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入这里?”崔元之惊问道,“袁大哥,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袁度眉头紧锁,想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光球是柳倚霜的元神,她一定是用最后一口气,把自己的元神凝聚,不让宫主炼化尽。游离的元神在世上是不能久存的,会被天地销蚀掉,所以它就飞入白莲寺,想依靠佛寺的灵气补充,可以长存。”
智南点头道:“不错,我跟着那光球,见它飞入了方丈的房间。那个时候因为我们天军的部队驻扎,寺里面的和尚都已经跑完了,只有老方丈一个人留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本来我们天军是不允许有异教的,当年在江南可是见寺拆寺,逢观毁观,如今式微,也不管那些了。我摸到窗前,听见老方丈早早地已经起来念佛了,我偷偷将窗推开些,朝里一望,并不见那个光球的踪影,只看见老方丈对着一尊白玉观音在做功课。我暗暗好笑,那尊观音定是他的珍藏,怕被我们天军抢走,所以只有晚上偷偷拿出来礼拜。我也不想惊动他,只四处张望了一下,不见异状,就又轻轻合上窗离开了。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妖妃的元神,否则早就将其扑散了。后来天军退去,我也听从翼王的话,就没有走,而是在这白莲寺出了家。后来经方丈照顾,去了福严寺做了住持,一直到了现在。”
“袁大哥,你说那个元神会藏在哪里呢?”崔元之更是好奇不已,连连问道。袁度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呆呆地出神,崔元之连连叫了好几声,方才反应过来。“我在想,既然柳倚霜的元神就藏在这白莲寺中,那么这场奇怪的大火……”
智南点头道:“袁施主果然聪明。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请两位过来。”
“原来是那个妖妃放的火?!”崔元之大叫道,握紧了拳头,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袁大哥,你快算算她在哪里?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袁度却摇头道:“如果是她放的火,早不放晚不放,为何要偏偏选在今日?”
“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我师父飞升了,王道长也死了,镇上没有她怕的人了!”崔元之叫道,简直按捺不住。
“要说能治她的,除了王玄一和你师父外,难道就没有其他人么?你先少安毋躁,待我再想想。”袁度低着头,伸手在桌子上划来划去,一面口中喃喃说着些谁都听不清的话。
崔元之捂着嘴,气鼓鼓地坐着,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又问道:“袁大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此刻柳倚霜是元神状态还是已经投胎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元神还是投胎,她都是罪魁祸首!”崔元之很是不解袁度为何要纠缠于这些小事。
袁度不理他,问智南道:“我可否去方丈房间看看?”
智南点头道:“当然可以,老方丈是十八年前圆寂的,由我兼任本寺方丈,我常住福严寺,这里每个月才来数日。这间客房也是为我留下的,方丈的房间我一直未曾动过。请稍等下。”说完站起身来,去包中寻出钥匙,点了灯笼提上,打开了房门,说道:“袁施主请跟我来。”
袁度站起身来,看了崔元之一眼,见他气呼呼的样子,就笑着说道:“那你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勘察下。”崔元之“噌”地跳了起来:“我也去,一有发现一定要告诉我!”
两人跟着智南经过僧寮,穿过后殿,来到一间小屋前。“这里是方丈的精舍,”智南拿钥匙插入了锁孔,“方丈圆寂后基本没有人进来过,一切布置都没动。”那锁大概是锈得久了,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声音,智南用力压了好几下才把簧片顶开,然后推开了门。
袁度只觉得一股刺鼻的霉味涌来,熏得他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忙用手捂住了口鼻,一手将灯笼提高,细细打量室内的景象。仅有的几把桌椅上都积了厚厚地一层灰尘,到处是破碎的蜘蛛网,桌椅的表面都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有一把椅子散了架,胡乱地倒在地上。袁度提着灯笼慢慢朝里面走去,崔元之搞不懂袁度为何要来这个破烂的房间,但是也紧紧地跟在后面。角落里窜出几只老鼠,吱吱叫着,跑出门外去了。
袁度转了一圈,问站在门口的智南:“这里以前的摆设是这样的么?老方丈在哪里礼佛参禅?”
智南指了指西面墙:“那儿原来有个佛龛。老方丈圆寂后,我将佛龛搬到客房去了。”
“哦,也就是这里原来就是玉观音放的地方?”袁度继续问道,当得到智南肯定的回答后,又走到东面的墙边,那儿有一扇窗,紧紧地关着。“大师你那时就在这扇窗前查看室内情况的?”
“正是,后门离这里很近,我是跟着光球一路过来的,看到它从窗缝里面飞了进去,就此失踪了。”
袁度想了想,又问道:“大师你刚才说太平军驻扎在寺内,柳姑娘也混在堵王的侍女中,也就是说她也在寺内住过?”
