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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平在吃饭,午饭。
他的口味也和衣涧扉很象,清淡,并且简朴。
桌上除了一盘牛肉,剩下的三盘都是青菜,他也正在吃着白米,并没有喝酒。
只是这顿饭却在青州城最好的酒楼里,他也正坐在这家酒楼最好的雅间里,房间宽大,并且装饰奢华。
这也正是两天前,燕碧城一行四人吃那顿冗长却饥饿的晚餐的酒楼。
或许他有些厌倦山庄里人来人往的景象,想要吃一顿清静的午餐。
数日后他即将成为中原武林盟主,在千万人的目光里,坐上那张宽大的盟主宝座,会有一百二十八位江湖门派的掌门头领,在他的面前歃血为盟,誓以盟主的马首是瞻。
他的面色却依然是平静的,淳朴敦厚。
一袭暗黄长衣,一张暗黄的脸面。
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依然若有若无,随时都会藏进空气里。
一个人身上的特质,其实很难被环境或者局势所改变。
或许他在衣涧扉的光芒下躲藏了太久,暗淡了太久,如今依然不能明亮夺目起来。
或许他生来如此?
很多人的特质,岂非都是生下便有的?
在他正咀嚼着一棵青菜的时候,一位随从轻轻推开门,疾步走上来轻声说:“庄主,燕三公子和他的一位朋友前来拜会。”
他的咀嚼慢下来,顿了顿,才扬声说:“快请。”随从躬身,转身出门,他已经马上站了起来。
嘴里的青菜只嚼到一半,却已经被他极快的吞咽下去。
“能得燕三公子来访,这小小的酒楼也蓬荜生辉。”
燕碧城笑了笑,“孙庄主客气了。”
“我让他们加几个菜,再来几壶好酒,我们三人谈笑畅饮一番,如何?”
燕碧城又笑了笑,“我们已经吃过午饭了。”
孙平点了点头,有些失望的样子。
“看来我们冒然造访,正打断了孙庄主的午饭。”燕碧城抱了抱拳,“实在抱歉。”
孙平急忙回礼,“哪里哪里”
房间里安静下来,不再有人说话。
三个人站着,互相打量。
气氛有些难堪。
“不知道燕三公子今日此来”孙平轻轻咳了两声,才又说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燕碧城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有。”
“但请直说无妨。”
“当年破雪岭一战,衣涧扉联同童大帅,亡命厮杀,九死一生,却在关键时刻,突遭逆变,本来同去的几位江湖高手竟然背义而去,站到了风弃天的一方。”
“通常关键时刻,也是最困难的时刻,为了苟延残喘,很多人的确无所不为。”
“只是这一战的结局,衣涧扉和童铁竟然活了下来,风云十四骑,仅余其二,败亡逃遁,那些叛变的所谓高手,尽皆身首两处,所以这一战赢的,依然还是衣涧扉和童铁。”
“衣庄主对于那一战的详细经过一直沉默不言,只是,那一战的惨烈,即使未曾目睹,亦可想而知。”
“此战之后数年,衣涧扉就已经找到了风弃天的下落,其时风弃天正在养精蓄锐,羽翼未成,只可惜衣涧扉一念之差,竟会与他联手,才有了今日江湖上的血雨腥风。”
“其实我一直觉得,衣庄主此举,除了名利野心之外,也是报复心理在作祟,毕竟他为这个江湖付出了很多,他所得到的,却只是背叛,还有其后整个江湖的默然不语,大家各安其命,对于衣庄主的作为,只是聊表谢意,自在坦然。”孙平叹了口气:“所谓不应有恨,只是当今天下,自古以来,真的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我也在想,或许这个报复的意念,就连衣庄主自己,也未必真的觉察到了,人心,实在是一件很复杂的东西。”
两个人一应一合,在诉说着这几天这个江湖上每个人都在谈论的事情,就连他们的接续配合,也都娴熟无间,好像已经演练了千次。
对于燕碧城为什么在午饭时间忽然闯来,忽然郑重其事的说出这一番老生常谈,看起来孙平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要奇怪的。
“这个蒙蔽了整个江湖的阴谋,在衣涧扉的眼里,胜算极高。”燕碧城说:“他也相信,他对于风弃天的了解,已经足够深刻,他也已经完全把风弃天置在掌控之下,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阴谋根本只是另外一个阴谋的一部分,因为他没有想到,风云十四骑,原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工具。”
孙平停了停,“难道风云十四骑之上,另有他人幕后操控?”
燕碧城也停了停,看着孙平,淡淡的说:“难道孙庄主没有想到?”
