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溥也问袁度道:“难道就没有其它方法了么?”
袁度想了一下说道:“也不是全无希望,唐代的有本《龙木论》,论述了各种眼疾,上面也曾有提到过金针换眼之法,或许有用,但这本书已经散佚,《永乐大典》中也止有存目而已。”袁度叹息道,“就算找到这本书也没用。你想有谁能心甘情愿将眼睛献出来?”
“我愿意!”招娣听袁度说话,忽然叫道,“袁先生,我愿意把我的眼睛给张大哥!”
袁度摇头道:“姑娘,就算你愿意,可换眼岂是儿戏?当世又有谁有如此高明医术呢?张公子双目虽盲,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后或许会有专机也未可知。”说到此处,想起昔年的经历来,心中一阵酸苦,“若是心底儿真的是喜欢一个人的话,别说是双眼,就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愿意的!唉,当年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他停了停,见招娣情绪渐渐平复,便继续说道,“如今虽暂时困住了这妖物,但也不过一时半刻而已,我们还是要想办法重新将它封印才是。”
张恩溥叹道:“要是爹爹在,或许用天师印可以镇压吧?”
袁度听言,心中暗道:“我观张元旭功力不过尔尔,天师印也是平平无奇,怎会是此妖的对手?如今在这里只有天释真人或许可以与其一战,但前辈却避而不见,真是急死人了。这雨师箭也不知道能撑得住几时。”想到此处,抬头望去,只见那鬼爪在不停地扭动着,散发出的黑气化作无数细线,又去缠绕每一支箭,就像之前吞噬神剑一般。这招颇为厉害,如同蚂蚁噬象般,再厉害的法宝在无数黑气包围之下也将失去法力,直至被完全吞没。只片刻间,那无数小箭都已经没了大半,只余两三枝还依稀看得见。袁度心中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
那鬼爪挣扎不已,眼看就要脱困而出,袁度急道:“看来前辈已经走了,这儿再无人能顶得住那妖物,你们快先跑吧。”
“这到底是何妖,竟会如此厉害?”张恩涪问道,“我们都走了,难道只留下袁大哥你一人不成?万万不可。”
袁度一推张恩溥道:“快带你哥哥走,迟了就谁都走不了了。我自有方法抵挡!”
张恩溥虽然担心,但知道袁度法力高强,又足智多谋,见他如此说,想得他必有方法,便对张恩涪道:“大哥我们还是先走吧,不要妨碍袁先生施法。”张恩涪听弟弟劝语,便不再坚持,当下牵着招娣,三人急急逃出殿去。只是张恩涪双眼已盲,行不得太快,袁度见三人出了山门,速掩上门窗,咬破中指,在上面用血急急书写下蝌蚪文字。
刚书写到最末一扇后门,就听得身后殿内大梁上“咔嚓”一声响,袁度心知妖物已脱困,忙将身形一缩,避在那三尊石佛后面。偷眼望去,只见梁上赫然裂了一道深痕,一道黑气绕着那梁在团团旋转,那雨师箭自然已被吞噬尽了。
那妖物脱困后,直朝殿门飞去,遇到血字阻拦,竟不敢上前。袁度心中直暗道:“惭愧”。
