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度自知此劫难逃,但见一旁倒地的张氏父子与许纯均,着实不忍他们三人也陪自己葬身于此,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火龙蛛竟然这么狡猾,自己精心准备的计划眼看就要功亏一篑了。“也罢,死则死尔,要死的话我早在十年前就应该死了,能活到现在,也算是我侥天之幸。如今就算拼了我的性命,尽力将他们救出罢。”于是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将散乱的气血归元,咬破中指,在玄天黄符上写下血咒。
这血咒十分恶毒,据说源自上古魔神蚩尤,历来被视作禁术,各门各派皆不准弟子习用。故历经千年后,已在中原完全绝迹。唯有苗疆,因与世隔绝,反倒能保存诸多的上古遗术。袁度自苗疆习得此术以来,今日还是第一次使用。袁度当年学那血咒之时便已知道,血咒一但书成,便是给自身定了一道无法解除的契约,虽然法术会有极大的增强,但也冒极大的危险,成功尚且要耗损一定真元,若是失败,后果必是血咒反噬,气竭而亡。盖血乃神志之所依,人之元气根本所在,本若竭,人又岂能活?但此刻袁度显然顾不得这许多,或成或败,只能看天意了。
有了血气的催动,玄天黄符便放出耀眼的红光来,比之前强了许多,直朝火龙蛛射去。火龙蛛像是知道血咒的厉害,在空中不住地盘旋躲避。但血气汇聚,将它团团包裹了起来,竟不得出。袁度见火龙蛛被血咒镇住,忙先去救其余三人。
不料刚走了数步,只觉得心尖一痛,如针刺一般,心知不妙,抬头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只见那些血气围绕着盘成一个旋,缓缓地流入火龙蛛的腹部。原来太白珠乃金星之精,是天下至阳至刚之物,专破诸般阴毒的术法,血咒虽然猛烈,压得了火龙蛛,却压不住金母。真是理有相生相克,物有能制能从。
袁度面如死灰,没想到太白珠竟能吸收血气。血气少一分,自己就衰竭一分;血气一旦被吸收殆尽,自己也就随即精力耗竭枯槁而死。但血咒既已发动,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绝无中止之法。袁度此时真可谓是骑虎难下,只觉得全身的气力正渐渐离开自己的身体,身子不由得软瘫下去,正好倒在死去的人面菊旁,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尽数喷在那残枝之上。见那血立刻被吸了进去,接着残枝微微晃动,仿佛又有了生机。
原来那人面菊是半人半草,因此具有再生能力。天下最柔弱的莫过于草木,但具有极强的再生能力的也是草木。譬如农家种的葱韭剪完一茬,几天后马上又会再长一茬,永不停息;又如砍伐残留的树桩,几场春雨后,往往也抽出嫩芽来。故白乐天曾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咏。
看到人面菊见血有复活的迹象,袁度忙咬破舌尖,将至阳之血喷撒其上。何谓至阳之血?乃人身阳气所聚之血,最旺者首选心尖血,其次舌尖血,再次指尖血。那半截人面菊得到血气滋润,立刻从叶片上长出无数小根,如同蚯蚓般,全都扎进了石板间的缝隙中。待根部长成后,植株也慢慢随之挺起,接着在顶上又生出了一个红色的花蕾,缓缓地绽放开来。
袁度大喜,此刻只要有音律催动,人面菊便能放歌魅惑火龙蛛,转眼瞥见那支白玉葫芦笙跌落在石柱后,必是刚才躲避气剑时掉落于此,想要去拿来吹奏,可此时自身血咒未解,气血已被太白珠吸去大半,只觉萎顿不堪,甚至连抬一下小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如何迈得开步去拿?袁度受制于血咒,动弹不得,心中自是焦急万分。
火龙蛛见人面菊又重新开花,也是畏惧万分,盘旋着便想逃走,却见那人面紧闭双眼,神情木然,像是泥塑木雕,心知有异。此妖自五代至今,至少已经活了千儿八百年,虽未修成人形,却也是个历经世面的老妖物了。此时见人面菊的情状,顿时明白了音律才是催动此花的关键。此刻无人吹奏,人面菊虽已复活,已无任何威胁,成了摆设。于是便不理会人面菊,放心地催动太白珠,要让袁度死于血咒反噬之下。
袁度此时全身气血逆行,经脉胶结,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像是要爆裂一样,神志也渐渐模糊起来,只道自己必死无疑,索性放弃了抵抗。可就在这将死未死之际,忽听得一阵幽幽的笙声传入了耳中,正是刚才那曲《梅花落》,曲声清远幽长,如片片残红,飘散风中,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在吹奏。但是再细听之下,那乐声中透着一股生涩,仿佛是初学之人一般。袁度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见一人无力地坐在地上,斜靠着石柱,正拿着玉笙吹着。
那人正是许纯均。他受伤后昏了过去,但因服食过九阳丹,一个时辰内功力增强了数倍,因此复原能力也增强了数倍,袁度吹奏《梅花落》的时候,就已清醒了过来,只不过伤势未曾尽复,四肢百骸还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只能躺在那里运气调养,慢慢恢复。等到他能睁开眼睛时,正好目睹火龙蛛吸收血气,袁度被血咒反噬,转眼就会精疲力竭而亡,而人面菊又是纹丝不动,白玉笙在身前不远处的地上。他一见如此局面,便知道关键之所在,忙爬过去捡起吹奏了起来。他跟着王玄一只学过一点吹笛的皮毛,但天份甚高,此刻按照之前听到的曲调尽力模仿,倒也有三四分相像。
