忐忑地望着他,“明日——不,今早有大早朝,等你离府之后,三老爷出阴招怎么办?他分明已经要发疯了,连娘都胆敢算计的话怎么办?你千万要做好最稳妥的安排,对了,让侍书怡墨也去娘那边服侍着吧……”

眼看着她就要喋喋不休,孟观潮又是想笑又是感动,索性在她说话期间走过去,以亲吻封住她的唇。

她没好气地抓住他衣领,别开脸,“我说真的,你别不当回事。”

孟观潮早就留意到了她眼中不可错失的恐惧,“我怎么会不当回事。可是,你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就是感觉不妙。”徐幼微敷衍地答了一句,言归正传,“你一定要派足够的人手保护娘,还有……还有,明日让娘闭门谢客吧,要是有人执意求见……该怎么办?”她抓住他的手,“你想过这些没有?怎么办?你一定有对策,是不是?”

孟观潮很想这就给她一盏安神茶,让她好好儿地睡一觉,却只能如实相告,安抚她的情绪:“等会儿我就妥善安排下去,明日谁来东院见你或娘,一概先请到垂花门外的花厅喝茶,如有异样,当即拿下,不管他是谁。”

“哦。”徐幼微这才放下心来,转身无力地坐到床上,抬手捧住脸,“明知道你能安排得万无一失,可我还是怕……”

孟观潮在她身侧落座,“岳父岳母那边,我也会派人过去传话,拨给岳父一些人手。”他搂住她,“别怕,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

“嗯。”或许是乱了心神的缘故,徐幼微的思绪忽然跳转到另一件事,“徐家那边,该管的你就管,不值当的就别管。给他们点儿颜色,又开染坊怎么办?你嫌生的气还少么?”

孟观潮轻轻地笑,“那是岳父的家事。他多年来做孝子,求的不外乎是个家和的结果。你不是以为,我会挨个儿哄着劝着不识数的人吧?”

“不会最好。”不是她冷心冷肺,是在前世看够了祖父祖母二叔等人做张做乔,他做再多,他们也权当做是孟府姻亲应得的,一门心思的作死。到最终,连累得父母姐姐姐夫陪葬。

她气鼓鼓的,又一个不正常的反应,引得孟观潮讶然失笑,板过她的小脸儿,非常用力地深吻她的唇,吮得她唇瓣有点儿发麻,然后用指节敲了敲她脑门儿,“徐小猫,回神了。”

徐幼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得空就跟岳父喝几杯,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孟观潮笑说,“孟家是没法子打理的一个家族,可别家不同。治家之道,总不会难于治国之道。岳父是大好人,但我得教他些损招儿,把二房收拾服帖。”

徐幼微心安许多。这样最好,用不着他生闲气,父亲在他点拨之下,定能做真正的一家之主。

孟观潮见她平静下来,仍是疑惑:“刚刚怎么会怕成那样?”

“我预感很准的。”徐幼微只能找这种理由,“这种感觉,没道理,但是没出过错。三老爷那几句话,我品出来了,他分明是在警告四娘不要说出真相,不然,他就会不择手段、连累无辜。你们四兄弟,哪个是省油的灯?他放了那样的狠话,我可不就要担心娘。”说完想了想,自认合乎情理。

果然,孟观潮释怀,把她抱到怀里,柔声安抚,“有我呢,家中是非,是我挑起来的,在这之前,自然已做了完全的准备。”又半开玩笑地道,“千军万马之中,都能算无遗漏,这些算什么?你也太小瞧我了。”

徐幼微斟酌片刻,放下心来,噙着微笑,亲了亲他面颊。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他的手段与卓绝的能力,在担心的,也只是有心算计无心的意外。他常说以防万一,而她畏惧的,亦正是那万中之一。

