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这边袁度生疑,那边许纯均却是有些不妙,他对数术涉略极少,此刻惟想用三宝去照邪,可惜那奇门遁甲乃是先天神数,并非妖邪之流,三宝对此一点效果都没有,依旧是混混沌沌,不辨东西。他只有到处乱转,渐渐便迷失于其中,只觉身子不停地在打转,就如同陀螺一般旋转了起来,顿时头晕目眩,胸闷欲呕,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张元旭还好些,他熟读龙虎山经籍,对数术也颇有些心得,在里面转了不到一会,就看出这是奇门遁甲,乃利用殿中三尊石佛所布的三才阵,盖佛像自有先天瑞气,被那高人用来化作迷幻奇阵。他心中暗暗将昔日所学的《黄帝阴符经》从头到尾默背了一遍,想要找出一些破阵的线索。那三才指的是天、地、人,三才互盗,相辅相成,变化多端。张元旭本不擅长此道,用先天神数算到第九轮,已是头大如斗,汗如雨下,牵动了旧伤,肝部也隐隐作痛起来。要知道这三才互盗的问题本是天下最繁琐的格物之学,从古至今无人能真正破解。西方称之为三体,乃天体力学中的一种基本模型,一般情况下为一个十八阶方程,需要有十八个积分才能得到全解。即便到了如今,数学进步神速如斯,也只能得到十个积分,远不能解决此问题。张元旭又强行算了两轮,实在坚持不住,只能坐在地上休息。
再说袁度却早已看出,这高人所布的三才阵其实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形,乃天、地、人三才以绞形互相缠绕,如同阿拉伯数字的“8”一般,出口就在那结点之上。他既已知道阵法关键,也不着急,慢慢随着阵法运转,来到那结点之处,只见眼前依旧是一片雾茫茫的景象,出口正隐藏在那迷雾中,一不留神便会错过,又将跌入混沌之中。袁度微微一笑,对着眼前虚无的空间,向前一跃,自然脱阵而出,又回到了石佛寺大殿之上。他一出阵便用玄天黄符击向那石佛,只听得轰地一声,已将中间弥勒石佛的手掌打碎,三才的本尊一旦受损,阵法自然也就破了。
那人“啊”的一声,显然是十分意外。袁度朗声道:“前辈的阵法已被在下所破,在下看前辈会奇门遁甲之术,自然不是妖邪,恳请前辈将天师与纯均释放回来,感激不尽。”
“不错不错,后生可畏啊。”那人赞许道,“那阵虽是我布,但其中蕴含神机,处处可通天地之间,张天师和那个姓许的小子被阵法所乱,迷失其中,他们二人或在咫尺,或在天边,或上九霄,或落黄泉,我也不知到底在何处。”
袁度知道那奇门遁甲有缩地成寸,移山倒海之能,张元旭和许纯均若不从出口脱阵,则可以出现在天地间任意一处,那人所言非虚,心中不觉担忧了起来。忙取出三枚金钱卜了一课,结果得了一个雷天大壮,爻辞曰:“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
“羝羊触藩……”袁度见爻辞所言是进退两难之意,有些担心,自言自语道:“依卦象所言,当顺势而行,不固守,需要忍耐。天师自然能平安无事,倒是纯均年轻气盛,怕有些挂碍,罢罢罢,这便算是对他的一种历练吧。”
那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莫急,我看那二人均具福相,不会有事的。”袁度朝着殿内拱手道:“不知前辈尊姓大名,可否赐见一面?”那人迟疑了一会,说道:“见了又怎样呢?我被困于此已有三百多年,当今有谁还认识我呢?其实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可曾看见?”
袁度见身前除了那三尊石佛外,并无任何异样的东西,觉得有些奇怪。那人又道:“你把窗打开,让日光透进来,你就能看到我了。”袁度依言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其时日已西斜,阳光照入大殿之中,如同洒了一层金粉一般。那人又道:“我就在东面,你且仔细看看。”袁度凝神望去,只见东面的墙壁上有一个极淡极淡的影子,若有若无。
“你……你只是一个元神?”袁度大惊道,“这不可能,没有一个元神能在凡间长存三百年之久。”
那人道:“是啊,一旦人的元神离体又不能飞升的话,将会被天地灵气所消化,渐渐散逝,自然不可能长存三百年。”
袁度点头道:“是啊,可前辈你却……”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觉大叫道:“除非前辈不是人!”
