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板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拍了拍杜疯子的肩膀说道:“杜疯子,你又来赊酒喝了?上次你欠我的钱还没还清呢,今天是想都别想了!”
只见杜疯子的头发凌乱,胡乱地扎束在颈后,鬓边零星夹杂着数茎白发,前额的头发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他一手拿着一个酒瓶,口中也喷着熏人的酒气,用含糊不清地说道:“赵老板,今天是出酒的日子,再赊我一瓶罢。”
赵老板的眉头几乎要拧在了一起,用力将他推到一边,喝道:“快走快走,没钱还想喝酒,门都没有!”
杜疯子苦笑了一下,也不争辩,斜靠在石门坊柱上,慢慢坐倒,凑近手中的酒瓶,大饮了一口,用袖子擦了擦嘴,目光穿过头发,直直地望着酒坊,不语。
赵老板见他赖着不走,也没办法,只得随他去,见时辰已到,便进去准备净手焚香。这是酒坊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一批新酒酿造完成,必须由当家掌柜向酿酒祖师仪狄焚香致敬,方许开坛破封。这酒用的是上好的白水白米白曲所造,三蒸三酿,足足花费一月时光,又在地下埋上一年。当地称为“三白酒”,甫一开封,立刻香飘十里,引得全镇的酒鬼们垂涎三尺,纷纷来打上一斤八两。
赵老板焚香已毕,开了一坛三白酒,让伙计抬到前面柜台零打,又让人将酒灌入特制的小酒坛中,封好坛口,盖上铺子的印号,准备第二日送到县城去,供应各大酒楼。
不一会,十几坛三白酒都分灌好了,只剩下最后一坛。一个伙计上前,轻轻击碎坛口的泥封,立刻一股浓郁的气味冲了上来,那伙计大叫一声,仰天摔倒,脸色发黑,昏厥过去,周围的人也纷纷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赵老板见情况不对,知道那坛酒有问题,忙用湿布捂住口鼻,走到酒坛边上查看。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酒坛底部竟然泡着一条死蛇,那酒的颜色也变得像茶水一般浓郁。赵老板知道必是灌酒的时候伙计没有细查,坛子里游进了一条乌梢蛇,被泡死在了里面,如今将这一坛好酒给泡成了毒酒。刚才开封的伙计就是被有毒的酒气熏着,才会昏倒的。赵老板忙命人将那伙计抬回房中,请大夫来救治,一面又命伙计将酒坛重新封好,抬到野外埋掉,特别叮嘱千万不能倒入河水中,污染了水源,恐怕全镇的人都难以幸免。
伙计们见老板如此郑重,心下都有些不信,都说用蛇泡酒是最好的治疗中风的药,这乌梢蛇是剧毒之蛇,泡出来的酒自然也应该是效果最好的,怎么反而会变成毒酒呢?赵老板见伙计不相信,就打了一小碗,命人牵来一条狗,掰开嘴,灌了下去。片刻后,那狗不停地哀嚎,全身肿胀了起来,接着裂开一个个小孔,分泌出一滴滴黄水,黏糊糊地,流满了一地。顷刻,除了骨头皮毛外,全都化为乌有。伙计们看呆了,没想到这酒的毒性居然如此猛烈,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这才听从老板吩咐,将酒坛又重新封好,搬上了小车,从后门悄悄地推了出去。
赵老板见伙计将毒酒运走,这才送了一口气,去前面招呼客人了。到门口一看,不见杜疯子的人影,看来是赊不到酒,已经知难而退了,不由得唱着小曲儿,盘算起了这个月的进账。
再说那小学教员张恩涪匆匆离开了访卢阁,向北沿着车溪浜岸走了大概一里,远远便望见一座石牌坊,约莫有五丈来高,上书四个大字:“六朝遗胜”,边上又有一行小字:“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这就是昭明牌坊,牌坊下早有一人站立,身穿浅灰长衫,一件黑色坎肩,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虽说是中年人,但鬓角却已经有些发白,显然已是略有年纪。
张恩涪快步走上前,作揖道:“恩涪拜见父亲。”
那男子也不回身,低声问:“事情办得如何?”