他所书写的是三苗遗术,名叫巫血禁咒,据云是古时一位叫做咸的术士所发明。那位术士咸在尧时是辅佐三苗统治苗疆的大巫师,颇有神威,苗人深惧,因此又叫做巫咸。三苗被禹所灭后,一部分人残留在苗疆,臣服于大禹;不服的人中一部分人北逃三危山(今甘肃敦煌境内),后被禹剿灭殆尽,另一部分逃至崇山(今湖南张家界),首领驩兜死后,后裔又南迁过苍梧岭(今广西梧州),在交趾(今越南)繁衍生息。而巫咸流传下来的神奇的术法也被后人分别带到了这三处。三危山一支相传已灭绝殆尽,其术自然无传,其余两支都流传至今,但千年以降,也散佚颇多。在苗疆称之为蛊术,在东南亚一带则演变为降头术,名虽相异,其实相近,都是源于当年巫氏遗术。或云巫咸早在黄帝时代便已是当世闻名的大术士,黄帝每次出兵前,都要向他询问卜筮结果,后他助三苗统治苗疆数十年,三苗被灭后,他避居于登葆山中,一隐就是数百年,直到商代,他又再次出山辅佐商王,从太甲至太戊,中经七世,后与伊陟一起,使太戊成为商代中兴之主,这才羽化而去,不复现于人间。那巫血禁咒以邪破邪,以血化血,专门用于克邪,原是巫咸的不传之秘,便是在当时也极少使用,只有助三苗平定苗疆内乱时,曾用过两次以降妖,颇有奇效。巫咸隐退之前,将巫血禁咒之术文镌刻于某个仙洞深处石壁之上,以遗后人。那仙洞深不可测,从未有人能够走到底,他又怕此术若被坏人学去,恐将来祸乱天下,就在石刻之上布下了重重机关,故数千年来竟无一人学得此术。
袁度也是合该他命中注定,在仙洞中之时,被他无意间破了机关,学会了这巫血禁咒,他本是黄帝《金篆玉函》的传人,又兼习了苗疆蚩尤巫术,身兼两家之长,竟与当年天释的情形一般,只是他修为不够,法力尚未臻一流高手境界,若再修习五六十年,必定能超越天释的境界,白日飞升。
却说那妖物也是极古之妖,认得门窗上的血书是巫血禁咒,知道其厉害之处,怕自己妖力不够,会被血咒所化,故不敢轻易触犯。它哪里知道其实袁度的巫血禁咒只徒有其表,并无实效。盖神巫的秘术岂能轻易习得?袁度自小学习的是中原术法,至今已有三十余载,若施展玄门道术,法力自然深厚,但这巫血禁咒则需要极强的巫术根基方能发挥威力,而这正是袁度所欠缺的,他自苗疆学会巫术,只修习了十年而已,此时他的巫术功底就连一些苗寨中的巫师都不如,这巫血禁咒自然是毫无威力,但竟然也能吓唬住妖物,实属侥幸。
可是袁度也知道这只能骗得了一时,只要那妖物放胆一试,这马扁的血咒马上就会露馅,到时候自己就只能任其宰割了。但眼下只要能拖住它一分,张恩涪他们脱险的机会就多一分,故只在石佛后静观其变。鬼爪在殿前转了几圈,见出去的道路都已被封,知道袁度还在殿内,便转向殿后而来。
袁度见鬼爪正朝石佛这边过来,只得利用此处的地形,施展自己平生所学来抵挡。他熟习《金篆玉函》,其中的奇门遁甲之术,是他最为擅长的,之前牛刀小试,用幻心遁便已擒住王玄一,接着又破了邢幽清的三才阵。只因适才从分水墩一路狼狈而来,仓促间并无可供布阵的地方,直到了此处,他便想到了那三尊石佛,邢幽清曾用它们布过阵,正好拿来利用。但中间那尊石佛已经损坏,其位不正,故需略作调整。袁度趁鬼爪还在犹豫,运起全身功力将那尊石佛缓缓地往前挪动了一寸。
当鬼爪飞到三尊石佛之间的时候,奇门遁甲恰好开始发动,鬼爪被陷入其中。袁度所布的是太极两仪阵,以左右石佛为阴阳,以中间石佛为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阴阳复始,是为两仪。在方寸间已是充满阴阳二气,冷热互相交替,如同人间炼狱一般。那妖物是千年修行的老怪,这一点点阴阳气自然不能伤它分毫,但半边冷半边热的感觉毕竟极不舒服,便在其中左冲右突,想要破阵而出,但它不熟先天神数,怎脱得出奇门遁甲的束缚?