“哈哈,终于被你猜到了。”那人很是兴奋,“我是蚩尤族人,天生元神凝聚,不易消散,可以长存天地间。唉,身具此等异能,真是我们最大不幸。”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辈乃正道中人,却身具妖气。但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前辈要害这么多人,致使此处荒废呢?”袁度问道。
那人叹了口气道:“并不是我想要如此,因为蚩尤族人的元神先天有一种特殊能力,每日子午二时会自动吸噬周围的血气,这也是能得以长存的原因。若断绝了血气的来源,元神也是会消散的,只不过时间会长很多很多。我当年被封印于此,如同休眠一般,自然无害;但十多年前,封印偶然被损坏,我便苏醒过来,本想立刻离开这里以免害人,但封印虽去,枷锁仍在,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寺里僧人的血气被我慢慢吸噬,弄得枯竭而死。唉,结果弄得人去寺空,好好一个佛门圣地,变成了如今荒凉场所。”
袁度又问道:“那刚才的那位姓姜的年轻人是受惑而入寺,难道前辈是想坏他性命不成?”
“当然不是,我虽被困于此,但从未存心害过一人,岂会造业?”那人答道,“你且去那灶头顶上查看查看,便知端详。”
袁度听言,转到后堂废屋,见那灶上方的横梁上盘着一条死蛇,头顶上却长了一朵长长的蘑菇,如同一支毛笔一般,顶上金光灿灿,中有一小孔,往下则转为淡金色,更奇的是那小孔中不断地有金色的细粉飘出,纷纷洒洒。袁度认识这是一种罕见的蕈菇,名叫金鬼笔,那些洒落的金粉是其孢子,内蕴剧毒,服之立毙。这才恍然,那蛇想必是吃了毒蕈,被孢子在体内寄生,当作了养料。姜志清正好在其下搭灶做饭,孢子全都掉入了饭中,如果吃了这锅饭,恐怕就像这条蛇一样,全身都要长出蘑菇来了。袁度回到前殿,向那人作了揖,谢道:“原来前辈是救人,是晚辈误会了,还往前辈见谅。” 那人笑道:“若非我及时将锅打翻,那小子现在多半已经见阎王去了。
袁度想起那北斗玄枢阵一事,忙又问道:“那敢问前辈,可曾知道石佛寺中灵气汇聚之地在何处?”
“灵气汇聚?这里惟有这三尊石佛最具灵气,也不过尔尔。”那人不知袁度的目的究竟为何,追问道,“你找灵气汇聚之地有何用意?”袁度恭谨地答道:“在下为了救人,想动用北斗玄枢阵,这石佛寺是玉衡星位所在,故尔……”话未说完,那人已叫了起来:“北斗玄枢阵?!你万万动不得,会有大祸的!”
袁度非常诧异,不知道那人为何如此激动,正想询问,只听那人道:“也罢,待我现身细细讲于你听。”就见墙壁上的影子渐渐变深,在空气中凝聚出一个人形来,身着鳞衣,赤发虬髯,双瞳碧蓝,如同夜叉一般,只见他浑身被一条粗大的五彩锁链所缠绕。袁度识得那是缚魂锁,乃用五金之气所化,专门用来束缚灵魂。在以前的墓葬中若用人殉,则必同葬五金之器,形成缚魂锁,防止游魂逃离,好留在墓室之中,长随墓主于地下。眼前此人虽法力高强,但被缚魂锁所拘,似乎一样无法脱身。
那人见袁度惊讶地望着自己,笑着说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很怪?”袁度答道:“前辈既然是蚩尤族人,容貌自然与常人迥异,又何足为怪?敢问前辈尊姓大名?”那人眯起眼睛,低声说道:“唉,隔了这么久,我都快忘我自己的名字了。记得以前我好像姓邢,名字也有些怪,叫做幽精。”
“原来是邢前辈。”袁度拱手道,“但不知刚才前辈所说的大祸是指什么?”
“你既然已经看出这里有一个北斗玄枢阵,就该知道此阵转为镇邪之用,怎敢乱动?设若走脱了妖魔,你担待得起么?”邢幽精叹道。
袁度有些着急,忙将张恩涪身中木气、散入经脉、需逆转北斗玄枢阵方能救等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邢幽精,末了求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邢前辈答应。”
邢幽精也为袁度的想法所震撼,呆了半晌,叹道:“我只道昔日以人代符之举已是想前人之未所想,没想到三百年后,你能更进一步,居然搞出这么一个怪主意来。若非此阵事关重大,不可轻动,我真想拿来一试。”
袁度见他仍不许动用阵法,便又说道:“至于用此阵镇妖之事,我有玄天黄符,张天师有天师印,纯均也有家传的玄天阵,应该可以压制得住,前辈无需担心,只需一个时辰,木气一旦吸完,便能立刻恢复此阵,绝不会让妖魔走脱。”
“可如今张天师和那个许纯均都不知去向,就凭你如何能镇?”邢幽精连连摇头道,“生死由命,那张恩涪注定要有这一劫,死便死吧;要是答应了你们,万一走脱妖魔,恐怕江南百万生灵涂炭,救一人而害一方,何忍为之?你还是快些走吧,我决不会告诉你玉衡星之位在何处的!”