她只是明白,太夫人的消亡曾给他带来多大的殇痛,自那时起,他就不肯再善待自己。

那样的生离死别,那样疼到无法言说的殇,任何人都消受不起,何况他。

他其实是最重情的人,对母亲,亦是少见的孝敬。

如果前世所经的第一场惊变,仍然在眼前发生……那她重生有什么用?一脖子吊死算了。

多想为他防患于未然,偏生无能为力,所能做的,都是小事。不是不沮丧的。

孟观潮详细地告诉她自己的安排,等她全然放心、冷静下来之后,换上官服,去了外院——吩咐完心腹,就该去上大早朝了。

或许应该留在家中,给幼微一份绝对的安全感。但是,她是他的妻子,日后不知还要经历多少风雨,眼前事只是个开端。

早就说了,做他媳妇儿绝不轻松。她需要成长,同时在这样的事情之中,对他生出绝对的信任。

他只有在长久的焦虑消沉之中才会出错,被旁人的有心算计自己的无心。眼下这样好的光景,谁也别想破坏。

况且,说到底,幼微自始至终担心的,是母亲的安危,对她自己只字未提。

这傻小猫,怎么就不知道,母亲和她,都是他绝不可失的,失了哪一个,都是灭顶之灾。

反过来想,她倒给了他一份心安:婆媳两个的情分,不愁真的亲如母女的一日。

徐幼微睡了囫囵觉就醒来,洗漱装扮。

侍书为她绾发的时候,轻声道:“夫人醒之前,奴婢去了太夫人那边的东厢房,和负责照看四小姐的双成姐姐说了一阵子话。

“双成姐姐说,服侍着四小姐沐浴的时候,发现她身上好多淤痕,手臂、双腿,甚至……锁骨下……也有。该是与人纠缠时留下的痕迹。”

徐幼微睁大眼睛,透过镜子,看住侍书。

侍书神色黯然,却笃定地点一点头,“千真万确。双成姐姐说,等太夫人起身后就禀明此事。”

徐幼微敛目思忖,“四老爷只给了四娘一昼夜时间,我们不妨加一把力,让她早些道出实情。如此,四老爷才好早些出手,免却太夫人担负的风险。”

侍书认真思索片刻,想到昨夜三老爷明显存着警告之意的言语,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的确是。”

徐幼微深缓地吸进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论在经历的是小风波还是大风浪,她该做的,都是陪在太夫人身边,权衡轻重,一同渡过去。

很奇怪的,寻常小事,他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风波之中,他在跟前,她反倒没了主心骨;他不在跟前了,反倒能逐步恢复冷静理智。

因何而起呢?是不是已经不自觉地对他生出依赖?

应该是的。他那样的男子,想不依赖,真的难。但她得戒掉。起码,遇到是非的时候,要有主见。

因为,他希望她成长,与他并肩前行。这何尝不是他给予的由心而生的信任。

她不相信自己,却相信他的信任有理可依。

三老爷在外院理事的书房中,独对着一局棋,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能落下。

他心里已经焦灼到了极点。

他已经大难临头,今时今日,连隐忍的资格都被剥夺,出路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或是玉石俱焚。

与孟观潮玉石俱焚,任谁听了,都会认定他已经疯了吧?

疯了么?

早就疯了。

成年之后,便与老大老二化干戈为玉帛,齐心协力地对付继室所生的那个妖孽。

哪次也没成事,因为哪次也没将孟观潮置于死地。

挫败感,并不能因为有人分担就减轻,有时甚至会加重:三个人都算计不了妇孺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能将一个仇恨他们的少年郎杀掉的时候,挫败感会连带的引发屈辱感,和对自己能力的质疑,甚至全盘否定。

娶妻一事,他其实是故意恶心父亲:你对继室及其所生的儿子宠溺无度,那我就能娶一个刚嫁人生下女儿就被休弃的女子。

父亲只说,你想好了就行,成婚之前若是反悔,告诉我。

——不吃他这一套。

又一次的,他被打击。成亲后,因为亲友同僚都觉得匪夷所思,对他和妻子都低看一眼。

然后,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老大老二以孟府如日中天为由,要他为家族做出牺牲,辞官在家,打理庶务。

那时才惊觉,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砸的一生都要行走不便。

又能怎样?歧路是自己选的,要付出的代价,只能接受。

可是,又怎能甘心?

