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燕碧城急步走过去,却在大哥身前停住,只张开嘴,已经无法说出什么。
他的大哥张开手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小三子,这一路辛苦你,委屈你了。”
他的脸埋在大哥的肩上,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却不肯流下来,“不委屈,没有什么的。”
有风吹起,吹动起一片如火的枫林,绚丽的叶子就在如火一般的摇动燃烧。
就像一片正要凝结,正要消散的晚霞。
一个大孩子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慢慢走进了这一片飘动的霞光里,一同扬起脸,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清澈的喜悦。
“好美啊。”小孩子清脆的声音说,“这里好美啊,大哥,就像一幅画。”
枫叶在风里纷纷的撒落下来,就像一个又一个粉红的叹息,在半空里旋转翻落,象一点一点不能熄灭的火焰。
像一场痛楚鲜艳的雪,在落向归宿。
他松开了哥哥的手,迈出他的脚,幼小童稚穿着精致鹿皮靴子的脚,踩踏在满地的殷红上,就如同走进了一片色彩中,甚至要染红他的眸子,他的脸,他的衣饰,他轻软的双足,还有他今夜将要有的,欢乐的梦。
他看到风飘起一片叶子,飘旋着送到他的面前,就伸出手去,小小稚嫩的手,将这片叶子轻轻接在掌心里。
叶子在风中颤动,颤动得如同不堪忍受伤口的痛。
从树剥离的伤口。
他轻轻叹息,叹息一片叶子的坠落,叶子却已经再飘起,旋舞着飞到了他的身后。
他转过身去,睁大了他明亮无邪的眼睛,看着这片叶子慢慢飘走,飘远,留恋,却绝然。
他伸开双臂,如同在期待着这片枫叶再飞回他的怀里,如同在期待着他能把全部的美丽和痛楚,都拥进他幼小的怀里。
他的哥哥看着他,在很轻很轻的叹息,轻到连自己都听不到。
这一片离开他的手掌的叶子,还在继续飘着,乘着风,飘过了火红的树冠,飘过了忙碌的飞鸟,他那张带着天真哀伤的脸,慢慢变得越来越小,渐渐模糊,渐渐淹没在火红里,甚至这一片广阔的火红也在变小,在模糊,终于消失。
整个世界是如此的精致遥远,就像一个精心装点的沙盘,连绵青翠的山峦和晶莹如带的蜿蜒流水,这是一个世界,幼小,娇嫩的世界。
一个妩媚如画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边缘,环绕着通透如蓝宝石般的海洋,在阳光下闪现出一片片耀目的涟漪。
世界在下面飘动,弹跳,忽近,忽远,在旋转,在慢慢不断接近。
一点火红重新浮现,渐渐开阔,一片一片的枫叶,渐渐清晰,在风中舞动不停,两个小小的黑点,成了两个背影。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正在从火红中离去。
在天边有火红的夕阳。
“可是我还不想回去啊。”
“太晚了又要挨骂的。”
“唉”小孩子叹了口气:“现在回去也一样要挨骂的。”
“总要比更晚好一些的。”
“对不起哦,我又要连累你了。”
“不用对不起,小三子。”
“枫叶要落尽了。”
“明天我还会找时间带你来这里的。”
“真的吗?可是我不想了。”
“怕大哥又挨骂吗?”
“唉,是的。”
“没有关系的你还这么小就学会叹气?”
“我学会叹气了?”
