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依然是那慢悠悠的声音,说道:“那些规矩早就是陈旧老套了,听它作甚?你可准备好?”真人点了点头,将手背在身后,说道:“我不动手,只接你三招,不算是违背门规。”宫主仰天大笑,将斗篷放了下来,原来是一位大约才二十岁左右的绝色美人,高髻云鬓,眼角飞斜,眼波流传,竟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我当时也不过二十出头,比袁施主你还小上几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按说我昔时在天王身边,也算是见过不少美女,但那些远不及眼前的这位宫主,我就觉得嘴有些发干,心也跳得十分厉害,砰砰地,像是要蹦出胸膛一样。
智南说到此处,自觉身为老僧,如此描述有些不妥,脸一红,竟有些赧然之态。袁度见崔元之听得津津有味,不觉有些好笑,便说道:“那宫主是炼气士,自然有容颜永驻之术。你看她不过二十出头,说不定年纪上做你祖奶奶都绰绰有余了。”崔元之也是脸一红,责怪道:“袁大哥怎么说起我来了,我才不会像你说得那样好色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怎么能算是好色呢?”袁度故意装作一本正经,向智南说道,“大师切莫受他干扰,还请继续说下去。”
袁度这一打岔,让智南的脸色略为转好了些,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袁施主说得没错。后来真人告诉我,这位神女宫主是乾隆年间掌位的,到同治三年(1864年)那时,已经是在位八十多年了,年纪大概快近百岁了,比黄龙真人还要大上些。”
“乖乖!”崔元之拍着自己的膝盖,大声叫道,“简直比老妖精还老妖精了!”
袁度一沉脸道:“不许胡说,人家是江湖前辈,你就算是在背后,也要恭敬才是。”
崔元之又问道:“那修炼法术的都是这样长生不老么?”
“那也未必,大约那宫主炼的都是阴柔一路的法术,又特别在意自己的容貌,所以才会想出种种法子,挖空心思去修炼些青春永驻之术,不过是些镜花水月的皮相而已。”袁度似乎很是不屑,“不过有法力道行的人,的确要比普通人衰老得慢得多。就拿你师父所在的峨嵋派来说,当今的掌门道圆师太大约是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的时候接掌峨嵋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年近不惑,你算算到现在多少年了,大约也快一百岁了吧?我十年前偶尔见过她一面,看样子也不过是四十左右的中年比丘尼而已。你虽然年纪小,可是按辈分算你可是她的师叔哦。”
“我辈分有这么高?”崔元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就是说整个峨嵋派数我最大?”
袁度无奈地点了点头,崔元之不肯去峨嵋,一部分是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家人,不能离去,另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觉得自己人生地不熟,年纪又小,去了峨嵋也没意思。正在发愁怎样才能完天释的请求,如今崔元之既然知道自己的辈分是峨嵋最高的,说不定少年心性,便想上峨嵋去见识下也未可知。再加上如今他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而自己又不能一直带着他,因此最好的选择还是带他上峨嵋安顿。因此就对崔元之说:“所以你还是听你师父安排,跟着我上峨嵋吧。”
“那省城的学堂怎么办呢?”崔元之还惦记着他未竞的学业,“我可是镇上最年轻的考上洋学堂的,县长还亲自送来过嘉奖书的。”
“如今时局变化,过不了多久,省城的学堂就要被迫关闭了。你在这里举目无亲,还不如去峨嵋,一来有安身之所,二来就算你要上学堂的话,成都就有四川高等学堂,不比省城的大学堂差多少,三来你是峨嵋掌门的师叔祖,你去读书的学费自然是由峨嵋派一力承担,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何乐而不为呢?”