论文韬武略,他比不了孟观潮,却远胜老大老二。

他也有抱负,也想在官场大放异彩,甚至青史留名。

到头来,却落得个留在家中打理以往根本轻蔑视之的琐事。有一句话,孟观潮没说错,要他打理庶务,的确是赶鸭子上架。

经年累月硬着头皮去做所谓的分内事,在人前谦和有礼,私下里,心魂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

心里仿佛被埋下了邪恶的种子,逐日成长,幻化为最邪恶歹毒又最为人不齿的恶魔。

他知道,但也真的,无法控制。

四娘的事情,只要她说出真相,那么,他一定会被逐出家族,而在之后,不要说老四,就连老大老二都断然容不得他,一定会派人将他灭口,一面家丑外扬。

太了解了。所谓的三个手足,他再了解不过。

可是大错已然铸成,他也已没有回头的机会。

拈在指间的棋子终是落下。

这么多年了,他自然不会庸庸碌碌,放下对老四的杀意。只是,他动不了老四,只能戳他的软肋。

与老四的恩怨,是无从化解的,没有人会宽恕数次想取自己性命的人——这一点,对他们是一样的,都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

他是等不到了,只有破釜沉舟一条路。

到了这关头,不得不动用藏得最深的一颗棋子了。

他扬声唤来心腹,取出名帖,沉声吩咐下去。

太夫人房里,徐幼微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如意乖乖地由她抱着,任由她轻抚着背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徐幼微一面哄着如意,一面望向婆婆,恳切地道:“娘,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四娘。”

太夫人想了想,“一起去吧。”又问,“是不是听说她的蹊跷了?”

“是。”徐幼微语声和缓,“我跟李先生说了,今日实在打不起精神,请假了。”

太夫人失笑,“你啊。”

徐幼微赧然,“娘,对您来说,这事情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不一样的。”

“你担心我,我看出来了。”太夫人眼中尽是欣慰与喜悦,“吃完早膳还赖在我这儿,不就是想要陪着我么?”

“随您怎么想。”徐幼微嫣然一笑,“反正今儿是赖定您了,您可不准撵我走。”

太夫人动容,“傻孩子。什么事都不会有。”说着下地,“走,我们这就去见四娘。”

“嗯!”徐幼微随之起身,动作轻柔地把如意放在椅子上,摸了摸它的头。

如意喵呜一声,茫然地看着她。

徐幼微回身对它歉然一笑,随着太夫人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寝室中,双玉、双成一如王嬷嬷吩咐的那样,这会儿寸步不离地服侍在四娘近前。见到太夫人和徐幼微,齐齐恭敬行礼,随后搬来两把椅子,请婆媳二人落座,位置都离四娘有一段距离。

这种无言的防范,对四娘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压力。

四娘正在床上小憩,此刻闻讯,自是匆忙下地,恭敬行礼。

太夫人与徐幼微俱是抬手示意免礼。

四娘起身站定,望着婆媳两个,期期艾艾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住她。

徐幼微则往一眼婆婆,“娘,我想和四娘说说话。”

“行啊。”太夫人的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宠溺之情。

徐幼微得到婆婆的允许之后,想法愈发笃定,便目光沉静地看住四娘,“前天,西院的庶务出了天大的纰漏,三老爷责无旁贷;昨日,便有了你经过内宅重重关卡摸到后花园自尽的事儿。也真不能怪你小叔心生狐疑。我回过味儿来,才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而你的脑筋之灵光,委实不可令人小觑。”

四娘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她面前。

徐幼微娓娓道:“你若是有莫大的委屈,利用这机会跳出来,对三老爷定是雪上加霜,能将他置于死地。这期间,可是连长房都利用了。

“你若是没有委屈,也是机关算尽了,你们西院正在与你小叔打擂台,你这寻死觅活的一出,不论真假,你小叔都会遂了你的心思,将你带回东院。

“可是,你小叔到底是怎样的明察秋毫,经了他对你的那番敲打,你该比我更清楚。

“你身上的淤伤,我已知晓。因何而来,却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才十三岁。

“可是,你也已经十三岁,是非轻重,已经能够分辨。

“你小叔给了你一昼夜的时间权衡,在我看来,这时间是有些富裕了。换了我,也就给你一两个时辰。自然,这是我一家所言。

“你很明白三老爷——也就是你父亲一些话意味的是什么,你很清楚,他极可能伤及无辜。

“你不妨设想一下,西院哪个人的分量,比得起东院哪怕一个丫鬟的性命?——你要不是明白这一点,怎么会有昨夜做戏寻死的事?若不是明白这一点,那你就是三老爷的奸细,用苦肉计博得太夫人的怜惜,从而施用最歹毒的伎俩。

“要是东院无辜之人受牵连,就算你小叔放你一条生路,我也不会答应。我再不成气候,收拾你,还不在话下。

“话放这儿了,你自己品。”

