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的这番话,远比两匹葛布的震撼更大。台下的军兵士卒面面相觎,不少人觉得自己耳朵不好用,用手抠了抠。每个人都开始开动最大的智商来思考自己的出路,队列之中甚至已经开始出现阵阵骚动。
事实上,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大隋就应该如天上的太阳一样永恒不变,它是四百年来唯一让汉人天下归于一统的王朝,更是北压突厥,西服吐谷浑,东尽大海,南平交趾的大帝国,它有近二百万的军队,近千万的编户,还有无可胜计的附庸部落和藩国、属国,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它的灭亡,即使自大业七年起,天下多了近百万的盗贼、流寇。
然而,杨玄感的话彻底击碎了这一切,帝国的柱石,无敌的战将,楚国公杨素的嫡子正站在自己面前煽动谋反,所有人的思维,都陷入了停滞状态。
不过,已经说得兴起的杨玄感显然不想给这些拥有发达的四肢,却很少自主思考如此繁复的问题的汉子们考虑的机会,他的脸膛已然涨得通红,好似要将这么多年来委身事人的压力都释放出来一般,嗓音陡然拔高了七八度。
“今日玄感将众位召集在一起,既不是为东征大军转运粮草,也不是因为什么来护儿谋反,而是因为我……杨玄感,今天要发兵举义,诛除暴君,另立贤能为帝!”
字字铿锵。
饶是点将台下的运夫、走卒们早有觉悟,一个“反”字真在耳边响起,仍是无比的冲击。
“嗡!”
成千上万人的悄声议论汇成了滚滚钱塘潮,支持的,反对的,抱怨朝廷苛捐杂税的,抱怨自己辛苦服役而妻儿冻饿而死的,低声劝解同乡、亲友不要附逆的,宣扬自己眼见过的军队威势的,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谣言、实话在队列中飘来荡去,只有那些本应该出来呵斥两句的队正、校尉们一直缄口不言,好似约好了似的,只是自顾自地在场地中央站得溜直。
想来大家也有过类似的体会,人多的时候聊天,旁边有几个人不痛不痒地指手画脚两句,反倒越说越带劲,可真要是让你尽情的说,随便说,过不了一会儿,你自己就会觉得茫然了,更可怕的是这个时候你的脑袋里被人塞进去一件事情的无数个版本,几十种可能,自然而然地就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对。
此时此刻的校场上就是这么一种诡异的情景,台上台下,凡是披着铠甲的将士官兵,都是闭口不言,他们周遭的几步范围内也是安安静静,好似刻意划出的禁区。而那些穿着各色布衫,甚至露着膀子的精壮汉子们,却毫无忌惮地大声谈笑,队列中的声响也是由低到高,可过了近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这动静却渐渐低落下来。
开始是嗓门嘹亮的呼爹喊儿,后来是平常调门的朋友闲话,再接着是唯恐旁人听到的窃窃私语,最后便只剩下间或传来的希希梭梭的动静,直至悄然无声,而刚刚还兴奋不已的人们,也好似被剧烈的思维运动耗尽了体力一般,再也懒得调动自己的舌头和声带,只是惶惶然地用双目看来望去,仿佛期待着旁人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似的。
这样的变化,一丝不落地收在了杨玄感和李密的眼底。李密抬眼望去,正昂然傲立在点将台最前列的杨玄感脸上终于不可遏止地浮现出了一抹笑意,那是满意的笑,也是骄傲的笑。
李密见此,竟也自失般地提了提有些干裂的嘴角,心中泛起了一股奇特的念头:“也许,改朝换代的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些,如果没有楚公的家世,怕他还是做个将千万将士、敌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将帅来得轻松一些吧……”
“快看!那是什么?”
突然,一声惊叫唤醒了所有人,也将杨玄感准备了老半天的煽动说辞堵在喉咙里,不过,不爽归不爽,只看城墙上士兵们不惜将身体探出垛口也要看个究竟的劲头,他也心知眼前必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城墙上的几列哨兵,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黄河,任谁在城下高声询问,也都恍若无闻,个个将个嘴巴张得老大,足可塞得下一只拳头。
见此情景,猜疑,又一次占据了人们的整颗心,校场中的人们开始互相询问,“是不是朝廷的大军摸上门来了?”“要不就是大业天子请动了什么神仙来收拾这些乱臣贼子?”……
未知的一切夹杂着对帝国的固有恐惧,校场中的几千人中,立时便有不少胆小者陷入了癫狂,他们开始抱头鼠窜,开始无视四围军官手中明晃晃的钢刀,开始用他们因胆怯而混乱的脚步寻找离开的路径。
“噗……噗……”
一枝枝弩箭夹带着摧金裂石的力量,狠狠地钻入了逃亡者面前的地面,一枝枝隐没近半的箭竿摇晃着,提醒着人们前进一步便是死亡。
不过,人并不总是理智的。
“操!老子就不信他能把咱们都杀光,兄弟们,咱们回家啊……”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嚎叫,原本有些迟疑的人们立时找回了自信,挤在前排的运夫们更是红着双眼,直勾勾地奔着城门扑去。
这样的情景,高高在上的杨玄感自然看在眼里,眼瞅着几个脚力不错的运夫已经冲破了仓城戍兵的阻挡,大吼着冲向城门,距离城墙更是只有几步之遥。杨玄感的鼻子也无意识地皱了一皱,右手骤然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