要知道奇门遁甲自古以来便是最顶尖的学问,非天赋极高之人不能会。盖每一种奇门遁甲都有专门的破解之法,但都需要经过极为繁复的计算,而且是元越少反而越难,不擅此道的人即便是面对最简单的八卦阵,花上一辈子都算不出一个解来。至于像四象、三才、两仪诸阵,若无二三十年的精研,连元都不一定能找得齐,更别说求解了。至于像最难的无极大阵,无一元可依,自古相传是无解之阵。袁度曾强行推算过,结果却是计算无穷无尽,自相循环。料想若有数万个像自己这样的人能心意相通,全部联合起来,连续不断算上两千年,或能得一解。故无极大阵的无解并非是不存在解,而是人力有时而穷,无法算之。破阵需要极高的数学,布阵又何尝不是。最简单的八卦阵,普通人通过五六年的奇门遁甲学习即可布之,但往下每减少一元,所需时间便要增加倍,到了三才阵便需要一百五六十年的积累了,再往下还需经历两仪、太极、太素、太始、太初和太易方能到无极,共要减少六元,算起来竟需万年之功,非神仙不能为之,因此无极大阵自开辟鸿蒙以来,也只在昊天上帝的主持下用过一次而已。
袁度才活了不过三十多年,但他天资聪颖,四岁上第一次学奇门遁甲,只三天便已经学会了布八卦阵,足可证明他天生便是有缘之人。这三十年来浸淫其中,勇猛精进,已经突破了两仪,直窥太极境界了,比邢幽清的三才阵高了不止一筹。他知道自己短于术法,长于数术,应扬长避短,不和妖物作正面交锋,只利用奇门之术将其困在,但也伤不了它分毫。
鬼爪在阵内不停地变幻着形状,想要找到阵法的结点所在。任何奇门阵法都是利用数术隔离出的一个虚幻空间,必存在一个最薄弱的地方,称之为结点,是阵内虚幻空间与外界现实空间交汇之处,比如八卦阵,就有生门与开门两个结点,从此两门出入,自然可保无恙。因此无论布阵或是破阵时,最是注意结点的所在,布阵者要千方百计地将其隐藏起来,而破阵者则须费尽心机去寻找之,就好像解方程一样。邢幽清的三才阵就是被袁度找到了结点的所在,因而轻易就被破了。如今袁度所布的两仪阵,内含阴阳二气团团旋转,无始无终,中央的太极位混沌一片,分辨不出结点究竟在何处。
那妖物毕竟不是寻常之怪,当年它便是被困于奇门之术,这才被天释擒住,封印在分水墩下,日月如梭,光阴荏苒,不觉已是二百五十多年。他既在奇门遁甲上吃过了大亏,自然对如何破阵极为用心,它本无实体,不过是一股意念,但因其本尊非神、非鬼、非人,号非天,乃上古第一厉害之怪,因此即便是残留在世间的一股怨气亦能结形化妖,妖力虽不能及本尊万一,但残忍诡谲狡诈样样俱全,如同本尊的一个影子一般。它被困地下,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破解奇门遁甲的方法,今又被困于阵中,见四周迷茫一片,不辨方向,唯有阴阳二气周身袭来,知道此阵是两仪阵,先强行冲突了一阵,见无效果,便停了下来,将身形收拢,团成球状。
袁度身在阵外,心却在阵内,见妖物如此行动,却不知道它要做什么,他一面催动阵法变化,将结点不断地移转,不在一处有片刻停留,一面全力提防。那妖物缩成一个圆球后,开始团团旋转,扰动周围的阴阳气,如同水波纹一般,一圈一圈荡漾开去,遍及阵中的每一处角落。
奇门遁甲属于壶内天地袖里乾坤一类,理论上是在方寸间展开出一个无边无际的虚幻空间,但其实那个空间却是有限无界的,通过“返转”效应无限重复映现自身,因此在阵中直行是可以回到出发点,但气流扰动的余波却能很快地充满整个空间。袁度见阵中气流紊乱,略一思索便知道妖物的用意:空间处处混沌,气波振动也应是处处相同,唯有在结点上,因其连接内外,故振动与别处有一些细微的差别,妖物正是在搜寻这个特殊的点。而袁度对此却无能为力,因为此阵是在殿内利用三尊石佛所布,范围不过数丈,空间太小,结点难藏。若是像无极大阵,展开的空间无穷无尽,就算妖物能扰动气流探测,但振动及远而衰,估计连阵法的百万分之一都覆盖不了,要找到结点是不可能之事。