火龙蛛见许纯均吹奏玉笙,怕他催动人面菊,便朝着他胸口飞去,想将火毒种入,叫他登时毙命。袁度暗叫不妙,想要出声示警,但由于气血两衰,连嘴巴都张不开,眼看红球即将射入许纯均胸膛,顿时觉得心如刀绞,不忍再看。
没想到火龙蛛怪叫一声,忽然急退了回来,仿佛是见到了令它极度恐惧的事物。袁度这才想起那克百毒的宝蟾丸来,看来已被许纯均完全吸收,那火龙蛛就算妖术再高强,毕竟只是个虫子,对宝蟾丸的味道还是抵受不住。许纯均见人面蛛不能近自己的身,自然更加放心地吹奏起来。
人面菊听到音律,花瓣开始抖动起来。火龙蛛见大事不妙,只得放脱袁度,朝西南方飞窜而逃。袁度暗叫一声惭愧,许纯均音律不纯,其实无法催开人面菊,那火龙蛛原是被吓走的。火龙蛛一走,吸收血气就中止了,袁度便有精力来化解血咒的反噬。
这血咒源自上古魔神蚩尤,黄帝在平定蚩尤之乱后,将生平所学的秘术写在了一本书中,名叫《金篆玉函》,其中也包括了诸般蚩尤邪术的破解之法。黄帝将此书封藏于昆仑山中,后来经姜太公之手,此书得以现于人世,并在江湖上流传了四千多年,期间内容有散佚增删,逐渐化生出了山、医、命、卜、相这玄学五术,可以说江湖上所有术派都凭籍此书而生。袁家集聚命卜相三大流派精华,是得到《金篆玉函》内容最多的一家,自然知道如何破解血咒的方法,至于如何施放血咒,黄帝是不传的。袁度肯干冒奇险下血咒,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知道破解之法,不惧反噬。但未曾料到在血气被太白珠吸收的情况下,竟不能施法解咒,以至于差点丧命。
袁度盘膝坐下,将玄天黄符托在手中,将阳气运到双掌之上。血咒属于至阴至邪之物,只能用至阳至刚之气化解,太白珠能吸收血气就是最好的例证。在阳气的薰炙下,黄玉版上的血咒被慢慢蒸发,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中。袁度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来回,额头早已沁出了密密一层汗珠,着朝着许纯均道:“速带天师父子离开此处,小心火龙蛛又杀回来。”
许纯均见张元旭和张恩涪都脸色发青,昏迷不醒,自然是木气入体的缘故,十二个时辰之内若不及时将木气逼出,五脏六腑将悉数化为木质。他心知情况严重,如今首要之事便是找一个安全地方为二人治疗,于是将玉笙递交给了袁度,将张氏父子搬上了停靠在石埠边的小舟,见袁度没有跟着上船,急道:“袁大哥你还不走么?”
袁度摇了摇头,指着重生的人面菊道:“我要在此看护,倘若我一走,火龙蛛必回来焚毁此花。”许纯均也知人面菊关系重大,只得竹篙一点,撑开了小舟,往岸边驶去。袁度抬头仰望,见东边天际隐隐露出鱼肚白,此时已是寅卯之交,这一夜惊心动魄,变化诡谲,实出自己意料。王玄一心肠之狠毒,手段之毒辣,也是自己万万没想到的。眼下虽然暂时逼退了火龙蛛,看来人面菊对付此妖的确颇有奇效,但要收服还得另想方法。火龙蛛催动的木气十分强劲,到底该如何抵挡?王玄一的无限纸人替代之术,该如何破去?不禁想到了这十年来自己甘愿在小镇上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只为了寻找一个传说中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到底值不值得。他转过身来,对着西方还是沉沉的夜空,朝着苗疆的方向,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许纯均将张氏父子运到岸边,即刻查看他们的伤势。张元旭功力深厚,木气大多被封在了厥阴经络中,只有少股侵入肝脏,因此还无甚大碍。倒是张恩涪,功力不如其父,又是当先中招,木气已经散入五脏六腑之中,脸色也变成了黄绿色,躺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许纯均见他情况危急,忙就地坐下,用家传银针先封住张恩涪的膻中穴,那膻中又称“上气海”或“中丹田”,是任脉要穴,又是足太阴、少阴,手太阳、少阳之会。此穴别名心包,乃裹心之膜,包于心脏外,《灵枢》曾云“膻中者,心主之宫城也”。一旦被封后,经络隔绝,木气便不能在诸脉之间流动,逃无可逃,便可着手一一化去。
此刻火龙蛛虽然已遁去,可分水墩周围依然充满了危险。许纯均不能同时携带二人,眼下只有小舟可用,又怕被人看见昏迷的张氏父子,引起麻烦,起身四望,见周围一片枯焦,原来岸边草木的精华被太白珠吸干后,都枯萎殆尽了。他便折了许多枯枝,暂且将两人遮掩盖住,装作是运柴的船只。于是也不上岸,将小舟沿着河道朝镇上驶去。
到得镇上,已是天蒙蒙亮了,许多赶早集的船只停在北栅的水栏前,原来镇上规矩,只有等卯时才开栏放船入镇。许纯均无法,只能随众船一起等待。船夫们无聊地蹲在船头,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大声交谈,水栏外喧喧嚷嚷,如同集市一般。
突然,许纯均听到北边隐隐有一阵沉闷的声音传来,如同打雷一般,而且越来越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原本在嬉闹的众人们都忽地住嘴,竖起了耳朵,个个脸上露出了惊惧的神情,守水栏的人更是面如土色。许纯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惊惶,正要问边上的人,却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飞扬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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