“那是自然,大概有十日左右时间。那个时候堵王就住在那边,侍女们在边上的僧寮,那妖妃也在其中。”智南指着不远处黑漆漆的后殿说道。
“这就对了。”袁度用了地点了点头,“柳姑娘其实早就已经算好了退路。她在寺内住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老方丈房内的布置,知道有一处地方或一件事物是可以供她元神附着。所以她就算被师父杀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元神来这里,以图有一天能转世再生。敢问大师,那尊缅玉观音现在在何处?”
智南摇头道:“这个我却不知道了。老方丈圆寂那晚,有偷儿悄悄潜了进来,将那玉观音偷走了。”
袁度问崔元之道:“如果你是贼,你偷了一尊玉观音,会怎么处理呢?”
“当然是卖掉换钱啊,拿在手里又不能当饭吃。”崔元之很奇怪为何袁度要这样问,“我们当铺常常会收到贼赃的……”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袁度问话的目的,“你是说那尊玉观音在——我家里?等等,我好像有点印象。我家里有一个佛堂,平时常常锁起来的,也不见有人进去拜佛。我小时候调皮,有一次夏天晚上睡不着,悄悄爬起来在花园捉蟋蟀玩,看到佛堂里居然亮起了灯,就过去偷看。看见爷爷跪在一个佛龛前面,里面供着的就是一尊白玉的观音像。那时候我觉得爷爷半夜起来拜佛很奇怪,但也因为实在是对这个没有兴趣,所以就自己回去睡觉了,以后也没有在晚上再去过佛堂那边。现在想起来,那尊玉观音很有可能是爷爷买入的贼赃。但这个和妖妃的元神有关系么?你不是要告诉我它就藏在玉观音里面吧?”
袁度不说话,只点了点头。智南大师念了一句佛号,说道:“老衲也是这样想的。刚才老衲少讲了一桩,其实方丈是因为发现玉观音失窃才圆寂的。那尊玉观音通体晶莹,黑漆点睛,更神奇的是白玉中隐隐有神采流动,老方丈当年从缅甸千里迢迢将菩萨迎回寺里,还特意建造了观音堂,就是想给寺里多些供奉。太平军来之后,他怕宝物被抢,才将玉观音收在自己身边。”
“而元神如果要凭附物体的话,首先选择便是玉。”袁度接着解释道,“玉是有灵性的东西。玉上的小裂痕会随着你长期佩戴而慢慢愈合,玉也会替主人挡灾避祸。古籍中也不乏这方面的记载。所以如果柳姑娘的元神要依附的话,第一选择便是那尊白玉观音了。她死在师父手中,临死前还发誓报仇,因此她的元神戾气极重,又加上天狗食月,降下的黯月华使她已经入了魔道,成为一种叫做怨罗刹的魔物。当它进入白玉观音后,一方面观音本身的佛气可以暂时消解其戾气,对怨罗刹进行压制;但另一方面,佛气也在被戾气所转化,而一旦玉观音的灵性被消磨干净的话,怨罗刹就可以脱逸而出,变得比以前更危险更邪恶。所以这尊观音已经不是什么宝物了,而是变成了一件天底下最危险最可怖的邪物!”
“所以我爷爷他……”崔元之大口地喘着气,声音非常痛苦。
“是的,玉观音已经压不住怨罗刹,已经被它脱出了。但是我想不通为何它要引发西栅的大火?那样只会引起正道中人的注意,对它的修炼其实是不利的。它才脱困,应该是寻找无人打扰之处继续修炼邪魔之术才是,怎么会做得如此明显?简直是对正道的公开挑衅。”袁度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蹊跷。
智南忽然说道:“莫非它是要掩盖什么?如果它有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东西的话,放一把魔火是最好的方法。难道是那尊玉观音?”
“有可能,说不定是想掩盖自己藏身的所在,不想留下线索,或者是想彻底将残留的佛气消除?”袁度也只能胡乱了猜测一番,突然他一拍自己大腿,大声叫道:“分水墩!怨罗刹一定是去了分水墩!它生前就想拿太白珠,所以才会死在神女宫主手里。现在魔功初成,自然要去那边试试了!”
“那还等什么?我们马上就去!”崔元之叫道,“师父传我的紫云剑,就是让我斩妖除魔用的!”
“现在是子夜三更,也是妖邪最强的时候,我们还是等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去比较好。”袁度制止了他,又朝智南告辞道:“叨扰了大半宿,我们也要回去了。还望大师多多超度西栅无辜的亡魂,不要让他们沉沦于苦海中。”
智南合十答礼,拿了一些丹药送给二人,又给了崔元之一个纸人玩玩,然后亲自将二人一直送到西高桥堍,方才回转。
袁度带着崔元之回到草棚中,让他睡在铺上,自己还是躺在稻草堆上。黑暗中,两人都不说话,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在桑林间盘旋。
“袁大哥,你睡了么?”崔元之微微探起半个身子,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袁度睁着眼睛,瞪着顶棚,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袁大哥,你在想什么呢?”崔元之又问道。
袁度收回了目光,朝他望着,过了良久,低声问道:“你想你爷爷么?”