“呵呵,你没有,我发现这件事情并不需要去学的。”
“可是明天”
“可是明天你不需要担心
“我有些饿啦,我们快走吧。”
大孩子扬声笑着,把小孩子放在自己的背上,加快了脚步。
他们的背影渐渐隐去。
夕阳即将落尽,枫林里已经暗下来,并且安静。
这片枫叶撞到地上,抖动了几下静止,枫叶下爬出一只蚂蚁,用触须小心探索着。
枫林开始了寂寞,并且要度过一个寂寞的夜。
许多的叶子,却还在无声无息的落着,就象寂寞纷扬,无人看到的眼泪。
“只记得大哥?”一只手放在燕碧城的肩上,缓慢却用力地握住:“连二哥都看不见啦。”
他离开大哥的怀抱,转过身来,就见到了另外一张微笑的脸,和一双同样让泪水盈满,却不肯流下泪的眼睛。
“二哥”他匆忙抬起手背擦去了自己的眼泪,他的笑声,却已经响亮的回荡起来。
“你想不到我们会来。”燕碧山坐在阔背椅子上,笑着说:“其实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父亲会准我们出来。”
“碧玉山庄收到邀请,来参加盟主就任大典。”燕碧云说:“受邀的其实还有父亲母亲,但他们不会来。”
“这许多年父亲都是喜静不喜动。”燕碧城说:“尤其江湖上的事情他向来都慎之又慎,这一次会同意两位兄长出来,的确很难得。”
“其实我有时候在想,父亲这样决定,可能有别的原因。”燕碧云说。
“你是说为了三弟?”
“我并不肯定。”燕碧云轻叹着:“也许还有什么深意,父亲行事,总是颇难意料,只不过这一次肯准我们在如此的江湖盛事上抛头露面,我总觉得是有什么特定原因的,也总觉得我还没想到是什么原因。”
燕碧城笑着说:“你没有问过吗?”
“我当然问过。”燕碧云也笑了起来:“我问了两次,每一次他老人家总是会微笑起来,你也知道从小到大他看见我们就总是会微笑起来,笑个不停,话却很少。”
“是。”燕碧城说:“母亲看见我们总是会板起脸,话却很多。”
两位兄长一头,深有同感。
燕碧云接着说:“他就这样笑着,也不说什么,我问第二次他就拍了拍我的肩,只说了一句,你们三个早点回来,然后就出去散步去了。”
“也许我们多虑了。”燕碧山说:“也许父母只是觉得我们在山庄呆久了可能有些气闷,趁着这个热闹出来让我们散散心,仅此而已。”
燕碧云和燕碧城一头,“嗯,也许仅此而已。”
“穆伯父已经到了山庄,这次我们临行前,他还嘱我们转告你,凡事务要小心,以大局为重,保重自己,不可意气用事。”
燕碧城轻轻叹息着说:“我会记住的。穆伯父在山庄里住的还习惯吗?”
“习惯。”燕碧云的神色已经欢快起来,“惬意极了,每天和父亲形影不离,说不完的话,两个人都高兴的不得了,看样子这一次穆伯父大概不会离开了,父母也一再为此向他恳请。”
“那好极了。”燕碧城笑了起来,眼睛里却闪过一丝苦涩和悲痛。
“如画是他的女儿,只是现在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反倒好得多。”这句话在他心里随着他的悲痛一起闪现。
于是他知道他隐瞒这个真相并没有错,他再一次决心,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
“你遇到的事情,我们都听穆伯父说起了。”燕碧云轻叹着说:“这一路实在难为你了,小三子,好在你已经是大人了,有很多话,并不需要我这个大哥再罗嗦了。”
“我知道。”燕碧城握住了两位兄长的手:“不需要再说,我都明白的,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好在你一切安好,活蹦乱跳的。”燕碧山说:“不管经历过什么,总会过去的,这件事情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山庄,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好了,你也不用总记着那些伤心往事。”
兄弟三个正在燕碧城的房里围坐在一起,眼神面色里尽是久别重逢的欢快和温暖。
“距离盟主就任大典还有5天。”燕碧城举起酒杯,笑着说:“大哥二哥已经有一阵子没出来走动了,正好眼下时节春意盎然,花萌柳绿,这几天是不是要到处看一看?”
“要的要的。”两个人忙不迭的点头,四个人一起干了一杯,欢笑了起来。
他们正坐在青州城最豪华气派的酒楼里吃着晚饭,燕碧城正在为两位兄长接风洗尘。
“我手里还有点事情要做,这几天让轻云陪着你们好了。”燕碧城看着段轻云说:“轻云可方便吗?”