崔元之歪着脑袋,想了一会,便答应了。智南念了句佛号,对崔元之说道:“如此老衲可要恭喜崔施主了。”崔元之连连摆手道:“先别忙着恭喜,也不知道峨嵋山适不适合我住呢。大师,你还没说黄龙真人和神女宫主的比试到底是什么结果呢。”
“崔施主莫急,后头还有更大的变故呢。”智南回答说,但是声音中似乎透出些疲累,他毕竟年纪大了,讲了这么久的故事,也觉得有些困倦。
崔元之很是好奇,想要追问详情,却被袁度按住了。袁度站起身来,恭敬地说道:“大师操劳了一天,晚辈也不好再打扰下去,妨碍了大师的休息。我们明天再来拜访吧。”
智南忙拉住袁度:“我明天一早就要回福严寺,为此次火灾中丧生的镇民们超度。所以还请袁施主再忍耐些,待老衲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袁度只好又坐下,崔元之回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又立刻转脸过去,盯着智南,生怕漏掉什么精彩的情节。
黄龙真人背起双手,对宫主说道:“请宫主出招吧。”宫主轻轻地拍了拍怀中的婴儿,然后走到一边,将包裹放在了一棵大树之下,然后将手举起,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像是在观赏自己的纤纤玉指。突然她喊了一声“一”,左手从下往上朝真人心口轻拂,食指与小指微微均翘起。样子倒是很好看。一招极快地拂过,真人心口没有丝毫异状。
我一看见宫主使出这么一招,只觉得好笑,心想:毕竟是女流之辈,出手柔弱无力,华而不实。哪像我们近卫队,每天都要练功,什么空手入白刃,分筋错骨手啦等等,无一不学,无一不精。
那手拂过后,真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甚至有些委顿。我才明白这一招下来,真人已经受了伤。那个宫主的劲力必定是极为阴柔的,所以能做到不伤衣物,直透入体。
翼王见状,就想上前扶住真人,真人却只摇摇头,低声说道:“不碍事,你且退开。”宫主又喊了一声“二”,右手拇指轻碰中指指跟,小指翘起,从左至右,再一次非常快速地移过真人心口。
真人身体猛然一震,退了一步,口中突然喷了一口血出来,白须上立刻是斑斑点点。翼王大叫“掌门师叔”,疾步抢上,拦在真人前面,怕宫主要出第三招。真人轻轻把翼王推开,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宫主刚才一招朝云暮雨,一招游龙云翔,下一招怕是要使明月舒光了吧?”
宫主点头道:“正是,你已经受了内伤,如果不加以调理,怕对性命有碍。不如你认输了罢,我这第三招就不必出了。”
真人摇了摇头,又重新站直了身体。宫主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惋惜的神情,提醒道:“那你可要当心了。”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平平地朝真人推去。
我站在真人身后,离着大约还有一丈多远,当宫主双掌推出的时候,我感到周围的空气一滞,似乎都被她的掌力给凝固住了,接着我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迎面逼来,就好像有一块很大很大的铁板,快要压在我身上一般。我隔了那么远都感到抵挡不住,真人站得比我还靠近,所受到的压力自然比我更强十倍,我那时很担心真人会抵受不住。
翼王身形一动,又拦在了真人面前,宫主双掌正好按在了他的胸口,就听见一阵“喀喇喀喇”的声音,像是无数小爆竹炸过,翼王身子远远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一棵树下,一动也不动。我大叫着,忙跑过去检查他的伤势,想要扶他起来,没想到翼王的四肢就像是一个软布包一般,摸到的地方都是软绵绵的,一点骨头都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在跟我说着话的翼王,顷刻间竟已经变成了一堆死肉,我心中大痛,扑倒在他的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就听见宫主大笑道:“不自量力,萤火之光敢和日月争辉不成?”而真人依然是用那种恭敬地语调说:“既然三招已毕,还请宫主遵守诺言。”我边哭边想,这个真人也忒无情了,翼王帮你挡了一劫,你毫不关心,只在意和宫主的比试,这样的人也能做掌门,翼王真的是死得不值。
大概宫主也是这样想的,我就听她沉声说道:“黄龙,你也算是够狠心的,居然宁愿牺牲门下弟子,也要拿拘魂环。”真人慢慢说道:“老道自然是志在必得,门人多死几个也无妨。”
宫主咬牙道:“算你狠,这拘魂环就借给你们,二十年我会派弟子去镇龙山索要,你们能不能找到剩下的两件魂器,就看老天是不是帮你们了!”真人低声道:“如此多谢了。宫主请走好,老道就不送了。”
宫主摇头道:“不急,待我清理完门户再走也不迟。”
我听她这样说,想起那妖妃尚未伏诛,忙抬头看看宫主是怎么动手的。妖妃见宫主三掌把真人打伤,把翼王打死,早已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不住地朝宫主磕头。宫主走到妖妃面前,将右手抬起,轻轻顶住她的天灵盖,笑着问道:“倚霜,你是想死得痛快点还是想死得慢一点?”
妖妃到了这一步,也反倒镇定了许多,将散乱的头发理了理,抬起头,倔强地盯着宫主,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你最好将我打成形神俱灭,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宫主嫣然一笑,根本不把妖妃的话放在心上:“倚霜啊倚霜,你还想回来报仇么?除非你得到真龙气,否则就算修炼十辈子都踏不进神女宫一步。我就在巫山等你来报仇!”
