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苍云卷滚,西风劲疾。
田文臣身披坚甲,手握令旗,神肃地站于校场高台之上。
台下万骑涌动,杀声震天,演兵场上烟尘滚滚,遮住了半边天空。随着他手中令旗的挥舞,场上队列相继演变,或中军突前,两翼南北展开,或中军退后,两翼猛然前插。数千青骑在他的指挥下轮番冲击,像一层层浪潮那样涌来退去,其势锐利,勇猛难挡。
看着台下自己一手训练起来的精锐骑兵军纪森严,阵列井然,田文臣却不喜反忧。北军校尉段郢前日午时出兵,到今已有两日,迟迟未见其快马回报,这不由又让他想起日前郡尉禇鑫面色蜡黄,伏在军榻上低声对他的嘱咐。
“北胡,夷狄之邦,凶猛善战,悍不畏死。今我九原、延陵之地战骑不过两万,带甲不过六万,自保尚难,欲一战将其剿灭,绝无可能。你传我号令,令北军校尉段郢率晋骑三千出九原,沿白河上套向北迎敌,摸清虚实,令尉史李勋率晋骑一万策应其后。若北胡兵寡,可聚而歼之,挫其锐气,逼其退兵;倘使人众,不得恋战,即行回城驻防。切记!切记!”
这时,演武场外一骑忽如一阵风般驰到台下。马上之人滚鞍下马,人未跪地,声音已至:“都尉大人,李尉史已率军回九原驻防,郡尉大人急招都尉入帐商议。”
田文臣立将令旗交予身边副将,匆匆下台上马,直奔中军大帐。掀帐入内,只见一军士浑身汗湿,污秽不堪地站立帐中。郡尉禇鑫面寒如冰,抱病坐于帐上。军中诸将尽皆面色沉肃地分立两旁,气氛十分凝重。
“文臣来得正好,你且看看李尉史的回禀。”
田文臣上前接过信函,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胡敌势众,北军校尉段郢中计遇伏,全军覆没。勋谨遵郡尉将令,未敢恋战,回军九原驻防,静候大人后令。”
寥寥数句,军情战况一目了然。尚未看完,只听帐上禇鑫已是忍无可忍,声色俱厉:“段郢竖子,真是不堪大用!出兵之前,我便让你千叮万嘱于他,让他行事谨慎小心,不可轻敌妄进,他偏偏要逞这一时蛮勇,拉着三千骑兵陪他送命,我真是错看了他!”
禇鑫越说越气,禁不住猛地一拍跟前案几。剧响之下,直震得案几上铜壶晃荡,诸将噤若寒蝉。延陵、九原之地自古地广人稀,物资人力俱都匮乏,产马又少,训练骑兵尤其困难,兼且晋国这几年对赵败仗连连,兵员车马损耗严重,根本无力给予北部边关更多的援助。褚鑫身处边关要职,无时无刻不以备御北胡为念。五年前,他终痛下定决心,着田文臣凡事亲为,大力发展骑兵。这几年,他节衣缩食,苦心筹措经营,好不容易训出两万堪与胡骑抗衡的精锐骑兵,万没想到刚一开战,就白白折损了三千。这怎不叫禇鑫痛心疾首?
帐中顿时一片沉寂。过了片刻。田文臣镇定下心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沉声说道:“大人息怒!那段郢犯下大错。固然是罪责难恕。不能原谅。但念其初衷。却是肝胆为国。不忍胡虏蛮夷踏我晋土。辱我子民。段郢从军十数载。但逢恶战。必身先人前。不甘人后。其一片赤胆。天地可鉴。况如今段郢已身殁战阵。以死赎过。纵有千般不是。也当宽恕才是。文臣恳请大人三思而后断。切勿让军心士气因此而受损!”
“请郡尉大人息怒。”
一人带头。其余诸将尽皆拱手恳请。禇鑫环视一周。沉默半响。终抚须长叹道:“罢了!罢了!段郢已死。我再加责难又有何用?传令下去。阵亡将士家属一律按规矩厚恤养之。段郢也不例外。”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诸位当引此为戒。切勿重倒覆辙。须知一朝为将。转念之间。便是牵系万千性命。半点疏忽不得。”
禇鑫说罢。踱了两步。负手望天。面色忽明忽暗。似乎思虑着十分难断之事。良久方又坐上帅案。沉声问道:“目下北胡兵近。形式紧迫。老夫苦思良策数日。终不得其法。今日拉诸位到此。便是想听听在场诸位地意见。不知各位大人可有何破敌良策?”