“按照爹爹吩咐,我已经将人面菊的消息在茶馆中散播了,相信王玄一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张恩涪恭谨地答道,“但是孩儿有一点不明白,爹爹让孩儿来这小镇上,隐姓埋名地做学堂教员,难道就为了那盆人面菊?”
张父叹了口气,用手摩挲着牌坊下的抱鼓石,缓缓说道:“人面菊倒还罢了,我更看重的是人。那个杜疯子当年也算是名动江湖,想不到竟躲在这里十年,姓袁的真正的好耐心啊。”
“姓袁?”张恩涪疑道,“那个疯子本姓袁?”
“不错!他其实就是当年袁清乾的后人——袁度袁子超!号称‘江湖第一术学传人’。”
张恩涪大吃一惊:“袁清乾是嘉庆道光年间有名的捉妖降鬼的大家,江湖人称天师,风头一时盖过了我们龙虎山。想不到那疯子居然是他的后人。”
张父无奈地说道:“那袁清乾法术精湛,功力深厚,又与除魔世家许氏一族相交甚深,算是集众家之长,百年难得一遇。我们龙虎山从乾隆爷那时起就被降级,连朝廷御赐的银印也被收缴,在术法方面所恃也不过是历代相传天师玉印和紫电青雷的心法,可惜每任天师大多又资质平平,怎么比得过啊?你爷爷临终前将天师位传给了我,本想让我能够将上清宫发扬广大,可惜三年前咱们被李烈钧赶出龙虎山,房产田产统统都没了,这几年咱张家真可说是霉运当头啊。”
“可是爹爹你担任了道教总会的会长,又在北京祈雨成功,将那帮全真贼道比了下去,袁大总统可是十分欣赏爹爹,我看咱们张家应该是否极泰来才对啊。”张恩涪得意地说道。
“那是自然,正一道在我手中兴旺,看来指日可待了。”张父捻须笑道。
原来此人便是当时第六十二代嗣汉天师张元旭,字晓初,居所便是江西龙虎山的上清宫。民国初,江西都督李烈钧下令收缴龙虎山的田产,并褫夺嗣汉天师的封号,张元旭无奈,只好舍了田产,逃往上海。
待到民国二年,北京大旱,数月不雨,袁世凯无计可施,只得请白云观的全真道士求雨,那帮道士装模作样,捣鼓了多日,依然是晴空万里。袁世凯大怒,后经秘书长梁士怡介绍,又差人来上海请这位落魄天师。
其实龙虎山自古就有求雨之术,只是年代久远,已残缺不全,因此近几代天师均没有学会。那张元旭初掌天师位后,为了编撰历代天师年表,便着手整理龙虎山的典籍,不料竟被他在残篇中寻得求雨法并许多失传的法术,修炼后已是法力大增,远远胜过上几任天师,虽比不上汉时的张道陵,但也是历代天师中数一数二的了。张恩涪字梅生,乃是张元旭未成亲之前与村女私通而生,是长子,但却算是庶出。张恩涪家学渊源,虽说是二十左右,但也尽得乃父真传,更难得是他以弱冠年纪便已练成紫电青雷,实属不易。又有次子张恩溥,字鹤琴,乃正妻所生,算是嫡长子。
常言道:“既得陇,又望蜀”,张元旭修行已成,自然想要统领天下道教。等到了上海后,张元旭听说北京的全真道成立了“中华民国道教会”,就在上海召集了正一道等成立了“中华民国道教总会”,搞了一个南北对抗。袁世凯请白云观道士求雨不成,便想到了南方的道教总会会长张元旭。
求雨对于张元旭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一登坛作法,北京城立刻普降甘霖,袁世凯大喜,金银财宝赏了一大堆,又拍胸保证等到大事成功,必定封给张元旭“正一嗣教大真人”的称号,还会把龙虎山的田产房产一律发还。张元旭得到了大总统的青睐和保证,倒觉得还比离开江西前更加风光了些。
“袁总统答应我们张家,等他事成,便会为恢复我的称号,”张元旭忽然正色道,“所以我们龙虎山一定要力保袁总统登上大宝,到那时我们正一道便可成为国教,你虽然是庶出,但是已经尽得我真传,这个六十三代天师的位置迟早是你的了。”
张恩涪大喜道:“多谢爹爹,但二弟他……”
“唉,鹤琴是你大娘所生,虽说是嫡长子,资质也不比你差,按理应该轮到他接掌天师位,但他先天驼背,也算是个残疾之身,怎堪当此大任?我最看重的,还是你啊。”张元旭拍了拍张恩涪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爹爹请放心,孩儿一定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张恩涪欢喜得浑身发颤,但他毕竟是修道之人,狂喜过后,立刻便平静下来,“那爹爹来此找袁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张元旭叹了口气,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牌坊在阳光下的投影,过了好久,才用最郑重的语气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真——龙——气!”