孙平笑了起来:“敬待燕三公子指点迷津。”
“我本来一直想不清楚一件事情,如画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为了对付我,找到盒子的秘密,所以她要一直陪着我,直到搞清楚我知道什么为止。”
孙平点头:“我们都必须承认,衣庄主的这一着,的确出人意料,所以任何人是你,大概都会上当。”
“可是在雪山上的一个山洞里,我们两个人被逼入绝路,我亲眼目睹程雷对如画痛下杀手,以我的眼力,我实在看不出那一刀是在演戏。”
“我相信你没有看错。”孙平沉吟着说:“可能程雷脾气暴躁,一时忘乎所以,假戏真做,并且当时如果能杀掉你们两个,我相信在衣庄主看来,也是一个省时又省力的结局。或者衣庄主出于慎重考虑,并没有把真相告诉给这些杀手。燕三公子想必也知道,假戏真做才更象真的,所以这也并不奇怪。”
“我想不清楚的另外一件事情是,我去关外回程不久,即遭暗算。从一开始,给如画的那封信上所陈明的交货地点,就在关外,我想不出来,衣涧扉是如何知道我要去关外的?”
“你是说这件事情看起来,好像衣庄主早就知道你要去关外,也知道你所要了解的真相会在你结束关外之行之后立刻明朗,所以他就把与枫如画碰面的地点,确定在关外?”
“是。”
“看起来是有些凑巧,不过,也许只是凑巧,我想不出来,衣庄主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衣涧扉当然不能未卜先知。”燕碧城说:“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可是除了衣涧扉之外,却有另外一个人,会知道我要去关外。”
“谁?”
“穆随风穆前辈,虽然武功身手不算出众,观字识人机关阵法,却天下闻名,穆前辈与家父是知己好友这件事情,想必这个江湖上,不知道的人也不太多。”
“燕庄主的声名,天下近乎无人不知,身边的一些趣闻琐事也流传甚广,你说的这件事情,我就知道。”
“当日碧玉山庄所接到的信函,包含风弃天的一封亲笔信,风弃天亲笔所书的灭门帖,直至今日,依然有人出于各种目的在流传收藏,那么任何一个人也都该想到,家父接到这封信之后,必会命燕三去找穆前辈对证笔迹,确定真伪。”
“不错,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自然要慎重以对。”
“可是知道碧玉山庄接到过这样一封信函的人,却只有一个。”燕碧城盯着孙平,缓慢的说:“那个送信的人。”
“那封信是我送的,那么你说的人,就是我。”孙平笑了笑:“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燕三公子如何认定我竟然知道穆随风住在关外?”
“当年休花夫人与穆前辈成婚不久,就因为一点琐事,与穆前辈情断义绝,却又在之后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并且为她取姓氏为一个枫字,显然她心里,对穆前辈用情极深,念念难忘,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她让穆前辈伤心而去,是出于被迫。穆前辈离去不久,就在北方的一处荒山野地遭遇不明攻击,刀刀夺命。即使我再蠢,也会想到这个凶手,就是逼迫休花夫人的人。”
“你认为这个人就是我?”
燕碧城却已经止住了语声。
他再一次想起了枫如画,想起枫如画曾经告诉他的,她的母亲所说过的关于她父亲的一段话。
“当时幸为家父所遇,才把你赶走。”燕碧城看着孙平,“此后不论你是一路远远跟随也好,是指派手下四处打探也好,最终确定穆前辈的隐居之地就在关外附近,并不困难,所以你会把和如画约会碰面的地方,确定在关外最靠近关内的安平城里。”
“难道你的意思是,一路跟踪追杀你的这个计划,包括促使枫如画出卖你,都是我的主意?是我一手造成的?”
“不仅仅是你,一路追杀我的指派,是衣涧扉做出的,你只不过在他的命令上,顺便加上了你的东西,就象你在衣涧扉这个武林盟主的阴谋上,加上了你自己的阴谋。”
“我自己的东西?什么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又因何要加上我自己的东西?你又如何确定这些不是衣涧扉的本意?”
“我本来的确没有想得这么清楚,你的计划,本来就很复杂,也很巧妙。可是当我知道穆前辈竟然在神龙峰上遭到灭顶攻击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很难相信这是衣涧扉的主意,他并不是一个意气用事,不顾大局的人。接着我又想到如画的被杀,我开始思索这两件事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还是只是出于偶然,对于任何人来说,显然前者更具有说服力,尤其是”燕碧城深吸了一口气,才又接道:“尤其是当我知道如画本就是穆前辈的女儿之后。你只是没有想到,穆前辈竟然会活着走下山来,把他的经历告诉我。”
“如此说来,我是因为休花夫人心怀愤恨,所以才决心要把穆随风父女两个一同杀掉?”
