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幽精眨巴了一下眼睛,笑道:“你真站直了说话不腰疼。这分水墩上镇压的妖物虽不如混沌氏厉害,但也是一等一的魔头,凭你区区三脚猫的功夫,不过学得些奇门之术,拿了些神妙法器,就在这里乱开海口。见你救人心切,这样吧,我们比比功力,你若能接得了我三招而不倒,我便答应你将阵法借你一用。若接不了,那趁早速速走人。你意下如何?”想当年天释真人乃正派第一高人,虽然将法身一分为七,每一份的道行只有原来的七分之一,但布下北斗玄枢阵叠加了七次后,法力竟增加了十八倍之多,因而能够与混沌氏大战并胜之,这份心思机巧足以惊世骇俗。如今这邢幽精虽然只是天释在世间残留的一缕生魂,法力也不过为当年的三分之一,但袁度自忖依然不是其对手。如今之计,惟有智取,不可力敌。
袁度高声说道:“前辈肯赐教,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是在下法力低微,怕当不了前辈雷霆一击。”邢幽精见袁度不肯答应,也有些意外,又道:“那你有什么提议,尽管说来,要是比奇门之术,只怕我也不弱于你。”袁度见邢幽精既然答应由自己出题,便笑道:“晚辈怎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呢?这样吧,我们比一下音律如何?”
“音律?”邢幽精得意地说道,“那你可就正撞枪口上了,峨嵋派历代掌门都精通音律,本门中就有一种以琴声降魔的术法,你要比音律岂不是自讨苦吃?”
袁度笑嘻嘻道:“在下当然知道峨嵋的《普庵咒》是天下一绝,自然不敢与峨嵋高人比弹琴,我们比的是吹乐!”从怀中掏出了玉笙,在邢幽精面前晃了一下。“我吹笙,前辈可以吹笛。”邢幽精虽然不擅吹笛,但因他琴艺精湛,一法通而万法通,音律的大道都是相同的,料得自己也不会输给这个三百年后的小辈。“吹就吹,只不过我手头无笛,如何比试?”邢幽精为难地说道。
袁度指着殿后道:“适才我见殿后院子中有几竿翠竹,正好拿来做笛。请前辈稍等。”说完便转到殿后,截了数根一尺来长手指粗细的竹枝,将一面的竹节打通,开了吹孔与膜孔,量了内径,定了出音孔与指孔的位置,一一打上洞,虽然竹质坚硬,工序繁琐,但在玄天黄符白光之下,竹子柔软如豆腐一般,切割钻孔都非常容易,不出三刻,三支竹笛便做好了,袁度又撕了几片竹衣作为笛膜,轻轻地覆在膜孔之上,拿起一支放到唇边试吹了一下,悠扬委婉,悦耳动听。他将竹笛递给了邢幽清道:“仓促所作,还请见谅。前辈可先试吹一下,看看有什么不妥。”
邢幽清拿起竹笛,摩挲了几下,笑道:“想不到你手艺这么好,将来无妖可抓的时候去做笛子卖也不错啊。”说完拿起笛子幽幽地吹奏了一首古曲《寒江残雪》,宛转细腻,就如丝丝的花香,漫漫地飘散在空中。袁度不禁拍手叫好,赞道:“想不到前辈不仅琴艺高超,这笛艺也是出神入化,晚辈甘拜下风!”
“少拍马屁!你要比试哪首曲子,快快报上名来!”邢幽清笑责道。
袁度举起玉笙道:“我先将曲子吹奏一遍,前辈若能照式照样重复一遍,就算我输;若是前辈学不上来,便是前辈输,如何?”
邢幽清料得凭自己的记忆力与对音律的掌握程度,重复笛曲应不是难事,便催促道:“废话少说,快快吹来!”
