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他他太骄傲了。”孙平又在叹息:“骄傲到认为任何一个人对他忠心,为他卖命,都是应该的。骄傲,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让他根本看不到真相,也并不想去看到真相,况且我的事情,他所看到的都是假的,而他的事情,每一个真相我都了解。他一生不娶,极少与女人亲近,享乐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软弱,他唯一一个交往较深的女人,就是花无色,只不过,他根本想不到就连花无色,也是我孙平的手下,而我孙平,竟然是他的手下,哈哈,这实在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当我向他禀报五花八色门已经被风云十四骑所灭,花无色的尸体被极尽凌辱之后挂在城门上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你实在应该也看一看,哈哈哈”孙平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那种神色哈哈太精彩了哈哈哈难得一见,难得一见。”
“可这一切根本就是他同意的。”孙平忽然直起了腰,笑容也在瞬间敛尽:“风云十四骑不去四处作恶,把这个江湖搞得乌烟瘴气,人人心惊胆战,他衣涧扉如何能显出他的本事和高明?如何能让天下人拥立他成为武林盟主?他衣涧扉不成为武林盟主,我孙平的盟主宝座从何而来?”
“你人在飞涧山庄里,却依然能指挥着你的手下去做你的事情,衣涧扉虽然信任你,却并不蠢,你如何做到的?”
“飞涧山庄有一条密道,直通后山飞涧后的峭壁之内,衣涧扉同风老大的一战,就是凭着这条密道,突出不意,派出飞涧卫潜入到后山,才彻底占据优势的,这条密道,我潜入到飞涧山庄后两年之久,才有机会发现,着实不易,这样的宝贝,我当然不会让它闲着。衣庄主他无心,我却有意,我要瞒住他,其实也并不太难,何况飞涧卫早就已经变成了我孙平的人,如此一来,在飞涧山庄里,没有什么我不知道,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那封风弃天写给衣涧扉的信,你根本就不需要从衣涧扉的手里偷出来,你只需要让风弃天重新写一封,送到碧玉山庄,就大功告成了,是吗?”
“不错。”孙平点了点头:“但我却不能在一开始就直接说出衣涧扉这三个字,显然收到这样的一封信,燕庄主只会派你出来查清真相,而你是个聪明人,很聪明的人。聪明人不会轻易相信什么,尤其是太直白的答案,他总要自己再去找一找,所以我要带着你绕几个圈子,很长的圈子,这样你才会深信不疑,才不会想要自己去找,因为我并不想你还去找到什么我不想让你找到的东西,你只需要找到我想让你找到的东西。”
“所以你要把信首的称谓裁掉?”
“没办法,毕竟很少有人会去写一封起首没有称谓的信,另外,我也需要保证你找出衣涧扉的时间不会太早,你如果在他还没成为盟主之前就把他找了出来,我的盟主如何着落?”
“你也会担心,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衣涧扉,会设法从侧面求证,多方打探,于此,也许不小心会泄漏了你自己的计划。”
“所以我只好让你忙一些。碧玉山庄有意泄漏一些你的事情,甚至说出你带着一个至关重要的盒子,是一记高明的手法,不过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也知道就算衣涧扉想到这或许是一个圈套,他也只好钻进去看一看,因为实在不应该有别人知道这一次风云十四骑的复出竟然牵涉到一个阴谋,所以他一定会派人追杀你,设法搞清楚你究竟知道一些什么。”
“你没有担心过如此一来,衣涧扉会对你,对整件事情生出疑心?”
“我当然想过。可是我也知道,衣涧扉会自己找出一个答案,一个错误的答案,譬如他会以为这是风老大有意泄露的,泄露了一点点,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可能也会想到别的,不管怎样,他不会想到我,也不会想到他正在为我进行着他的计划,他对这个计划实在有着太多的信心,他对他自己,也实在太过信任,他也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小的纰漏,就中止这个他等待了许多年的计划,再加上花无色也向他提供过很多江湖上的秘密,这些秘密都是真的,有很多甚至是免费的,因为花无色至少衣涧扉相信,是被他迷住了。”孙平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他当然也会在这许多年里,旁敲侧击的从花无色那里打探有没有什么人留意他的动向,或者仿佛有一点警觉了他的阴谋的样子,他所得到的每一个答案,都很让他满意。”
“他也会从一开始就判断出,我知道的不会太多,否则会直接针对他。”燕碧城说:“我的确应该承认,你的计划尽管无耻,却很周详。”
“但还是被你发现了破绽。”孙平说:“所以你应该对你自己很满意,因为你也很聪明。”
“没有什么人做出的计划,是真的天衣无缝的。”燕碧城说:“所以真相,其实是不会埋没的,至少不会永远埋没下去。”
“永远太远,我管不了,我只管现在,至少是我活着的这几十年。”
“如画出卖我的这个计划,衣涧扉并不知道详情?”