“你的计划,本来就是要在如画出卖我的那一天,杀掉如画,并且把我放走,好让我继续去为你对付衣涧扉。云开所做的,根本就是在演戏,他实在是演得不错,甚至一度让我信以为真,也因此会把如画的死,归咎在衣涧扉的身上,这无疑会让我更加不惜代价的去找出衣涧扉来。”
“其实在我看来,任何一个动机,都不如仇恨来的彻底,更加能够激发出一个人的潜力和决心。”
“然后你又安排人手去攻击神龙峰。你要先杀掉如画,接着再杀掉穆前辈。其实把这两件事情连结在一起去看,真相会变得相当的简单,只是我,偏偏没有早些看出这一点来。”
“真相往往都是简单的,只不过大家的脑袋都会容易变得复杂,所以才会迷惑,看不清楚,你不必自责。”
“你让云开在我面前演了一出良心发现,刀下救人的好戏,杀掉衣涧扉派去的两位高手,好进行你自己的计划。”燕碧城凝视着孙平,一字一字的说:“甚至你要在我面前杀掉如画,而这一切,除了是你计划的一步,还因为你顺便要为自己出一口气。你的样子,实在看不出竟然是一个如此狡诈卑劣,冷酷残暴的人。”
“我的样子并不能说明什么。”孙平叹息:“很少真的有人能从一个人的样子上看出他的本质,所以我同意你的这句话。”
“衣涧扉忙了20年”燕碧城也在叹息:“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以为满盘胜算的计划,只不过落进了你的局里,你根本就在等待并且促成他的计划成就的一天,然后你就可以利用我,把他赶下台面,甚至因为如画的缘故,让我杀其而后快,你便可以一脸正义,诚惶诚恐的坐上盟主这个位置,俨然一位救世英雄的面目。真的蒙蔽了整个江湖的人,并不是衣涧扉,是你。”
“我要送那封信到碧玉山庄,就是为了利用你来成就我的计划?”
“如果”燕碧城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阵深刻的痛苦,“如果楚飞烟不是忽然遭遇不测,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想通你的整盘计划,在她死后,我才想到,花惜语根本就是花五色,而花无色所做的,就是一路布局,引我来找出衣涧扉的破绽,我同楚飞烟之间所发生,所发现的这些事情,根本早就在你的计划里,所以才会有客栈里面巧遇楚飞烟,才会有那一封一纸千金的信,才会有童大帅的鼻烟壶,才能顺利找到尸体,才能正好有那样一个指证衣涧扉的流氓。我在一开始,甚至怀疑过我所遇到的一切,都是楚飞烟的阴谋,因为这些事情从头想来,实在太巧了,就象一条画好的线,我的每一步,都在不由自主走在这条线上,就象在梦游,直到见到楚飞烟死在我的面前,我才开始苏醒。”
“楚飞烟的死,的确是一个意外。”孙平叹了口气:“这出意外,完全是花无色自作聪明,自作主张,我的计划里,根本没有如此大的一个破绽。”
“她只是没有想到,在同楚飞烟吵过之后,在同衣涧扉决战之后,我竟然还会再回去。”
“想不想得到,她都不该如此横生枝节,女人实在难成大事,难为我所用。”孙平又在叹息。
从燕碧城进来,一直到现在,他就一直在叹息,为了不同的人,不同的原因在叹息。
在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之后,孙平说:“衣涧扉的计划的确高明,叫人难辨真相。只不过他这个计划,其实是我想出来的,也是我通过风老大的口,教给他的。二十年前风云十四骑初出,我本以为天赐良机。其时江湖纷乱。正逢外患不断,朝廷里对于江湖的事情,也很难顾及。我并没有衣涧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要这个江湖,其它无关人等杂事,我孙平连看都不想看。”他负起手,看着窗外的阳光:“只可惜竟然冒出了衣涧扉和童铁,是我没有料及的。我孙平天纵奇才,不敢妄自菲薄,自然要做一番大事。破雪岭一战之后,我对衣涧扉恨之入骨,忍气吞声混入飞涧山庄,却发现衣涧扉自己也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而且广召人手,拼命扩充势力,从始至终,他都未曾婚配,每日励精图治,着眼大局。他想要什么,就算是白痴也看得出来,他想要的,正和我一样。”
燕碧城也在看着窗外的阳光:“就算是在阳光底下,就算他已经听不到,你把你自己同衣涧扉相提并论,也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休花休花我本钟情。”孙平的声音忽然飘缈起来:“我将她取来,放置深山,悉心呵护,珍爱有加,她却依然落落寡欢,见到我就长吁短叹,没过多久,竟然生了重病。”
“你见她美貌,就把她抓去,关在一处没有人迹的荒山上。”燕碧城的声音已经沉缓:“你与发了情的禽兽,有何区别?”