袁度见邢幽清一步步走进自己布好的局中,心中大是高兴,便开始吹奏。他所吹得是古曲《凉州》,一叠十二节,一节十二敲,嘹亮逸发,甚为精妙。散序、中序时笙声已非同凡响。待到进入第三大段入破时,曲调高亢,如龙上九天,只见袁度呼吸盘旋回转,指法粉碎如雨敲窗,正**间,乐声戛然而止,一曲已终。再看袁度已是满头大汗,这一场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务必要将技艺发挥到最高,目的就是为了引邢幽清入彀,他将玉笙在掌中一拍,笑问道:“前辈可曾听明白了?”
邢幽清心中赞叹不已,口中却不说话,双目微闭,将刚才袁度所吹奏的曲子在心中过了一遍,处处流畅,无任何疑问,才拿起竹笛,开始吹奏,曲调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分别,渐渐地也吹到了入破阶段,只听得“啪”地一声,竹笛经受不了如此高亢的曲调,竟从中断裂开来。“这笛子经不住吹,再换一根来。”邢幽清将竹笛扔下,朝袁度伸手道。
袁度微微一笑,将其余两支竹笛递过去,邢幽清重新吹奏,但每次一到入破,高亢之音才起,竹笛就全都纷纷裂断。邢幽清愣了一会后道:“把你的玉笙借我,竹笛质地不够坚韧。”袁度也不语,将玉笙递过。
邢幽清再次吹奏,等到了转宫为羽的时候,猛地“嘎嘣”一声,白玉葫芦笙上的吹管竟也折断了,这下大出邢幽清意料之外,惊道:“你动了什么手脚,怎地这也会断?”袁度也不回答,反问道:“敢问前辈,刚才我们所订的约定是,我吹奏什么曲子,前辈也照式照样重复一遍,对么?”邢幽清点头道:“不错啊,我不是学上来了么?只不过笛子经受不了高音,给震裂了。乃器不如人,非战之罪。”
袁度深深地朝邢幽清作了一个揖,说道:“还请前辈饶恕,适才我已经暗中偷偷将玉笙的吹管拍裂,因此在入破时也一样会损坏,前辈自然无法完成整套曲目。在下虽然有些诡诈之道,但您到底也没有照式照样重复一遍。敢问前辈,这场比试是谁赢了?”
邢幽清没想到会着了袁度的道儿,呆在当场,半晌无语,过了良久,才低声无奈地说道:“是你胜了。老夫生平从不食言,且答应你,将北斗玄枢阵借去救人。但你务必要保证不能让妖魔走脱,否则你我都难辞其咎。”
袁度见事已成功了一半,不觉大喜。邢幽清又道:“分水墩天生灵气充足,这三百年来又受到北斗玄枢阵的影响。如今就算撤去阵法,残余的灵气应该能够镇得住一时三刻,我再传你一件纯阳法器,那就万无一失了。但是你要记住,千万不能让阴人进入分水墩,否则必定冲破阵法,灵气外泄,可就糟了。”袁度拜谢道:“多谢前辈,晚辈都记下了。”
邢幽清笑道:“至于那件法器,虽然就在此小镇上,但我却要再考你一次。刚才听你送那个姓姜的八个字,我这里却有十四字赠你:‘三代以还谁翰墨;六经而后此传书’。宝物就在那边,快去取来吧!”
“前辈可真是……”袁度脸上现出了为难的神色,“就凭这区区十四个字,如何找得?可令在下着难做啊。”邢幽清见难倒了袁度,大是高兴道:“看来天意注定你动不得此阵,奈何奈何!”
其实袁度一听便已知道答案,但怕于邢幽清面上不好看,便故低头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邢幽清见袁度似乎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更是得意,若不是被缚魂锁所捆,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哈哈笑道:“若你一下想不出来,可以回去慢慢想,只不过救人之事休要再提。”
袁度抬起头来,脸上也是充满笑意,对邢幽清道:“晚辈不是想不出来,而是怕到时候前辈又要试晚辈,这何时才到头呢?”
邢幽清拍胸脯道:“你放心,只要你能找到那法器,我便将它送于你,算是奖赏如何?”
