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感人至深的‘母慈子孝’画面虽然并没有维持多久,但对朱翊钧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然而在回去的路上,朱翊钧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仔细看了看郑梦镜,有些奇怪一件事。
他的这个爱妃虽然活泼机灵,但脑子却是一直都不太聪明。
虽然这次给太子下跪磕头认错,是下策中的下策,也的确符合‘笨贵妃’能想出来,也能做出来的馊主意。
可这笨法子只是表面看起来笨,细想想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帮王恭妃求情一事。
莫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爱妃。”朱翊钧拍了拍郑梦镜的肩膀,仔仔细细盯着对方,问道:
“今儿,你专程就来了东宫?”
郑梦镜早就察觉到了朱翊钧一直在盯着自己,她就知道这个多疑的男人一定会怀疑她,幸好她早就有所准备!
“唉……”只见郑梦镜在一阵长长的叹气声后,满是无奈道:
“臣妾本来想去城外的道观一趟,求三清祖师爷保佑我与哥哥此次能够渡过难关。
可只走到了一半,臣妾便悟了。求神拜佛,终究不如靠自己。
臣妾明白,这次的事情,左不过就是他们怕陛下您有易储之心。
臣妾已经倦了,臣妾也不想争了,这太子之位……福儿终究是没这个命。”
郑梦镜唉声叹气地说完了,期间朱翊钧一直死死盯着她,待她说完后,他只说了三个字:
“这样啊。”
如此敷衍的搭话,显然不对劲。
郑梦镜了解这個男人,不出意外的话,他回头定会让人去查她今日的行踪。
她倒是不怕被查,毕竟她并没有撒谎。
一开始,她的确就是冲着道观去的,半路也的确折回来了。
至于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除了她的几个心腹知道以外,其他人并不知晓。
眼看朱翊钧还在盯着自己瞧,郑梦镜也是烦了,她像是才察觉到一般,不悦道:
“陛下,您这么瞧着臣妾作甚?您莫不是不相信臣妾?”
郑梦镜满脸都写着失望二字,刚刚擦干不久,还红肿着的双眼瞬间又湿润了起来。
眼看心爱的女人又要哭了,朱翊钧也不好再盯着了。
然而,郑梦镜却是不高兴了起来,还发脾气道:
“臣妾都已经放下身段去给太子磕头了,您却还在怀疑臣妾是不是别有用心……
陛下,您要实在不信臣妾的话,您就去查吧,您是天子,想查什么查不到!
大不了,您就把我身边的人,还有我也全都拉去诏狱审算了!”
越是心里有鬼的那个人,在被质疑时的言语举止往往越是大义凛然,这一招不但能在短时间内麻痹对方,更能使对方陷入自我怀疑,并产生愧疚。
朱翊钧便是陷入了自我怀疑,看着郑梦镜那委屈的样子,他更是忍不住又多了几分愧疚。
“爱妃,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好奇才多问两句罢了。”
“哼!还没有怀疑呢!您的那双眼睛都快把臣妾给射成筛子了!”
“哎呀,好啦好啦,不气了。”
郑梦镜深知,面对帝王时,最好是有梯子就下。
她也不再闹脾气了,转而担忧道:“陛下,臣妾都已经这样做了,那些大臣们总该放过臣妾跟哥哥了吧?”
“嗯,不过没那么简单。”
“啊?还不行?”
“他们不整走一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怎么办?臣妾的头不是白磕了?”
“放心吧,不会白磕,只是先让他们互咬一段时间,让他们自己‘找出’这次梃击案和妖书的始作俑者吧!”
……
与此同时。
于府。
对于张重辉的突然上门拜访,于慎行显然没有料到。
张重辉等了有一会儿,才看到于慎行匆匆赶来前厅见他。
“于阁老真是忙人啊。”张重辉有意无意地打趣道:
“这般行色匆匆,莫不是刚会完什么人?”
