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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金灿灿地从东山头冒出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把农历新年第一缕阳光洒满人间,给人类一个鲜活的艳阳天,连红白相间的彩塑棚屋,屋旁的那堆箱木,屋前地上的石头,沙坪上的乌沙,都突然苏醒一般焕发蓬勃的生机,反射出银亮亮的光彩。
江涛无止息地奔腾。
机器不知疲倦地轰鸣。
公路上来往飞奔的汽车带上过年的气息,卷起股股烟尘。
王富帮望着眼前的景象,心境豁然开朗。
老板好!一个又一个马尾子,从王富帮眼前鱼贯走过。
帮哥,新年好!徐胜来到王富帮面前,拱手抱拳,恭喜发财!
紧随徐胜身后的两个徒弟也拱拱手,老板,发财!
大家发财!王富帮忙拱手抱拳,回应一句:大家发财!
吴海云、黄武,都还蜷在床上,昨夜,三兄弟背尽坑内的散沙,喝酒到凌晨。
呃,独眼龙!王富帮对刚走过去的徐胜说:你可要快点,你架的那几箱,早就背完啦。
好嘞!作为匠人的徐胜,多年跑金河坝,养成了听命而从不向老板发问的习性,终是,老板叫架一箱,他就架一箱。只有跟了王富帮过后,他才多少有些改变,学会了帮老板分忧,不过,仍保留了那份不发问的习惯,他不追问,那几箱是叫谁、怎样这么快就背完了的。他只想快钻进坑底,赶快架几箱,把赶来的这两班老马尾子安顿下来。
王富帮悻悻地踩到那堆箱木上去,坐到顶上一根箱木上晒太阳,暖烘烘的。
可是,他心中却很不是味道,一番寒风凛冽的滋味。
看看这些马尾子,拼命苦过一年,还能揣几个钱,回去同家人团圆,自己呢,还绷老板,实际上连马尾子都不如,过完年,马尾子们又怀惴了挣钱的希望,走下这金河坝。
自己也想回去,团圆、过年。可自己又拿什么回去,拿什么去给家人?
还有龙丽和这两位好兄弟,都暗中安慰,鼓励自己,是天意、还是自己的命?
他又举头扫描般横望这牛角湾,明显一个回水沱,凭啥不出红滩?他心中真的不服气,真的不愿服输。
唉——人呵,最怕欠人情,现在除了欠一屁股债外,欠他们三个的情太深、太深,龙丽伴自己度过了最难熬的年关。两位兄弟一过年就各拿了钱来,还有平庄鞋店老板那碗面……
王富帮心下清楚,一个人独躲坑底熬年夜,都没有这阵这样揪心。
今天,忽然一下子恢复了秩序,来了这么多人,本该高兴才对,可偏偏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像压上了冰冷的铁板,更沉、更重。
他又悻悻地走下那堆箱木。
帮哥!脆生生的叫得王富帮心子一悸一抖。
喔,龙丽。
咋,帮哥这么没精打采的?
没有哇。
还没有嘞,看你,眉毛扭成疙瘩啦,吴海云,黄武来啦?
来啦。
对啦,兄弟到齐了,还有啥子不高兴的?
缺你呀。也不知为啥,王富帮轻轻冒出这么酸酸的一句。
这不,龙丽耸动的胸脯一挺,头一扬,发一甩说:我也来啦!
嘿嘿嘿嘿……王富帮艰难地笑啦。
吃饭没?
没有。
那,我做去。
王富帮看着龙丽,紧身蓝裤一抖一抖地闪进灶屋。这才懒懒地回到老板棚屋,闻着股股冲鼻的酒味和脚臭混合着丝丝的汗臭,坐到自己那张床沿,突然,不知自己该做点什么。
看看黄武还蒙成一堆,不见头尾地睡。
吴海云头枕了两本蓝色封皮的书,嘴张成圆洞。口涎悄悄地从嘴角渗出,睡得那么深沉,两本书颜色上深下浅,上薄下厚,上新下旧,他习惯性地看看腕上的烂手表,去扯吴海云枕下那本薄书,一扯再扯。
帮哥。吴海云睁眼见是王富帮,叫了一声便抬起头,让其把书拿走,又把头放下睡好。
墓床!这是本啥书?
诗集,一个年轻人的诗。
这有啥好看的?
作者死啦。
死啦?
他同他老婆到了新西兰,他怀疑自己的老婆同老外有染,一时想不开,斧劈老婆,自己也自杀啦。
怪人,都到了国外,还那么保守,真没意思。
王富帮“嘭”一下,把书甩到吴海云胸口,那是本啥?
小说。吴海云边说边伸出穿件蓝色春秋衫的左手,把枕下的书拿出来,递给王富帮。
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选。
好看么?
嗯……咋说喃,帮哥,我认为好看。
这人不出名呵。
这人,名气大嘞!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就这小说?