“想那法器定是一件至宝,天下修行志士必定都想得之。”袁度道,“我怕到时候前辈舍不得。”邢幽清被袁度接二连三地挤兑,又气又急,眼睛一瞪,虬髯逆竖,喝道:“我也曾是堂堂峨嵋掌门,岂会言而无信?你休来激我,快去将那法器找来!”
袁度也朗声说道:“既然前辈如此说,那晚辈这就去取!”说完转身就要走。邢幽清忙叫住了他,问道:“你可知道往哪里去?”
“当然是去前辈所说的那个地方啊。”袁度笑道,“但晚辈也有一问,前辈将宝物藏在那里,若被我掘了去,是否会破坏玄枢阵?”
邢幽清见袁度如此问,便知道他已猜出了谜底,抚掌笑道:“果然天资聪颖,原来是在消遣我来着。那宝物虽埋在星位上,但与阵法无关,速去速回。”
袁度也不多说,疾走出门,不到半个时辰,便兴冲冲地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个铁匣子。邢幽清见袁度果然将宝物取来,更是对其另眼相看。袁度走到邢幽清面前,将铁匣双手平举道:“烦请前辈将此封印之匣开启,好将宝物取出。”
“你既然已经拿到了此匣,怎么就不会开启呢?”邢幽清望着袁度,脸上显现出一种看好戏的神情,“此匣无任何锁钥,唯有缘者开之。你是不是有缘者,就要看能不能通过这最后一道测试了。”
袁度举起铁匣,再度细看,只见它四四方方,黯淡无光泽,拿在手中颇觉沉重,仿佛一整块铁似的,上面既无文字又无符箓,坚硬无比,虽然长埋于地下,却无任何锈蚀的迹象。适才自己将匣子从土中一挖出来时曾试着想要打开过,但再三力扳之下盒盖竟纹丝不动,仿佛铸在了一起。所以袁度猜想可能是被天释真人下了某种封印,只得回来求助,可万没想到天释却又出了一个难题。袁度想了一会,实在不得要领,只得将匣子放下,双膝跪地,朝邢幽精磕了一个响头道:“伤者性命危在旦夕,晚辈实在是无心解题,求前辈开恩,将阵法借晚辈一用。难道前辈真的是见死不救么?”
邢幽清摇头道:“我早已说过,北斗玄枢阵不能轻动,张天师之子只不过一条性命,怎能和天下百姓的性命相比?你既不能得到法器,又如何代替阵法镇压妖物?借阵之语休要再提,你还是走吧。”说完,身影逐渐变淡,竟消失在了大殿中。
袁度见邢幽清隐去,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开启铁匣,张恩涪必死无疑,如今张元旭和许纯均已不知身在何处,能救张恩涪的唯一的希望只有自己了。他走到窗前,望着西沉的落日,想到张恩涪的性命只剩下不到六个时辰了,心中更是乱成一团。
靡计可施之下,袁度只能将目光收回,望向脚边的铁匣,知道要救张恩涪,只有开启铁匣这一条路可以走。他叹了一口气,将铁匣端起,走到大殿的角落中,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再次研究这个古怪的盒子。
“没有任何提示,叫我如何去想。”袁度只觉思路毫无方向可言,“难道真的是上天要张恩涪命送于此?天妒英才,真教人扼腕叹息。”
枯坐了半晌,袁度才觉得腹内十分饥饿,原来从前日晚间到现在,与火龙蛛连番大战,又要找七星位,又遇到了天释的生魂,马不停蹄,竟无颗粒下肚。眼看已到了日落时分,无奈他只得先带着匣子返回北栅水栏。
一进棚子他就看见张恩溥正在吃饭,桌上摆着半只酱鸡,一盘红焖羊肉,几碟素菜,还有三碗白饭,一看便知是叫附近的三珍斋做好了送过来的。再看招娣也已经醒转过来,靠在张恩涪榻边,捧着一碗饭,只顾哭个不停。袁度将盒子放下,走过去检视了一下,只见恩涪浑身都已变成草绿,惟有左胸口一处依旧是本来皮肤的颜色,那是许纯均用银针封住了气海后,经脉隔绝,保住了他心头一块血肉,故能撑到现在。袁度伸出二指往张恩涪手腕上一搭,感觉脉象虽然微弱,但并无衰竭的样子,这才略微宽心了些,拍了拍招娣的肩膀,安慰道:“姑娘你也莫难过,我们已经找到救张兄弟的方法了。你且吃点东西,别饿坏了自己。”招娣也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张恩涪。