段轻云一直满面微笑看着他们兄弟三个人,极少说什么,听到这句话,摇了摇头,“轻云实在很想多和两位兄长亲近的,只可惜轻云手上的事情也实在走不开。”然后顺次为弟兄三人倒满酒,举起酒杯说:“轻云就自罚三杯,聊表歉意。”他的脸上,也挂满了歉意的微笑。
燕碧云和燕碧山急忙端起杯子,连声说:“哪里话,哪里话,轻云客气了。”
燕碧城却没有动,只凝视着段轻云,等他喝完了三杯酒,才淡淡地说:“你也有事?”
“有。”段轻云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的事情不能不做?”
“不能。”段轻云摇了摇头,摇得很轻,却很坚决。
“其实很少有什么事情是真的不能不做的。”燕碧城在坚持着,“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主意?”
段轻云却看着他说:“那么你的事情是不是也可以不做呢?”
燕碧城摇了摇头,“我的事情不能不做,碰巧这一次这件事情是不能不做的。”
“碰巧这一次这件事情,我也是不能不做的。”段轻云叹息。
燕碧城也慢慢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燕碧云却已经板下了脸,“小三子,轻云既然有事,你怎么好一再地勉强人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难道你已经忘记了?”
燕碧城苦笑起来,“大哥,我没忘。”
“没忘就好,好的很。”燕碧山依然板着脸,“既然你有走不开的事情,轻云当然也会有走不开的事情,怎么你偏要叫人家放开自己的事情去做你吩咐的事情?你觉得这样合乎情理吗?如果换成是你被别人勉强着,这个人又”
燕碧城已经低下头,放下筷子,在看着自己的酒杯。
燕碧山转过头对段轻云偷偷做了个鬼脸,也把筷子放在桌子上,不敢再去伸手夹菜。
段轻云的脸上已经难掩笑意,看着谦恭受教,大气都不敢出的燕碧城,他的眼睛里已经泛出了浓厚的温暖和尊敬。
旁边桌子上的一对老夫老妻慢慢站起身来结账。
他们已经老迈不堪,脸上尽是刀刻般坚实的皱纹,他们穿着陈旧的粗布衣裳,已经洗的发了白,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丈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颤颤巍巍打开了三层布,解了三个很紧的结,才露出里面几块细碎的银子,很仔细的挑拣了一番,递给了小二,小二用双手恭敬接过了,欠着腰连声说:“二老慢走,二老慢走。”
于是他们就慢慢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妻子忽然伸出自己的手,放到丈夫宽厚粗糙如树皮的大手里,紧紧地互相握住了。
妻子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涩,在她满脸丑陋的皱纹里面,她的眼神,却已经灵动的就象一个婴儿,如此的美艳,不可方物。
显然这是一对穷苦的老夫妻,他们本不该来这个城里最豪华气派,也最昂贵的酒楼里吃饭的,他们吃的,也只是两盘青菜,已经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已经被馒头蘸光了。
或者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圆一个梦,一个对许多人来说,轻而易举,根本就不能被称作梦的梦。
或许丈夫只是在履行一个承诺,对自己妻子的一个阔气的承诺,或许这个承诺已经许下了几十年,但他终于做到了,没有食言,没有让自己的妻子,为了这样的一个奢华的梦暗自叹息。
所以丈夫的胸膛已经挺直,他的神情,也威严的就象一个凯旋得胜的君王。
他们走的很慢,却走的安然,安稳,并且自豪。
一对很年轻的夫妻,穿着细软的锦衣,很快坐到了两位老人刚刚空出的位子上,他们已经等了很久。
正是晚饭时间,这家酒楼的生意也向来都很好。
年轻的夫妻在看着这一对老夫妻的背影,安静着没有说话,丈夫气质高雅,妻子也温存美丽,看着看着,丈夫已经轻轻叹息了一声,妻子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丈夫的手,在桌子上。
妻子的眼睛却依然在看着那一对老的不能再老的夫妻,她没有叹息,她的眼睛里所闪现的,是羡慕,和期盼。
在这对年轻夫妻吃完结账离开的时候,那一对老迈的夫妻依然还在慢慢走着,刚刚走到酒楼门口的大街对面。
段轻云的眼睛,也正在看着这对贫穷却幸福的夫妻。