太夫人唇畔的笑意更深,对四娘道:“你四婶想说的,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是非轻重,你自己权衡。至此,我们已经是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何去何从全在你。”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事有万一,万一昨日长房在后花园当差的人疏忽,也就溺毙了。死都死得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四娘膝行到她跟前,双手犹豫着抚上她膝头,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小婶婶……您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我是自作聪明了,从头到尾,都瞒不过小叔,可是……我要怎么说?我又该从何说起?我……太脏了……”语毕,失声痛哭。

徐幼微与太夫人俱是现出惊讶之色:以往那么活泼的女孩子,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的?难道惯有的表象都是能够瞒天过海的强颜欢笑么?

午间,孟观潮赶到宁府。

老爷子的请帖送到孟府已经是第二回 了,第一次是上次休沐,他真没时间;到了这第二回,不论怎样,不管时间是否合适,都要挪出时间赴约。

席间,他吃出一道梅菜扣肉的做法比家里更地道,就建议道;“打明儿起,让我家的厨子来偷师学艺吧?小五肯碰的荤菜可不多。”

宁博堂揶揄孟观潮:“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潮却道:“您二老这是干嘛呢?逮住机会就给人上课,真让人瞧不下去。”

宁博堂揶揄孟观潮:“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要是娶了小五又不好好儿待她,人前人后都端着不搭理她,跟和她有仇有什么区别?可我要是跟她有仇,又干嘛娶她?疯了?”说着就蹙了蹙眉,“什么年月啊,对媳妇儿好都成不是了。”

“一串子车轱辘话,也难为你好意思说。”宁博堂想了想,乐了,“这是什么年月?——你当帝师的年月。”

孟观潮想想,也笑了,端杯敬老爷子。

因着午间这一番趣谈,他情绪更为舒缓,因而头脑也就愈发冷静,再一次斟酌过在府中的布置之后,才放下心来——在以前,这是没可能的事儿,他决定的事,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容任何人质疑。

幼微没质疑,是打一开始就担心、惊恐。

但愿,此事过后,她能真正对自己放心。

而若是腥风血雨的局面……

他控制不住的,眉心直跳。

下衙时,回府的路上,遇见了策马独行的原冲,不免下车去,打量一阵之后,含笑询问对方:“这德行,想死了不成?”

原冲竟是认认真真地点头,“想死了。你给我安排身后事吧。”

“……”孟观潮这辈子头一回语凝了,沉了好一会儿才道,“安排不了。你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我再查不出根由的话,那我只能把你刨出来鞭尸。”

“吓唬谁呢。”原冲的反应,竟是轻描淡写地按了按孟观潮的脑门儿。

孟观潮当即恼了,“兔崽子!找收拾是吧?”

原冲慵懒地望了他一眼,“嗳,你就说你能怎么着吧?”之后,听到观潮微不可闻的斥责,至于是什么话,不需想,再歹毒,嘴里也蹦不出脏字儿。

那是孟观潮的修养,倒是与孟府无关。

果然,孟观潮没搭理他。

霞光满天时,孟观潮回到府中。

回到府中,听闻的消息,就让他开始打心底后怕了。

从没想过,事态居然会有这么严重。那种事,已绝对不是触犯为人的底限,而是已经触犯到为人之道的根本了。

饶是他再痛恨老三,也从没想过,他会卑劣不堪到那地步。

要等待的消息,一直没有等到。

三老爷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他对面的三夫人,神色僵滞,毫无反应。

三老爷也没理会她,径自出门,到了孟观潮见他的外书房。

又一次地所谓兄弟相对而坐。

“你,想怎样?”三老爷问道。

“我还在想。”孟观潮微笑道,“全在你。”

“我没有可与你说的话。”

“那最好。”孟观潮放松身形,语气闲散地唤来谨言慎宇,“尽快核实四娘与三老爷三夫人的行径。我只看凭证。”

谨言慎宇称是而去。

三老爷不自觉地被话题牵引思绪,回想着自己有无留下凭证。

也就是在这种时刻,老四至为锋利的视线投向他,让他再不能盘算过往,不论情愿与否,都只能迎上去。

那视线变得宛如凌迟人一般的锋利,那视线的主人的语调却依然温缓:“四娘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你能不能告诉我?”

能不能?当然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