“他的计划是要枫如画偷走你的盒子,再把你引到客栈,接着演一出好戏,把你给杀了,于是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他只是没有想到枫如画早就在我的控制之下,他更想不到,吴胜其实也是我的手下。所以在客栈当夜吴胜死后,他一定以为是枫如画忽然改变了主意,堕入了情网,喜欢上了你这个小子。于是他就安排人手,对你们两个一路追杀,他的命令是:盒子要拿回来,人嘛,当场格杀。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呢,他又收到消息,说是枫如画又改变了主意,一则无法忍受一路的奔逃辛苦,另外出于本性贪图钱财,这也和枫如画以前的生意手法相符,所以他并不觉得奇怪,何况他本就不认为女人是值得信任的,所以才有了安平城外的那一幕。”
“衣涧扉当然也不知道那两颗珠子的事情?”
“他的确不知道。不过他用枫如画来对付你的这个计划不错,我只不过在这个计划上加上了一点东西,把它变成了我自己的计划,顺便还能把吴胜干掉,所以我的计划更好,更巧妙,你说是不是?”
“甚至连衣涧扉所听到的消息,所看到的事实,其实也一直都是你为他准备好的,你让他知道的。”
“其实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我也不这样做,只要他自己看见的,不影响我的计划。”
燕碧城顿了顿,忽然问道:“在你把休花夫人夺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平立刻绷紧了脸面:“她还是不肯从我,说是要等成婚之后。我也没有勉强她,可是还没等到成婚,我就发现她竟然有了身孕,我本想把她一刀杀了,毕竟还是不忍。”他又在叹气:“于是就对她渐渐冷落,却没想到有一日,她竟逃了出去,就此不知所踪。”
“但你一直在找?”
“我当然要找,可是这一次,却殊为不易,她竟从穆随风那里学会了易容,还有阵法变化,一路掩饰行踪,忽东忽西。我追着追着,竟然追丢了。可我不会放弃,我就是要找到她,找不到我就不罢休。我一直找了好多年,这些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其间我隐身潜入了飞涧山庄,找起来也不那么方便,但我还是要找,我非找到她不可。终于,在几年前,又被我找到了,哈哈,她再聪明,毕竟是我孙平的女人,又怎么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之后,又如何?”
“这一次我当然不会听她的那一套花言巧语,当夜就成婚,随后就入了洞房,却没想到却没想到,她已经在婚床上自尽了,血流了一地都是,我,我”孙平忽然掩面大哭起来:“我好后悔,我不该逼迫她,我该放她走,她走了”
“她走去哪里?”他忽然放下手臂,咬牙切齿地说:“她要走去哪里?她为什么要走?她是我的女人,跟着别人私奔,还生下了孩子,我早该杀了她,这个无耻的贱人,宁死也不愿意从我,死得好,哈哈,死得好,哈哈哈”他已经在扬声大笑,笑的手舞足蹈。
面目,却在惨厉地狰狞着,就像最恐怖的恶梦里的一个最恐怖的恶魔。
并且他的脸,是青色的,还有青色蜿蜒的血管,在额角不停跃动。
一丝惊惧掠过了燕碧城的眼睛。
他终于可以肯定,他所面对的是一个疯子,一个偏偏在冷静下来的时候,会变的极其可怕极其狡诈的疯子。
“所以我就把她埋葬了。”孙平忽然又冷静下来:“我还让人照看她的坟墓,我实在是对得起她了。”
“根本就是你把她逼死的,你害得她这一生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竟然能说你对得起她,你已经疯狂,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她对不起我。”孙平在暴怒中嘶喊:“她这一生都对不起我,她辜负了我对她的满怀深情,我再三的原谅她,她却只肯留给我一具尸体,她是个荡妇,死不足惜,恶贯满盈。”他喘了口气,又大喊了一句:“坏女人!”
燕碧城的耳膜在嘶鸣,他的脑袋也有点乱。
在中午走进这个雅间之前,他从没想到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巨大复杂的阴谋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出乎他的意料,眼前也一样。
他从没想到过,这个计划的策划者,始作俑者,孙平,竟然会是如此的一个人。
一个会忽然失常,又会忽然彻底冷静下来的疯子。
这个疯子即将成为中原武林盟主。
所以一个可怕的疯子变造出了一个可怕的阴谋,继而即将变造出一个可怕的事实。
以及一个可怕的江湖。
这个江湖本就可怕,却会因为他,变得更加可怕。
“花无色受你的指派,派出冷锋去迷惑楚飞烟,把我一步一步的引到衣涧扉那里,那么冷锋又是因何而死,云开又为什么要去对冷锋迫供,要抓楚飞烟?”
“你一路奔波,这么辛苦,我见犹怜,偏偏又没发现什么可用的线索,但这也不能怪你,庄主行事,历来审慎周密。”孙平微笑着说:“我当然只好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冷锋,他是花无色找来的人,其实这是这个女人所犯的第二个错误,因为她在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里,使用了一个不能完全掌控,并不完全了解,也不能完全信任的人,杀掉冷锋,目的很简单,灭口。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所以他必须死。他本来以为去安平客栈找云开碰面是要接受另外一个任务,报酬也会很丰厚,所以他就去了,他所接受的任务的确也很重要,他是去送死的。可惜变数,却发生在云开身上,迫供那一套枝节,根本是云开自己搞出来的,为了什么,你也该想得到。安平城之后,云开就失了踪,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踪影,这又为了什么,你也能想得到,我想要说的是,他不会永远失踪下去,至少我不准他失踪下去,到了我叫他失踪的时候,他才可以失踪,我也可以保证,他会失踪的很痛苦,很彻底,就象从来没存在过。”
“云开只是你在中途安插在程雷和归止身边的?”