“无奈之中,我只好赴远求医。”孙平继续缥缈:“却没想到,抓了三位名医,带了一车的草药回来,她竟然已经不告而别,踪影全无。”
“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一只禽兽每日同处。”燕碧城淡淡地说:“你也没有什么应该想不到的。”
“此前我与她相处多日,连碰都没碰过她,我可以保证,在我孙平,绝无仅有。”
“你竟在梦想她会心甘情愿?”
“却没想到竟然便宜了穆随风这个家伙。”孙平愤怒起来:“发现她失踪之后,我就四处打探,好在休花的美貌毕竟少有,所以她的行踪,也并不难发现。”
“于是你就找到时机,忽然闯去?”
“他们竟然已经苟且成婚。”孙平愤愤的吐了口唾沫,“我本来要把穆随风一刀一刀的给剥了,凌迟处死,谁知道那一日这个王八蛋竟然不在,***算他命大。”
燕碧城淡淡地说:“你能活到今天,才是恶贯满盈,天理不容。”
“所以我就要枫如画出卖她自己的父亲,我就要穆随风死在亲生女儿的手里,哈哈。”孙平的眼睛里忽然泛出了一种神色,接着,甚至连他的脸都开始扭曲,“偏偏他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死了也要他们做一对糊涂鬼。”他转过头看着燕碧城,大笑着说:“你说,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这个计划,是不是很绝?很厉害?哈哈。”
“说出神龙峰这个秘密的”燕碧城的声音在迟疑,甚至有些粗哑:“是如画吗?”
孙平敛住笑声,凝视着他,在眼中的疯狂之色终于渐渐消尽的时候,忽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痛苦。枫如画的美貌,比起她的母亲休花,也毫不逊色,所以我就告诉你真相,真正说出神龙峰这个秘密的,不是枫如画,是她身上带着的那两颗珠子。那两颗珠子曾经在药水里浸泡了半年之久,所以上面除了有让你上当的毒药,还有一种味道,一种人闻不到,受过特殊训练的狗却能闻到的味道,所以你们一路的行踪,我只要让人牵着这样的一条狗,就可以一丝不差的重新走一次,这种味道散布在空气里,四处沾染,经久不散。尽管枫如画没有亲口说出神龙峰来,可是真正出卖她父亲的,依然还是她。你看,我这样一说,你是不是会觉得舒服一些?”
孙平的样子,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要去拍一拍燕碧城的肩膀。
“所以我的计划不仅仅让你觉得舒服,也让我自己觉得畅快,你现在是不是更加佩服我了?”孙平笑了起来:“所以你必须承认,我的聪明智慧,岂是衣涧扉能够比拟的?把我孙平和衣涧扉相提并论,正是对我孙平的侮辱。”
又愤愤地补充到:”奇耻大辱。“
“当日让穆前辈离去,也是休花夫人向你提出的条件?”
“不错。她哭着求我,说只要我肯放穆随风活着离开,她就心甘情愿陪着我,不再有别的男人。我想来想去,既然以前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不如多为以后考虑,她既能专心只跟着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况且我心里也着实喜欢她,放眼天下,我孙平看的上眼的,也只有她一个。”
孙平的眼睛里,竟然已经泛出了泪水。
“可是你依然在穆前辈身后尾随,要杀了他。”
“我当然要杀他,我还要把他碎尸万段,我为什么要让他活着?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衣涧扉一直都很信任你,把你视为他的心腹,却没有想到,他自己根本就是你的棋子。”
“衣庄主的确信任我。”孙平的眼睛又开始缥缈:“甚至和他相处时间久了,我竟然有一点佩服他,有点尊敬他。”
燕碧城沉默下来。
他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因为再恶毒的人,也往往会有他所尊敬的人。
并且他所尊敬的这个人,通常都会比他高尚一些,甚至会是一个好人。
一个友善,宽容的人。
有一件事情也许很多人都知道,再恶毒的人,在背地里,也会尊敬,并且喜欢一个好人。
并且厌恶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