于慎行的脸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他直接问道:“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张重辉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纸,赫然便是那最新的妖书。
“你拿这不干净的东西做什么?”于慎行忙是抢过妖书,转头放在一旁的烛火上燃烧殆尽。
“烧了这一张又有什么用,现在外头满天都在飞。”张重辉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妖书,问道:
“你应该看得出来,这次的妖书,是冲着你来的吧?”
于慎行沉默了片刻后,才点头应道:“嗯,他们坐不住了。”
“你准备作何应对?”张重辉问道。
于慎行不做回答,却是反问道:“这次梃击案是你搞出来的吧?”
张重辉摇摇头道:“诶,你别污蔑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伱就装吧。”于慎行一脸不信,又道:“你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直接点吧,我还有事。”
“那我就直接提了。”张重辉也不客气,开口便道:
“这次梃击一事,我救了太子一命,我身为有功之人本该受赏,可皇上却并没有奖赏我。
所以,你身为内阁次辅,哪怕只是为了维护东宫储君的面子,合情合理,你都该想个法子,帮我讨要到一个封赏吧?”
于慎行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想要什么封赏?”
张重辉大言不惭道:“我想要个官儿来当,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应该知道,皇上是不会同意的。”于慎行直接拒绝了:
“况且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我又都被妖书一事缠身,这种时候你不该来见我,我更不会帮你这个忙。”
“你拒绝我?”张重辉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装模作样叹息道:
“唉,我真是自讨苦吃啊,罢了,你不肯帮我,那我去找别人帮也是一样的。”
“你要去找谁?”于慎行突然急了。
“我找谁关你什么事?”张重辉故意道:“我总不能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吧?实在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去找郭正域啊。”
听到郭正域这个名字,于慎行的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实话道:
“我不是不肯帮你,我只是暂时无法帮你,另外我劝你一句,这次我说什么都要把郭正域拉下台,你别去找他,会被牵连。”
“要鱼死网破吗?”张重辉问道。
“嗯。”于慎行郑重点头,道:“这次的所有罪责,不是他担,就是我担。”
“好吧。”张重辉一脸无所谓:“那你们就慢慢斗吧,大不了我再换下一家就是。”
“下一家?谁?”于慎行又急了:“方从哲?他就是个墙头草,你千万别找他!诶,你去哪儿啊?”
这一次,张重辉没有回答于慎行,踏着大步径直离开了。
看着张重辉固执的背影,于慎行无奈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我不是不想帮你,我是怕连累你啊……”
……
时间一晃,过了两日。
郑贵妃给皇太子下跪磕头,还请求皇帝将王恭妃放出来一事,很快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这下子,但凡是有些脑子的臣官,都只好将集火对象,从郑贵妃和郑国舅身上撤开了。
没办法,贵妃娘娘都已经给皇太子下跪磕头了,这种时候要是还死盯着郑贵妃一个妇人不放,那就是在给皇太子招黑,致皇太子于不忠不孝,不知好歹了。
郑贵妃是短暂的消停了,可梃击案和妖书的始作俑者还未抓出来,臣子们总得给皇帝陛下一个交代才行。
本就想着借此机会排除异己的文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于是乎,一场撕咬开始了!
起初,诸多言官上疏,以妖书中胆大包天的张重辉为由,弹劾张重辉那人尽皆知的背后靠山,内阁次辅于慎行。
一时间,于慎行陷入了风波之中,本就四处得罪人的他,这下子更可谓是成为了众矢之的。
直到,有个不知从哪儿来的言官放言,说于慎行妄图易储,有拥立福王为太子的歹心。
这样的造谣只能说是不攻自破。
毕竟当年,还是礼部尚书的于慎行,为了让万历皇帝赶紧立皇长子为太子,可是把皇帝给骂得,都气到下令,把一整个礼部上下全都给停了俸禄。
伴随着这个不攻自破的谣言,身为众矢之的的于慎行,以及其背靠的齐党,终于开始了反攻!
反攻的对象,更是直指太子的老师,郭正域!
