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外，有一片几百步见方的空场，空场正中则是一栋孤零零的厅堂，厅堂檐下是数重轻纱帷幔随风曳地，最外层玄纱上满布的雪白万字符号也是清晰可见，三尺来高的夯土台基下如标枪般挺立着十个肩披绣彩斗篷，一身精致金色甲胄的侍卫。

任谁都能知道，那金色的甲胄不过是铁片上刷了层金粉、清漆，于铠甲的防护功能毫无助益，但这份气派却是非同寻常，可着大隋朝也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或是寺院高僧敢于养活这样一群护院僧兵，所以，他们的主人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整个东亚的主宰，当朝的大业天子。

张二哥早就说得清楚，帷幔之下，还有十来个侍卫守在厅堂里，尽管遮掩的严实，但从夏夜的凉风间或掀起的缝隙中，刘嵩等人还是能清晰地看见里面闪过的衣角、铁衣。面对如此森严的警备，刘嵩等三人要绕过土台，打开后门，根本不可能不被发觉。

而庭院左右遍插的巨烛火把，更是将所有的院墙角落都照得清晰，除了竹林这一侧，还有森森竹影遮掩，可以暂且藏身外，这小院中竟是毫无死角。

刘嵩见此情景，当时便有些泄气，正要招呼兄弟调头回去，院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谈话声，听那隐约传过来的声气，竟是两只巡逻队换防，急切间怕是走不得了，一时间，刘嵩等人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时间便在这等待的气氛中一点一滴地流逝，刘嵩眼看着赵铁、吴辰在跟前晃来晃去，整个一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毕竟他们根本不知道寺主房中的达奚善意会什么时候出来，也无从知晓身后的院门什么时候涌进成群的士兵。

时间并不站在自己一边。

刘嵩瘫坐在地上，仰望着满目的繁星，顿时一阵恍惚，眼前如同放电影一般，闪过了前世今生的幕幕往事，浑浑噩噩的学生时代，平凡得有些卑微的公务员生涯，受尽屈辱的家奴生活，遭受无数白眼的赘婿经历，一桩桩一件件袒露在自己面前。

“我究竟做过什么？”

刘嵩不禁反问自己，在这生死关头，他的脑中竟然一片空白，仿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折断了血脉，在空中着不到实处，等待着宿命的最终坠落。

“铁子！”

这个称呼算是刘嵩对赵铁的独门叫法，也是生死之际终于放下上下之别的明证，在此之前，刘嵩还真没把自己的这些部下当作与自己一般的人来看待，就像一堆柴火，冷得时候才想起点燃取暖。但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唯一的依靠便是这些印象中卑微无比的人了。

“嗯？”

“你觉得啥时候最高兴？”刘嵩半倾着身子，有些紧张地问道。正在来回走动，感受着等待煎熬的赵铁顿时被他问得一愣，旋即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咧嘴一笑：

“俺觉得搂着媳妇儿过小日子最乐呵……”

“你呢？”刘嵩又转向了吴辰。

“我？”吴辰早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却还是呆了一下，两眼茫然地反问了一句，跟着便踱了两步，蹲在了刘嵩身边，低声说了句：

“我家代代习武，却从没有出过高官显宦，若是能让我做上大将军，名留青史，肯定最高兴了……”

“这虚名真的那么重要吗？”

“这怎么是虚名……”吴辰刚反驳了一句，却被赵铁插了一杠子，只听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咋会没用呢？前齐的斛律光爷爷，何等的了得人物，就是给昏君害死了，咱辈辈儿也传他的名声哩！”

“哈哈……”

刘嵩闻言一阵大笑，一跃而起，顺手从袖中将横刀拽了出来，舞了个刀花，细细端详了一圈，扭腕在地上一插，伸出手在吴、赵二人脸上各摸了一把，仿佛要记住那种触感一般，口中念叨了一声：

“好兄弟！我明白了！”

说着，抖手将头上的发髻解了，披散头发拢在背后，向着张二哥问道：

“这寺里可有带发修行的僧人？”

“倒是有些，朝廷的戒牒管得谨严，不少师父都不得……”

刘嵩连连点头，又问了下房中的规制布局，转身向着赵、吴二人笑道：

“两位兄弟陪我也这么久，做哥哥的也没什么回礼，今日就送你们一条生路，切切收好……”

两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吴辰心眼活泛，已从他举动中猜出点端倪，死活拉住他的袖子，两眼已沁出了泪花，那边赵铁虽性子憨直，可刘嵩说话间的瑟索味道，总还是能有所察觉的，也拦在了他身前。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过就是给你们求条生路，又不是自己去死，放心……放心……待会儿见房中火起，千万要快，从墙根下跑过后门，不要回头……”

说着，刘嵩自己也有些激动，喉咙里也开始哽咽。许是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强自笑了笑，硬抽出手来，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前行两步，刘嵩突然解开僧袍，卸下了肩膀上的铠甲披膊。正当赵、吴二人正为他的举动疑惑不已之时，却见他两眼一瞪，牙关咬得紧紧的，抽起地下的横刀，狠狠冲着自己的左肩胛捅了进去，一时间，鲜血四溅。

“大人！”

异口同声的惊呼，吴、赵二人便要扑上来，刘嵩担心地扫了眼前方，见没有惊动守卫，方才放心地猛一回身，咬着牙，强忍着钻心地剧痛，伸手止住二人，颤抖着说道：

“火起就跑！记住了！”

言罢，也不和他们罗嗦，冲出了竹林，手扶着刀刃，向着眼前的厅堂发足狂奔，一边跑，口中还不住惨呼：

“寺主救我……寺主救救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