“昔日孔融七岁让梨,流传至今,众皆钦佩,成为千古美谈,小三子,你该常常默思此事,以为反省,为人要谦卑谨慎,温厚淳良,所谓谦谦君子,温良如玉,岂可如你这般对友人大呼小叫,勉为其难,指手画脚,强人所不愿?我中华千年古国,泱泱之大邦,素以礼仪自居,当年蜀国刘备,三顾茅庐”
旁边桌子已经换成了一对中年男子,商人模样,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边眼睛还在警觉的四处扫视着,倒的确是一副又谦恭又谨慎的样子。
段轻云又抬起眼睛偷偷瞄了瞄,那一对又幸福又老迈的夫妻终于走出了他的视线。
“当初秦王嬴政焚书坑儒”
两个商人也已经结帐,桌子空了下来,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将这青州城点缀的缤纷多彩,温馨华丽。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
段轻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饿,他瞄了瞄窗外的天色,估计大概将近宵夜时间了。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生你可知道因何”
段轻云的肚子叫了一声,相当绵长有韵律的一声,在此刻听来却是如此的响亮,震耳欲聋。
燕碧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一声也把燕碧云的话打断了,燕碧云也在看着段轻云,轻轻叹息,“今日暂且长话短说,哥哥还有好多话,等你事了之后回到碧玉山庄,再慢慢道来,这一次出行,你也离开家里有些时日了,江湖这个东西,是极容易让人随波逐流潜移默化而不自知的,哥哥这次出来之前就在担心,又有好多时日没有见到你,不知平素在家里大哥时常教诲你的道理是不是又淡忘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唉,小三子,你尚年轻,还未真的长大成人,须知学坏容易学好却难,大哥在家里日日为你担忧,看来也并非杞人忧天,我看以后大哥还要加倍辛苦些,日日提醒,谆谆教诲方可,我们还是先吃饭吧。”说完领先举起了筷子。
“大哥说的是。”燕碧城也拿起筷子。
小二正站在不远处,靠在墙上打了个盹,这个时候急忙睁开眼睛,打了几个哈欠,走上来笑着说:“几位客官的菜想必已经冷了,小的这就端回厨房重新料理一下。”
“想不到我竟然会害得你挨骂。”段轻云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以后回到山庄里,不会比昨天晚上更难过。”
“无妨的。”
“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
“其实有些事情很难习惯的,不过可以想想办法。”
“你的办法很管用?”
“从小到大我都只有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的确很管用。”
“什么办法?”
“我不能告诉你。”
段轻云笑了起来,“有的办法只有自己找到才真的管用,对吧?”
燕碧云和燕碧山的身影,骑在马上已经在前路上渐渐隐去,两个人转过身,一路向城里走回去。
清晨的空气冰爽纯洁,露珠正凝结在娇嫩的青草尖上,空气里弥漫着青翠的气味。
回城的这条路上铺着古朴的青石板,青石板上,现在也是湿润的。
小鸟在未知的地方鸣叫,清脆悠远零落的叫声,却让这个清晨显得更加寂静。
空气仿佛静止的流水。
“你也没有告诉我这几天你打算做什么,只是我已经猜到了。”段轻云拍了拍燕碧城的肩,“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所以你也不肯走?可是我一样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
“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不去?”
燕碧城叹息了一声,慢慢摇了摇头,“不会。”
“大哥昨天晚上刚刚讲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燕碧城在苦笑,很快就变成了大笑,两个人在清晨里笑的几乎弯了腰,在笑声里段轻云说:“一定是你那个办法太管用,大哥苦口婆心的教导了你这么多年,你都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