“其实我要在他们身边安插十个云开,都没问题。”
“程雷和归止听命于衣涧扉,他们两个会以为,云开只不过是衣涧扉派去的增援人手?”
“不仅仅是增援,还是一个强援,因为他也带去了枫如画叛变的消息。”
“衣涧扉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
“事后而已。”孙平叹了口气:“他所知道的,是枫如画耐不住艰难,曾经叛变,却在混乱中被杀,同时被杀的,还有程雷和归止,对于这个结局,他除了感叹,我想没有什么别的,因为他要对付的人是你,显然你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衣涧扉甚至根本不知道还有云开这样一个人物?”
“他的确不知道,不过即使他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风弃天是不是还活着?”
“你说风老大?他早已经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他没有理由继续活下去嘛,对不对?”
“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阴谋,你很快就会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而且坐的很干净,你的整个计划,也都已经顺利完成,而且完成的很彻底。”
“很对。”
“其实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你的这个计划,最大的破绽,就是你偏偏要去节外生枝,一定要顺便杀了如画和穆前辈而后快?”
“我的计划,除了让枫如画出卖她自己的父亲,还要让她死在她自己的情郎,燕三公子的手里,只不过因为你这个人比较固执,云开费尽了口舌也没能说服你,算是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失败,好在无伤大雅,枫如画毕竟还是被云开杀了。”
“云开已经把安平城外事情的经过,都回报给你了?”
“他也因此多争取了好几天的逃亡时间,所以才敢回去找楚飞烟的麻烦。”
“客栈里的虎父犬子,只不过是你安排的一个道具,只是为了引我出手?”
“虎父犬子当然也是去执行任务的,报酬也很丰厚。”孙平笑了起来:“和冷锋一样丰厚。”笑了笑又补充道:“也和吴胜的任务差不多,呵呵。”
“人命在你的眼里,已经轻如草芥。”
“你看,虎父犬子这样一对禽兽父子,我让他们死掉了,岂非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而且吴胜会死,是因为他也该死。”
“因为他没有经过你的准许,随便动用人手,杀了吕战?”
“不错。杀了就杀了,还要用那么长的一支箭去杀,还要让那么多的一群人都见到吕战的尸体,这简直是明摆着告诉大家他是风云帮的手下,他不该死,谁该死?”
“这个江湖里,还有多少人,是听命于你的?”
“你想我会不会回答你的这个问题?”
“衣涧扉派去追杀我的人,也曾经用过这种长箭,这些人,难道也是风弃天为他训练出来的?”
“正是。既然合作,也该有点合作的样子,衣涧扉当年提出这个要求,其实也是在试探。“”我想他要试探的,是风弃天是不是已经在他的面前尽落下风。“燕碧城叹息着说。”不错。“孙平愉快的点了点头:”我既然知道他的心思,当然不会不同意,不过衣涧扉的眼光也的确不错,这种长箭,是风老大的招牌,厉害的紧,不同于普通的弓箭,射程更远,速度更快,穿透力也更强,所以威力也就更大,衣涧扉当年见识过,风老大总共为他训练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这几个人他都用在围杀你的那一役当中,为了杀你,他的确是不遗余力。”
“云开去找楚飞烟的麻烦这件事情,是花无色告诉你的?”
“我又不是神仙,就算我再能干,也总要有个消息来源,你也该知道,楚飞烟对于花无色,是无话不说的。”
燕碧城沉默下来。
究竟楚飞烟是在什么时候认出花惜语就是花无色的,这件事情的真相已经没有人可能再知道,燕碧城的看法是,既没有早到在他们两个人拿着那封一纸千金的信去找花惜语的时候,也不会太晚,至少没有晚到他见到穆随风的那个黄昏,回去质问她的时候。
他所质问的是:“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楚飞烟不肯说话。
所以她的确如她自己在死前所说的,从来没有欺骗过他,她只隐瞒了一件事情,一件有关她一直信任仰慕的师傅的事情。
她却很快就死在她的师傅的手里。
至死,她依然不肯说出这个真相。她只是知道,她自己被凌辱,被杀,是另外一个可怕阴谋的一部分,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劝燕碧城立刻离开这个吞噬人性的江湖,却不肯说出,为什么。
显然她也已经想到,花无色要以花惜语的面目出现,一定有一个很复杂的原因,这个原因也和她以前自己一直在推想的不同。
她至死,也并不知道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燕碧城的眼睛在明灭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光泽,很久之后,才缓慢平淡地说:“看起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其它的问题,还要问的。”
“我却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孙平笑着说:“也有一个问题,要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