袁度想了片刻,笑道:“前辈不说我也知道星位到底在哪里了。这玉衡星位就是前辈你!”
邢幽精脸色一变,强笑道:“怎么可能?!我哪有这么大本事,能担当布阵之任。”袁度摇头道:“邢前辈法力深厚,又会奇门遁甲,这小小的缚魂锁怎么可能困得住你呢?你不是不能离去,而是不愿离去,因为前辈司玉衡星位,一旦失位,这北斗玄枢阵可就要破了!”
“哈哈哈……”邢幽精仰天长笑道,“想不到天下竟有你这等才智之士,可惜你生得太晚,若早生三百年,有你相助,我天释要困住那混沌氏便简单多了!”
这下轮到袁度大惊,脸色都变了,指着邢幽精颤声道:“你……你是峨嵋的天释真人?!”
邢幽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半对半错。我是天释,但又不是天释。我只不过是他的一缕生魂而已。天释的三魂中,识神‘胎光’已飞升天界,得证大道;守尸神‘爽灵’为中阴身,长留地府,普渡众鬼;唯有我‘幽精’,上不得天,入不得地,滞留尘世间,又不能轮回,又不能得享祭祀,反倒被封在这里,成为降妖之器,何其不公!反不如那七魄,索性消散殆尽,倒也爽快!”
袁度见天释真人的生魂不住地抱怨,感到有些好笑,但又不敢不敬,于是便说道:“前辈甘于寂寞,在此镇守妖物三百载,已是功德无量,有小小不满也是人之常情——”说到此处,不觉心中“咯噔”一下,想道:“三魂的样子应该和本人是一模一样的,难道名闻天下的天释真人是这等模样?他居然是蚩尤族人?”
邢幽精见袁度忽然不说话,脸上神色古怪,便已猜到了七八分,笑道:“哈哈,你决想不到天释竟是蚩尤族人吧?我姓邢,天释自然也姓邢,他的名字就叫邢——天——释!”
袁度只觉脑袋中仿佛炸了一记响雷,瞬间一片空白,只会喃喃道:“邢天释——刑天氏,怎么会这样?!”
中国古籍中记载,刑天是蚩尤手下第一大将,他与黄帝大战,结果被斩下了头颅,黄帝将其头颅埋在常羊山里。没了头颅的刑天便以乳作目,以脐作口,执干戚继续战斗。自号“刑天”,刑是杀戮的意思,天就是指黄帝,足见他不屈之志。晋代陶渊明曾有诗赞曰:“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自此刑天的后人便以刑为姓,又逐渐化为邢氏。千年之下,随着不断地与人类通婚,真正的刑天后裔已所剩无几,但世间偶尔也会出现具有刑天能力的后人。清初学者纪昀所著的《阅微草堂笔记》中就有一则记载,乾隆时候,满洲人诚谋英勇公阿桂攻打西藏、青海,尝猎于漠北深山中,看到一头鹿飞奔,身上已中了一箭,不知何人所射。他便引弓射倒了那鹿,正要收取,忽然有一骑飞驰而至,鞍上坐着个没头的人,其目在两乳,其口在脐,两手执着弓矢,两手乱指,肚脐中发出呦呦作声,不解何语。看他比划的意思,仿佛说这只鹿是他所射,不该抢他。阿桂胆量也很大,比划说虽然你射中一箭,但那鹿负伤而逃,反倒是因我的一箭射倒,所以应该平分。那个怪人似乎看懂了阿桂的意思,欣然同意,背了半只鹿而去。照这段记载看来,这个无头人应该是刑天氏的子孙。清朝乾隆年间去今不远,纪昀又和阿桂是同时代之人,书册所载凿凿可据。可见刑天氏的确是有的,古籍中不尽都是荒唐神话。而如今峨嵋的天释真人居然也是刑天氏的后裔,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袁度又转念一想,如果那天释真人没有像刑天氏那样的能力,怎么可能做到自断身躯,铸七座金人以代符布阵,心中便已信了十分,便问道:“莫非这北斗玄枢阵就是封印混沌氏之所在,因此真人才留下一魂以镇守?”
“区区北斗玄枢阵哪困得住混沌氏?他被封印在了昆仑山中,借天地灵气,龙脉形胜,方能镇住,但也不过三百六十年而已。”邢幽精有些担心地说道,“到时候它破封而出,还不知还有谁有能力再收服,唉,怕是又是一场浩劫啊。”
“那敢问前辈,这里封印的又是哪个魔头?”袁度又问道,“若是一般妖物,我自信能够镇压上一个时辰!”
(回目诗句出自[唐]刘言史《赠成炼师四首·其三》:“等闲何处得灵方,丹脸云鬟日月长。大罗过却三千岁,更向人间魅阮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