妖妃任由宫主嘲笑,只死死地盯着她,用一种非常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一定会的,师父,你等着我吧。我踏入神女宫的时候,也就是神女宫在江湖上消失的时候了……”
宫主不等她说完,就大喝一声,右掌劲力发出。我看见妖妃眼睛突然睁得极大,眼珠子都好像要掉出来一样,接着颈中发出一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身子慢慢软瘫了下去。宫主将手收回,左手朝着妖妃的尸首一指,立刻窜起一团蓝色的火焰,噼噼啪啪地,片刻间就已经将妖妃的尸首烧成了灰烬。宫主处理完以后,就走到树边,将那名叫王璇霜的女婴抱起,身子一晃,已经在五六丈外,转眼就看不到了。
等宫主走后,真人才舒了一口气,袖子一甩,飘飘扬扬,洒下一些碎纸片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终于瞒过了。翼觉,你还好吧?”
我听他这样说,正感到奇怪,就听见地上翼王的尸体突然开口说道:“师叔真正好计策,神女宫主果然上当了。”接着就看到翼王的尸体居然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我见翼王复活了,真是又惊又喜,忙过搀扶。翼王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背道:“也多亏你帮忙,哭得真切,不露破绽,让那宫主信以为真。”
“翼觉,你觉得神女宫的法术如何?”真人问道。
翼王摸着自己的胸口,苦笑道:“好厉害,一掌之中,蕴含了四十九种阴阳内劲,废了我足足四十九个纸人,还是被余劲震断了两根肋骨。”把袖子一甩,也是纸屑纷飞。
真人见我一脸不解的身子,叫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件小东西,托在掌中,送到我面前。我还以为是什么异宝,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纸人,口鼻眉眼样样俱全,都是用极小的笔画的。真人对着纸人念了几句咒,再将纸人塞入我的衣袋里,让我站好。突然抽出长剑,刺向我的肩头。
这一剑来得极快,就算是我这等练武之人都反应不过来,“噗”地一声,刺中了我的肩窝。但是,我根本没觉得疼痛,真人长剑收回,我再看自己的肩膀,完好无损,衣服上连一个破洞都没有。真人笑着指了指我的衣袋说道:“你拿出来看看。”我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依言将那个小纸人掏出来,才看见那个纸人的肩膀上被撕了一条口子。
翼王见我不解,向我解释道:“这种纸人替身术是我们门派的一种护身的法术,可以转移伤害,保全自己,刚才我师叔和我都是用这种纸人来抵挡宫主的劲力。只不过宫主的法力太强,纸人虽然能够消解大部分,但是我还是受了伤。师叔应该没问题吧?”
真人摇摇头,“没问题,我是把自己舌尖咬破,吐血装作受伤的样子,还好拘魂环没有被她拿走,老天真是在帮我们和合门。”他抬头看了看天,“寅时已过一半,天也快亮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听见翼王要走,忙上前拉住他,说道:“翼王,你要去哪里?也带我走吧。”翼王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认真地说道:“我要跟师叔回山修行去了。你就留在这里吧,要是怕被人发现,就干脆像我一样出家当和尚。如果有缘的话,等到我出山那天一定会再来找你。”说到这里,偷偷用手指在我掌心写:宝藏勿忘交予有缘人。
我一阵难过,噙着泪水点头答应了。翼王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说道:“都快二十多的人了,还哭鼻子不成?我没死,你应该高兴才对。”我一想也对,勉强对他笑了一下。真人也过来对我说道:“今日我们也算是有缘,我这里有些治伤调养的丹药,是我自己亲配的,颇有效验,还有五个纸人,就一并送给你了罢。”
我拿过东西,拜谢了。真人指着分水墩说道:“这里的妖物,自有后人来收复。我们还是回山修炼去吧。”说完,他和翼王一前一后,踏着月色而去。
我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知道这一别后,想要再见到翼王几乎是没有机会了,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正想间,忽然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我抬头才发现月亮居然缺了一个角,原来是天狗食月了。接着我听见草丛中传来“嗡嗡”的声音,十分轻微,好像是有一只蜜蜂在飞动。晚上是不会有蜜蜂的,我感到奇怪,就低头去看,只见妖妃尸体焚烧后的灰烬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我生怕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就捡了一根树枝,过去轻轻拨动了几下。突然那东西一下子亮了起来,飞了起来,像一只萤火虫,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朝着西南方向飞去。(首发君子 堂)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怪物,有些害怕,但又忍不住跟在后面,想看看它到底飞去哪里。就见它沿着大水桥一路往南,朝着西栅的方向。我紧紧地跟着,大约走了两里多地,见那光球直飞入了白莲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