……
东宫。
郭正域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紧绷着神经。
哪怕这会儿正在听皇太子背书,他也是神游天外,想着朝堂上的那些事。
他本以为对付于慎行不是件难事,起码比当年对付沈一贯要简单得多。
毕竟于慎行看起来特立独行,且人缘也不好,不似沈一贯那般四处拉帮结派。
可令郭正域万万没想到的是,于慎行居然那么阴险,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背地里的朋党早已有了不少!
而且于慎行等人弹劾他的那些内容,全都直指要害,就连他收受了哪些人的贿赂都清楚不已!
很显然,于慎行是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事到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郭正域原本的预想,更是在逐渐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奔去。
郭正域很清楚,再这样下去,就算妖书的策划者不是他,他也得被这些弹劾给闹得滚出朝堂!
郭正域不想走,他踩着那么多同党用尸体为他铺好的路,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很难了!
就这么走了,他不甘心!
郭正域更不甘心,让别人踩着他的尸体往上爬,尤其是叶向高那个小人!
“郭先生,郭先生?”
小太子的声音拉回了郭正域的思绪。
“啊,太子殿下背完了吗?”郭正域正神问道。
“嗯,我背完了。”朱常洛点了点头,看着郭正域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再结合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他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个问题:
“郭先生,眼下外头都在传,这一次的妖书是你策划的,应该是假的吧?”
朱常洛的这个问题犹如锤子一般凿在了郭正域心上,他看着这个自己付尽心血的学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心酸之意。
“太子殿下,连您也不相信我了吗?”
许是被老师的哀伤眼神刺痛了,朱常洛忙是撇开双眼,道:
“郭先生,我相信你,只是近来关于您的谣言太多了,哪怕我在东宫不出门都能听到许多。
如此一来,我父皇那里听到的谣言肯定会更多,我也是担心郭先生你,这才多问了一句。”
听到小太子是因为关心自己,郭正域心里才好受了些。
至于朱常洛是不是真的关心他的郭先生,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尤其是,他早从张重辉的口里得知了,郭正域就是这次妖书的策划者。
朱常洛不知道张重辉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他并没有完全相信张重辉,却也没有完全相信他的郭先生。
毕竟,张重辉真的帮他救出了生母恭妃,可郭正域为了往上爬,却是不惜拉他这个太子学生下水。
……
时间一晃,又过了几日。
狗咬狗终归一嘴毛,咬着咬着,居然又咬回了郑贵妃的身上。
也不知道是哪儿传出的谣言,居然有人谣传出,此次梃击案的主使就是郑贵妃,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导自演一出慈母把戏,好让太子对她感恩戴德。
这下子,本来还秉持着看戏心态的皇帝陛下坐不住了。
乾清宫。
朱翊钧在听到这个谣言的同时,还看到了一封奏本。
是张允修递上来的奏本。
“张五郎他居然为郭正域开脱求情?”
朱翊钧只觉得不可思议,毕竟郭正域身为这次妖书的最大嫌疑人,可是直接把张重辉的名字给写在了妖书上面。
朱翊钧更是听说,张重辉现在被妖书给连累的,连门都不敢出了。
如此情况之下,张允修居然还主动为郭正域求情?
“皇爷,奴婢记得,张允修跟郭正域同为湖广人。”一旁的陈矩搭话回道:
“另外奴婢记得,翰林院还有个叫熊廷弼的郭正域同乡,他也接连上了好几次奏疏,为郭正域求情呢。”
“同乡?哈……”朱翊钧都笑了:
“同乡不过是个幌子,这些人不过是为利而往罢了,真要到了争利的时候,第一个捅刀子的人,往往就是那所谓的同乡。”
“皇爷说的是。”陈矩无法反驳,低头间又担忧道:“眼下是非又攀扯到了贵妃娘娘身上,再这样下去恐怕……”
朱翊钧知道陈矩想说什么,回想起近来发生的这么多事情,他知道,是时候了。
“闹了这么久,也该收场了。”
“传令下去吧,朕要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