崔元之点了点头:“我很想他的。我知道爷爷为我做了许许多多事情,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他买菊花去争那个什么花王,是为了想让我长脸,让我在省城的学堂里不会受到那些富贵人家公子哥们的欺负,这也是他能想到照顾我的方法;他买下玉观音是为了替我祈福,虽然他不知道怨罗刹就附在上面。我自小连我父母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爷爷独自抚养了我十六年。以前在学堂的的时候,先生教过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是很懂,现在终于明白了。袁大哥,为什么世人的命运总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上天总是要欺负我们,让我们所爱的人离开我们呢?”
袁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叹着气,重新将目光投向顶棚,像是要望穿它一样。崔元之躺了一会,忽然问道:“袁大哥,你呢?你又在想谁呢?你为什么会来这个镇?”
“我啊?我在想一个以前的故人。”尽管夜色掩盖了一切,但袁度还是把头转向内壁,似乎想躲开崔元之的目光,“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元之,在你生命中,可能会出现许多你爱或者是爱你的人,而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离别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佛经上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有人在世,都在经历这七苦。你看很多人都想要得到那真龙气,其实他们都已经陷入了求不得之苦。而我,也是一样……”袁度突然停顿了一下,言语中带着一丝伤感,“所以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就是你的幸运,你一定要珍惜……当她真的要离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活着,竟是那么地了无生趣,除了再让她回来以外,你做不了任何事,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用酒麻痹着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一种能让她回来的方法,我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所以我就来了这里。”
“你是说太白珠么?师父也跟我说过,分水墩上除了关着的修罗影外,还有一只火龙蛛,它肚子里的太白珠是世间的奇宝。袁大哥你是要用太白珠去救你的朋友么?”
“太白珠只是这方法中的一步,我所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不过,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送到峨嵋!”袁度侧过头对崔元之一笑,“你跑都跑不了。”
“我是峨嵋掌门的师叔,干吗要跑?”崔元之对于自己新的身份倒是还很喜欢,“我要去峨嵋,学道术,做峨嵋的第一高手,然后捉拿怨罗刹,将她剿灭,替爷爷报仇。然后帮袁大哥你把你朋友救回来。”
袁度听见崔元之的心愿,不觉感到有些意外,想这小子品性纯良,脾气性格也很合自己胃口,倒是一个可以交的朋友。不过要算起辈分来,自己该叫崔元之为师叔祖。唉,都是天释真人乱收了这小徒弟而惹出来的祸,想到快一百岁的道圆师太也要叫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师叔,不觉有些好笑和滑稽。“道圆师太一定想不到,这次我给峨嵋派带去的可是一个真正的小魔头。希望可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崔元之又说了一阵子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进入了梦乡。而袁度却再也毫无睡意,他爬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屋外。
十月的夜色带着寒气,枯枝败叶间,充满了秋的威严与肃杀。他回忆起,他刚来到这个镇上的时候,也正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如今十年过去了,这夜依然是那夜,这月也依然是那月,只有自己已不是那个自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鬓边,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对着月亮,慢慢地用最轻的声音念着,像是念给自己,又像是念给月亮听。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子瞻当与我同此心境,只能远在千里之外,对着月色,孤独地想你……十年生死,你还好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你一直停留在美好的青春年华,而我却将逐渐老去……”两行泪水沿着袁度清瘦的脸颊缓缓流下,他又笑了笑,对自己说,“其实,我比苏子瞻幸运多了,起码我还有法子将你救回来,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真龙气的。人生七苦中,人多畏病死,我独惧爱别离。现在我的寿数已经受到损伤,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了……过几天我就要去峨嵋,然后就去苗疆看你,你一定已经认不出我来了。”袁度吁了一口气,伸手摸向腰间。那儿原是空无一物,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苦笑了一下,酒瓶早已被他已经扔在了分水墩上,酒坛也深埋于地下。一天滴酒未沾,还真是有些不舒服,他很怀念那种醉酒迷离的感觉,已经深深地渗入了身体的每一处,甚至到了骨头里。
“算了,我从今日起就将那酒给戒了。”袁度紧紧地握着拳头,下了一个决心,“我要好好地活着,一直等到你回来。”他转身回到屋中,掩上了门,回头看到崔元之正睡得酣甜,被子被蹬在一旁。袁度走到床边,替他轻轻盖上了被子,望着他感叹道:“少年人多经历些世事也是好的,你总有一天要自己担当自己的使命,承担自己的责任。”
崔元之梦中迷迷糊糊地,还夹杂着听不清楚的呓语。袁度走回稻草堆,合衣躺下,不一会,也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