袁度见妖物能想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倒也暗暗心惊,但他也不惧,阵法变幻,自身也扰动起来,只不过和妖物的扰动正好相逆。两股振波在空间中相遇,正好互补,均消解于无形。
妖物见扰波被消解殆尽,旋转得愈发厉害了,波的威力也在逐渐增强。袁度也加强了阵法本身的扰动,可是袁度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因为妖物的扰波无穷无尽,而阵法扰动却无法再更强一步了。因为阵法有限,阵法本身的扰动波是有极限的,任何波动不会比阵法本身更大,就像在澡盆中掀不起巨浪一样。这样两股波一强一弱,互相叠加后,妖物的余波足以遍及整个空间。
袁度知道阵法被破已是必然,估计张氏兄弟此时应该已离开了小镇,而自己看来要命丧于此了,与其在鬼爪下受辱,还不如自行了断。他去拿了香案上的烛钎,惨然一笑道:“我袁度误走妖魔,自然罪该万死,只是苦了百姓苍生。上天既然不给我机会,我也无话可说。”说完,凄然一笑,心道:“我那心愿,惟有等下辈子了……”想到此处,更觉凄苦。不再停留,对准自己狠狠地插了下去。
那烛钎是纯铁所制,又是极锋锐,袁度怕一下刺不死,徒增痛苦,因此铁钎插入的位置正是心脏。只觉左胸微痛,自道已刺入,便手上加劲,不料感觉遇到了一层阻碍,再也进不去分毫。他大奇,低头一看,只见铁钎刺穿了衣服,正触碰胸口肌肤,却未刺破,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左胸口上有一个小小的光团,放出柔和的白光,正挡住了铁钎。耳边就听到邢幽清的声音道:“寻死何人不会?但此举岂是大丈夫所为?你造业已深,须知罪不至极,刑不及孥;恶不至极,殃不及世。你之罪若无你自己来赎,则袁家后人都将为你所累,无一善终,何忍之?”
袁度闻言伏地大哭道:“前辈教训的是,晚辈……晚辈已愧对天下,万不敢再累及他人。但实不知该如何自赎,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邢幽清的声音又道:“如今只能亡羊补牢,先试将此妖物收伏了再说,你先避开些。”袁度忙疾步退到角落中,静待邢幽清出手降妖。
却说阵中的妖物已经探明结点的运行规律,便预先就位,提早埋伏,等结点转过来时,正好抢上,将这两仪阵破了。妖物甫一脱困,见周围门窗上血咒宛在,怪叫一声,直往上冲去,把殿顶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了天顶的星空。
此刻已交五更,天尚未明,但有一道银白色强光,自顶上泻下,笼罩住鬼爪。袁度抬头看去,见殿顶挂着一轮圆月,皎洁无暇,熠熠生华。心中正觉奇怪,此时怎会有月挂中天,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明月,而是一面小小的铜镜,想必是峨嵋的异宝。他见妖物被困,自然感到欢喜;但又担心此宝也会跟之前的神剑一样,被妖物所吞噬。
那鬼爪被镜子的光华罩住,又化成黑气,向上涌去,但速度却极缓,竟有些委靡之态。殿中一道强光掠过,邢幽清随之现身,只见他白衣飘飘,白发白须,却是个老翁,并非之前可怖的模样,身上的缚魂锁自然已经不见了。邢幽清见黑气也想将宝镜也吞噬掉,不觉大怒,厉声喝道:“镜儿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音刚落,那铜镜的光芒忽然暴涨,更胜之前十倍,黑气在如此强光曝射之下,再无上涌之势,反而渐渐退缩,而后纵驰委地,随之散开,痕若淡墨,如轻縠,渐愈散愈薄,澌灭殆尽,地上只留一个黄色的袋子,用黑索系口,鼓鼓囊囊的,似装了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