不是,是另外一本,叫——喧哗与躁动。这人写得漂亮,深沉,写法上有创新,是个美国人。
这书,你还圈圈点点?
这是我最爱读的书,都读了三遍了,越读越有味道。
这门鲜?里头哪篇好看?
嗯……你就看——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写爱情的。
喔。王富帮哗哗地翻了几下,就停住凝神地读。
……一个纪念碑倒下了。纪念碑?王富帮心想,啥纪念碑?妈的,今天真不吉利,扯一本书是墓床,读篇小说嘞,标题那么好,一开头就写死人,送丧,妈的,真倒霉!
王富帮心中愤然,“嘭”一声把书丢在方桌上,起身迈出了棚屋,站到太阳光里。
王富帮此时此刻的心境,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味,任何语言来描述这种复杂的心情,都会显得贫乏、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这种心情中,不光有沮丧、失落、失败的情愫,还有对富有的期盼,对成功的渴望,对命运捉弄的不服气……
林林总总,真的是很难准确描述。
夜,又像国画家饱蘸浓墨在宣纸上浸漫,染黑了一切。
机声依然,江涛如旧,寒风瑟瑟。
王富帮仿佛快要攀上峭壁的顶端,双手紧紧攀住悬崖壁沿,面前笔立而且朝头顶盖过来一道像鸭舌帽般的峭崖,万难攀越,朝下是万丈深渊,灰色的岩壁陡峭若刀切斧劈一般,不知何时双脚踩上了黄浆浆的大粪便,双脚直打滑……
喔喔喔,死定啦!王富帮看看这种危险的境地,倒抽了几口冷气,惊恐胆怯地绝望,心咚!咚!地狂跳。
嗨,帮哥!
仿佛是黄武在山顶上叫,只听见声音不见人影,王富帮抬起头来,面前忽然垂下一道软软晃荡着的绳梯,传来黄武的声音:快,抓住,上来!
王富帮猛然提气,运用轻功把自己的身体定在山壁,伸出右手,恐慌慌地一把抓住晃荡的绳梯,脚下猛然一滑,整个人便吊在绳梯上荡秋千般地晃,只听黄武喊:抓住哇!抓住哇!
王富帮吊在半空中晃荡,右手猛地向上牵引,左手抓紧绳梯,双手用力把悬吊的身体往上牵引、牵引。
叭!王富帮右手抓的绳索,突然断裂,整个身体重心偏移,悬吊吊地挂在那里。
快、快、快呀!
帮哥!帮哥!抓住、抓住!
叭!左手抓的绳索,终于断裂,呵——呵——喝喔!
王富帮顿时魂飞魄散,整个身体失去了重心,像断了绳的秤坨,朝深渊滚下去,滚了两三个跟斗。
忽然,软软地飘落在团团红云之上,红彤彤的云团托住了他的身躯。
帮哥!帮哥!王富帮咬牙闭眼,迷糊中听见有人压低声音在耳畔喊。
帮哥!
嗯……嗯……王富帮惊得一下翻身坐起,心咚咚地狂跳,仍然悸悸地恐惧,他左右猛甩了几下脑壳,这才睁开惊悸的双眼,独眼龙在床前叫,他略微镇静了一下才问:
啥事?独龙?
红啦!
嗯?几点啦?王富帮还在惊悸中,并没听清独眼龙的话,语无伦次地哼哼:嗯,几点啦?叫我?四点啦。
帮哥,红啦!
啥?王富帮瞪大血红的双眼,痴望着独眼龙问:你说啥?
啥、啥?吴海云从对面床上一下撑起来问:嗯?
红啦!黄老板在下头,叫你们快去!
王富帮像饿狼扑食,像子弹出膛,迅猛地冲下坑道,心跳得咚!咚!咚!地狂放。
吴海云也紧追而去。
帮哥!下到坑底,黄武迎住王富帮,把王富帮让了过去。
王富帮只朝前走了两步,顿时像尊塑像,凝固在那坑道里。
眼前,电灯光照下,一片金黄灿灿,一片金黄灿灿!
哇哦……哈哈哈……王富帮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嚎啕,呵呵呵啊……
多少心酸,多少痛苦,多少熬煎,多少期盼,在这一瞬间,从王富帮的灵魂深处,涌流出来。
多少愤然,多少怨恨,多少委屈,多少无奈,都在这一瞬间,化成了悲壮的嚎啕,从王富帮的心灵深处,火山般喷发出来。
黄武。紧随王富帮撵下来的吴海云说:你和独眼龙端一撮上去,溜一下。不准马尾子下来。
黄武揉了揉双眼,从王富帮身边挤过去,撮一撮箕金沙,递给徐胜。
吴海云见两人离去,这才劝王富帮说:
帮哥,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真的不容易呀,不容易呵,哼哼哼……
老——弟——呵呵……
王富帮偏过头来,抱住吴海云的头,放声嚎哭。
吴海云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精彩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