田文臣沉思少顷。率先进言道:“北胡人众。兼且刚获小胜。士气正盛。文臣以为断不能与其硬碰。应立即入城固守。只需守得月余。北胡当能知难而退。”
这一建议说得帐内将校纷纷点头。胡人向来以轻锐剽悍见长。长于野战、短于攻坚。百余年来。这一基本状况至今仍无改变。以致于中原诸国地边关守将。但凡胡人来犯。就纷纷命令边地民众与士卒退入城中。固守坚壁。只等胡人退却。而这一举措。往往也能产生事半功倍地效果。
禇鑫见诸将大多点头默许,心里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正待下令,忽闻案下一声响亮话音:“都尉之言不妥。今时已不同往日,一旦坚守,恐胡患更甚,后果堪忧。”此言一出,便是满帐愕然。
众将侧目,却是翊军校尉卫勖。
“卫校尉有何异议?但说无妨。”禇鑫和颜悦色,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卫勖。
卫勖目光如炬,沉声道:“段校尉中伏身亡,表面上看是其轻敌冒进所致,其实未必。近年来,大青山以北的胡人声势越来越浩大,锋芒所指,咄咄逼人。末将去年曾听一高车人偶然说起一事,那人说北胡这十余年各部落牛羊繁衍、人丁兴旺,各部间相安和睦,极少再因为水源、草地之争相互攻伐。末将起先也是不信,后又多方打探,方知所言非虚。郡尉大人,这绝非善兆,末将以为,北胡之所以出现此等平稳局势必定是出了一位极富才干的首领级人物。今次北胡举兵,早在半月前,我前方斥候便已探知其大规模集结之举,然直到现在,仍不见胡夷兵临城下,这与前几年进犯之时大张旗鼓颇不相同,不能不让人有所怀疑。段校尉中计遇伏,则更加深了末将的推测,现在的胡骑行军布阵、进退行止都颇有章法,率军之将也变得成熟老练,再非我们以前所遇到的那样,是一群凶猛的乌合之众。”
一番话直说得帐内众人蹙眉沉思,竟无一人对之发表意见。禇鑫仔细听完卫勖的叙述,他原本就是一员久经沙场的战将,虽然卫勖的话中多为揣测之言,但禇鑫细细思索,顿觉大有道理,禁不住又问了一句:“即便如你所言,我晋军固守城池,又有何不妥?”
卫勖默然有顷,继而说道:“如若北胡仍象往年那般只为劫掠粮食、钱帛、掳掠人口,我军坚壁清野,自是上策。末将担心的是此次胡人进犯并非单纯为了袭掠而来,而是另有他图。”
禇鑫与田文臣互看一眼,禇鑫默不出声,田文臣则谨慎问道:“卫校尉的意思莫非是说:北胡竟是有大举南下的野心?”
“都尉猜得没错!末将正是此意。”
田文臣又问:“卫校尉凭何得此结论?”
“末将并未有确凿证据,只是有所怀疑罢了。”卫勖顿了一下,继续滔滔说道,“中原之地水草丰美,气候温和,宜农宜牧,向为北胡所觊觎。今北胡人畜繁盛,若果为英主所导,开疆拓域便不足为奇。末将思忖若北胡立心南下,方略不外有二。其一突破赵之渔阳,上谷关隘,南下河内之地;其二则为攻我晋之延陵、九原,南下蜚门关,进入我晋之富庶中部。”
田文臣皱眉,慢慢点头,接口道:“不错!北胡若是南下,只有此二法可选。赵之渔阳,上谷虽为北胡旧地,然赵兵强盛善战,多设骑兵,北胡与之交战往往败多胜少,且上谷、渔阳又广修驰道,赵军调兵增援迅速,要想从赵入手,孰为难事。而我晋国这几年朝局动荡,民心不稳,东北面、南面又与唐,吴连年交兵,实在不可能有太多的兵力驻守边关。两相权衡,北胡若立志南侵,确是会首先选择攻我延陵、九原之地。”
两人在帐中轮番分析,禇鑫只听得心乱如麻,但脸上却不敢流露。他目光直视卫勖,最后问道:“那依卫校尉之见,如若胡寇真有南下野心,又该如何应敌?”
卫勖沉思了一会儿,答道:“末将愚钝,尚未有所对策。然末将以为,当务之急不是如何屯粮守城,而应多派斥候探察北胡后援的动静。若北胡只举凶猛剽悍之骑,我方大可坚壁清野,若北胡尽携男女老幼、牲口帐篷,迢迢过河,其南下之心便是昭然若揭了。”
禇鑫听了点点头,卫勖的提议确是稳妥之举。当下他又征询了一下帐内诸将的意见,最后商议出结果,一面布置兵力,全力守城,一面广派斥候,探察北胡后继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