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京华烟云之四
作者:慕容古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707

张居正病得确实十分沉重,最初只觉得委顿,但是断不定是什么病,后来才认定是痔,从割治方面着手。十月间痔根割去了,但是精神还是委顿。从血气亏损,转到脾胃衰弱,张居正病状,便日渐沉重。起初还勉强参加朝会,处理政务,到了十二月越发不支,只得告了假在家修养。两个太医院的御医轮流看着,掌院医官李时珍也隔日一诊,然而到底是快六十的人了,素日又操劳过度,这一病便牵引出许多杂症来,时时昏睡。

蒙眬中,张居正梦见万历让派遣自己前去祭祀一女神,张居正正要问这女神是谁啊,为何要祭祀啊,就突然醒了过来,内衣衫已经被汗湿透了。

偏又听见外面有铙钵声,“哐当,哐当”作响,让人心烦。忙叫了侍女问道:“外面做什么呢?”

“少爷们请了道士作法,为老爷祈福。”

张居正手一挥,将床边茶几上一个成化五彩斗鸡茶盏摔得粉碎,踹着粗气,道:“让他们,把他们自己叫进来。”

“父亲?”几个儿子忙进来问讯。敬修、嗣修、懋修都中了进士,简修补了武职,允修、静修还小。几个儿子本不在身边,是在张居正病中赶回来的。

“把道士赶出去。”张居正吩咐道,“无为淫祀。”

“父亲,孩儿等也是略尽一尽孝道,祈祷父亲早日痊愈。”敬修劝道。

张居正淡淡一笑,“富贵在天,其是凡人可以妄求的?为父知天命,祷也无益。汝兄弟孝悌,我就放心了。”

“父亲不过微恙,将养几日就好了,不必担心。”第三个儿子忙道。

“为父的病自己清楚,这一次恐怕是好不了。你们要善事祖母和母亲,祖母年纪大了,你们兄弟要时时劝解,不要让她过于伤心。”张居正用虚弱的话语吩咐道,“现在遭遇圣明之主,你们兄弟要各自努力,不要坠了家风。”

上次万历驾幸张家,与张居正彻夜密谈,其中就说到了张家诸子的事情。万历答应善视诸子,“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言犹在耳,希望万历不要自食其言。

闻听父亲遗嘱,年龄最小的静修已经低低哭泣,其余诸子也眼中含泪。张居正反到微笑,安慰诸子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呢?老父位极人臣,功业书在国史,子孙满堂,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是啊,自己这一生建功立业,匡扶社稷,确实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看了看诸子,眼中满是不舍,想起“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话来,心中也觉得怆然,强支撑着,说道:“懋修,父亲平日最欣赏你,欲你传我衣鉢,你以后要多多磨练,谨慎行事,不要让我失望。”

“孩儿记住了。”懋修忙道。

“翰林院虽清闲,却是可以大大历练人的地方。本朝内阁大臣多从翰林院出身,为父也是如此,你要用心,不要以为自己是状元,就得意——”张居正停了下来,心中猛地想起一件事来:懋修的状元是在自己任内考取的,将来必定会受人攻击,影响仕途。“只是人各有命,仕途的穷达,也不要太在意了,最重要的还是名节,你们兄弟多要记住这点。”

诸子一一答应。

“老爷,申阁老来访。”管家在外面小声回道。

“申时行?”张居正说道,“请他进来吧。”诸子除了敬修伺候外,都回避了。

“首辅大人近日可好些了,皇上挂念辅相身体,特谴时行来探视。”申时行笑道。

听言是天子派来的,张居正忙着起身答礼,申时行忙阻挡了,让张居正躺在床上,说道:“皇上本意亲自来探视,就是担心劳动辅相,才让时行前来。”

张居正道:“天子厚恩,臣感激不尽。又劳驾阁老,是万万不敢当了。”

敬修奉上茶来。

申时行道:“辅相是国之柱石,皇上自然担心。皇上说了,请先生安心养病,希望先生能早日痊愈,回朝主政。”张居正生病告假后,万历先是依照惯例,派人将内阁事务送到张居正家中,由张居正处理;后来,张居正精神完全不济,才辞了这事,公事由内阁诸臣商议。