“真龙气?”张恩涪疑道,“那是什么玩意?”
张元旭不回答,却问:“梅生,你看那袁总统面相如何?”
“袁总统美目鹿眼,面有虎须,实乃当世豪杰,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只是要做皇帝,似乎略微差了些……”
“不错,你的相面之术已有我的**分了。袁总统虽然有权有兵,现在也算是一国元首,但离大宝就差了那么一口气。”张元旭点头道,“所以我要替他找到真龙气。那真龙气是龙脉之精华,传说凡人得之能够改形换命,成为真命天子;若是我们修道之人得之,就算是做个地仙也绰绰有余了。但是天下龙脉何止千千万万,真龙气究竟在哪里无人知道,我们龙虎山对堪舆之术所学甚少,所以……”
“所以爹爹要找袁度,袁家擅长风水之术,由他来寻找真龙龙脉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张恩涪接道,此时他方才明白父亲如此大费周折接近袁度的用意所在。
张元旭一心想要让龙虎山统领天下道教,想到袁世凯做皇帝后,能封自己为护国真人,龙虎山将来的地位一定是前所未有之高。但这个自号容庵的袁慰庭并无真龙天子的命,因此张天师便想到了江湖世家袁氏一族。
袁家在江湖上素以堪舆之术而闻名。十年前清庭修建京张铁路,怕掘坏了北京城的风水,便请来了当时才十五岁的袁度望气,后来袁度得到慈禧太后御赐的“神机妙算”玉牌,顿时名动天下。但没过多久,便听闻袁度远赴苗疆,自此便失了踪,江湖传言其中了苗人的蛊毒,已横死在了那边。张天师自然不信袁度会早夭,疑心他隐居了起来,于是便暗暗留心,四处查访,始终不果。
恰好此时,江南修真观的王玄一给白云观住持陈明霖送来密函,张元旭早已在白云观中设有内线,得知此密函中说袁氏传人隐居在江南一小镇上。于是张元旭便先派长子张恩涪先行来此探查,然后又趁中秋节,建议袁世凯在北海天王殿举行“中秋祈福吉祥法会”,番、道、禅三台共经,白云观作为北京名观,自然不可缺席,陈明霖带领白云观全体道士足足念了七天经。刚结束了祈福法会,又到了十月十日武昌首义纪念日,于是又在白云观举办“超度阵亡将士黄箓**会”,陈明霖作为东道主,自然又要主持。两场法会下来,已是十月底了,前后足足持续了有一个多月,等到陈明霖再想起密函的时候,张天师早已南下两浙了。
张元旭来此小镇上,自然便住进了修真观中。因他是龙虎山天师,王玄一便拨了观中最好的一间客房给他。整日里二人或是谈玄论道,或是对坐手谈,或品茗,或小酌,张元旭自离开了龙虎山,还是第一次过得这么悠闲适意。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寻找袁氏传人,时时想要探听王玄一的口风,可王玄一口风很紧,直到那日张恩涪来报说在桑地中看到人面菊,张元旭这才发现袁度的踪迹。
“我们将人面菊的风声透露给王玄一,他是全真教道士,与我们正一教本不是一路的,让他出面去和袁度冲突。我们来个坐山观虎斗,关键时刻对袁度施以援手,自然能笼络到他。一来可以得到袁度的支持,二来又可以打击全真教,一箭双雕啊。”张元旭得意地笑道。
“爹爹果然神机妙算。只不过这人面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充其量也不过是朵罕见的菊花罢了。”
“你所读典籍太少,自然不识人面菊的妙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袁度和王玄一如此大费周章地培育菊花,目标都是镇北运河河心分水墩楼阁上的那颗至宝——太白珠。”张元旭眯起了眼睛。
“太白珠?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