袁度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端起一碗饭便吃。张恩溥见只有袁度一人回转,急问道:“我爹爹和许大哥呢,怎么没和先生您在一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袁度便将石佛寺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张恩溥听,末了道:“虽说张天师眼下不知身在何处,但我之前曾算过一卦,他当无恙归来,鹤琴你也不要过于担心。倒是眼下令兄的伤势才是真正棘手的,我们若不能在今晚子时之前破解天释真人的谜题,恐怕令兄性命堪忧啊。”
张恩溥将铁盒拿了过来,反复端详了一会,向袁度道:“奇怪,这盒子没有锁孔,但怎么会打不开呢?”他一面说着一面也想用力去扳动,自然是纹丝不动。“难道需要什么符箓咒术才能打开?”张恩溥猜道。
袁度摇头道:“若是需要用到术法,天下各门各派,术法万千,总不能一个个试过来吧?这盒子估计是用玄铁铸造,水火不侵,一般的方法必是无用的。” 袁度闭上了眼睛,心中将前两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再回想一边,希望还能找出些解秘的线索来。
当时他一听见那十四字的提示,便已知道答案就是昭明牌坊。那原是为了纪念南朝时期梁武帝的昭明太子萧统。那萧统也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位大文学家,他编纂了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文选》,很多梁代以前的文学作品赖此得以保存,故而可称为“三代以还谁翰墨;六经而后此传书”。小镇原是萧统的老师沈约祖墓所在,每年清明,沈约总要回到故乡扫墓,并守墓数月。梁武帝担心儿子萧统因此荒废学业,但又不能阻止沈约的孝行,于是就让萧统随沈约到此跟读。后人纪念此事,故立一石牌坊,上书“六朝遗胜”四字,并有“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等字。袁度在镇上隐居十年,自然知道这座牌坊的典故,按其方位,正处在北斗中天玑星的位置,天玑星乃真人禄存星君,掌管人之钱财,属火性。
想起典籍中对天玑星的那些记载,袁度脑中隐约觉得应该和解秘有关,此盒什么地方不好埋,偏偏要深埋在昭明牌坊下,适才自己连撬三块石板方掘到。但邢幽清又言此盒不影响天玑星位和阵法,如此安排,必定是早有决定,内含深意。
“天玑,天玑……”袁度轻轻叩着自己的太阳穴,轻声道,“一点提示都没有,就算是太公再世、孔明复生都解不了啊!”张恩溥年纪尚幼,自然帮不上忙,张元旭和许纯均不知所踪,招娣又是女流之辈,这样一来,整副救人的重担全部都压在了袁度的肩上,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茫无头绪时,“啪”地一声,从棚外扔进来一个纸团,骨碌碌地滚到了招娣的脚边。张恩溥一下窜了出去,一面口中叫道:“外面什么人?”
招娣弯腰将纸团捡起,走到袁度面前递过,又返回榻前坐下,神情始终是呆呆地,不说一句话。袁度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但血迹渗透出来,一片殷红,想起早上招娣所说的话,不由得心中有些敬佩,想道:“此女虽颇为大胆,竟公然示爱,但她确对张恩涪痴心一片,若是恩涪真的死去,此女必为之殉情,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我若救不了张恩涪,这可就是两条性命了。”他低头将纸团打开,只见上面寥寥十六字,分作四行,写的是:
玄铁成盒
天玑所埋
若逢幼主
得享平安
后面没有署名,就画了一个圈。袁度拿着纸,只觉得脑中似乎有了些线索。
支持君子堂,支持原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