张居正叹道:“我这病也有一些日子了,看来大限之期不远了。皇上已经成年,朝中之事已经可以处理得当了,我也放心了。”

申时行吃一口茶,说道:“说凶得吉,大人的并过些时候就好了,也未可知。而且,人说‘精诚可感动天地’,现在京城中不少官员为大人‘建坛祈祷’,上天也必定保佑大人无恙的。”

张居正闻言,看了一眼张敬修,敬修微点点头。张居正心中一叹,暗想:“这些人还真没安好心啊。”这些阿谀奉承之徒,想要讨好自己,以便升官发财,却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更不知道天子最恨人臣结党。现在建坛祈祷讨好自己,极有可能让人利用,借机攻击自己结党谋私。那时,自己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可苦了后人。

多想劳神,张居正便激烈咳嗽起来,敬修忙扶起父亲,安抚其背好一阵才缓过来。

“也难得他们如此用心。”张居正说道,“只是皇上明察万里,这些小伎俩想满过皇上恐怕是白费心机。”

“是啊。”申时行陪笑道,“皇上自然明白。下官这次来,还有些政事要咨询首辅大人。”

于是,将近日内阁所商议之事和天子圣旨颁布之事一一告知张居正,又说到陕西的兵事,皇上如何如何处理等等。

张居正安静的听着,末了说道:“朝廷处置得十分妥当,我没有什么意见。内阁有申阁老,和其它大人同心协力,我就放心了。”

申时行有些得意的微笑道:“皆是皇上圣明。”

张居正暗笑,有些无力地说道:“我病中已经不能理事,幸有诸君辅助陛下。我死之后,继任首辅必然是汝默你了,论才干品行汝默当然胜任首辅一职,我也别无担心的。”

申时行忙道:“大人此言,时行万万不敢当。”

张居正微微摇摇手,缓缓说道:“你是次辅,又是皇上的老师,谁还比你更合适得呢?”

“这事还得由陛下圣裁。”申时行道,首辅得位置他盼了很久,但他还没自大到要抢张居正的位置。本以为自己比张居正年青十多岁,等张居正退了,首辅自然论到自己。但没有想到冒出个王赐爵来,敢言敢为,在内阁的位置很快超越方逢时和张学颜,威胁到自己。而且天子的态度也不明确,这让申时行又担心起来。

张居正低声道:“我是支持汝默的,老成谋国,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咳嗽几声,方又说道:“我也别无牵挂,就是几个犬子,将来要靠汝默提携了。”

申时行心中大喜,忙道:“大人放心,世兄们高才俊朗,他日必定大有可为。时行一定荐于朝廷,不使朝廷遗才。”

张居正于是嘶声说道:“你们还不快过来拜谢过世伯。”

于是张居正诸子一齐出来拜谢申时行,申时行不敢倨傲,扶起诸人,温言赞扬勉励一翻。便要告辞而去,张居正道:“回复皇上,就说张居正病困之余,不能措辞,感谢之悰,言不能悉。”一面让敬修送申时行出门。

敬修回来后,张居正精神方才好了一些,对诸子道:“官场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思,你们以后要万万小心。”

简修问道:“那刚才申阁老?”

张居正笑道:“申时行外表忠厚,其实内藏奸诈,所谓外宽内忌,不是可以托付后事的人。你们以后有困难,也尽量不要找他。”

诸子方才醒悟,敬修道:“父亲,那为何还瞩意其为内阁首辅?”

张居正苦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朝中大臣,要么才干不足,要么声望不够,要么胸襟太狭,各方面都胜任的就只有这申时行了。皇上也是无奈,只好用之,方才让他来探病的,不然派遣一个太监就行了。让申时行来,就是要问后事啊。”

他虽在病中,诸事却都见得明白。“既然如此,那就顺水推舟吧,又何必得罪他?现在是得罪他不得的。我执政十年,得罪的人太多,我在固然没事。我一旦不在了,他们自然要反攻倒算,在皇上面前进馋言,以前跟随我的人马也不见得可靠,你们要当心。反是海瑞邹元标等人可靠,还有就是陈于陛李谪凡安歧这些亲信,在天子面前能说上话,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找他们。”

他长出一口气,说道:“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天子英果而仁慈,只要你们不干犯国法,是不会有事的。”

一句话说完,便体力不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