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娟很晚才回到家。.这一整天她都是呆在珠江边赤岗塔下,与德轩在一起。见到了德轩以后,她忘情地、甚至是肆无忌惮地紧紧拥抱了德轩,完全不顾赤岗塔下众多灾民好奇而惊异的目光。她任性地哭着,泪水在脸上横流着,并且湿透了德轩那破旧的还带着浓烈焦糊味的棉衣肩部。她能够感觉得到德轩的心跳,热烈而有力,同时她也感觉到德轩的克制。德轩的双臂曾经紧紧抱了她一下,但时间很短,接着他的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无论在此以前,慧娟是如何考虑他们之间的事情的,这一刹那都将彻底地改变了。她明白这是“Lov”,尽管她还不大清楚这个英文单词应该如何准确翻译为中文。她更深深地明白,这个男人将是她托付终身的!
这一个白天,慧娟都和德轩在一起。她先是帮着德轩、林天他们搭建草棚。后来孙半仙和王一平陪着仍然泪眼婆娑的司徒阿兰过来了,阿兰一见慧娟,便哽噎着叫了一声“慧娟姐”就扑到她怀中痛哭了起来。慧娟想到了司徒伯夫妇,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下午慧娟回了一趟家,把自己的银票和一小箱首饰带了出来。回到赤岗塔下后,慧娟把银票和首饰交给了德轩。德轩没有拒绝。他让林天带着马仔到城里,买回一批御寒的冬衣棉被,并全部分发给了老人和孩子。
黄昏的时候,德轩见和自己一起忙了一天的慧娟已经满面倦容,便坚持让她先回家休息。慧娟却说什么也不肯。她看到此时阿兰的情绪已稍为平静了,就拉着她到成珠桥附近的集市买了一些包子油条回去,与大家一起吃了。
晚饭以后,天已差不多全黑了。德轩没办法,只有陪着慧娟离开了赤岗塔,沿着江岸东行,漫步向不算太远处的伍府走去。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江岸在经过了一块很大的岩石后就拐弯了,拐弯后就可以看到伍府的青砖院墙以及墙内一幢幢精致建筑物窗户发出的灯光。德轩的脚步放慢了。他似乎希望这段路能更远一些。慧娟的脚步也放缓了。她的心思与德轩一样。两人仍然无言,顺着两个池塘中间的一条土路走着。终于走到了青砖墙下那个小门外,德轩停住了脚步,轻吁了一口气:“你到了。”
慧娟微仰起头,凝视着德轩:“你眼睛里都是血丝。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德轩点点头:“你也忙了一整天了。谢谢你。”
慧娟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个?”
德轩看到慧娟眼角泛起泪光,心中也不禁涌起了一股柔情。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慧娟的小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慧娟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如缺堤的洪水滑过脸庞……
此时此刻,确实也不再需要任何语言了。
慧娟回到了自己的小楼,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封信。这时她的心情仍然未能平复,还是沉浸在刚才的幸福之中,所以她并没有马上把信拆开。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了一口水,又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把桌面的油灯挑亮,又把信封拆开。
信是文杰写来的,这没有什么稀奇,但信的内容却让慧娟大感意外。原来这位洋行的少东竟然是要做善事,为关帝庙火灾的灾民募捐。慧娟微微皱起了眉,心想文杰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这种商人的本质是根深蒂固的,这次怎么会想到要为灾民募捐呢?还要搞什么餐舞会?!噢,他是要利用这次募捐餐舞会达到自己的什么目的吧?慧娟想到这里,暗暗笑了。唉,管他有什么目的呢!只要真的能为灾民们募捐到款,不要让德轩他们挨饿受冻就行。这寒冬腊月的,赤岗塔下的灾民们可真的顶不了多久呀!
慧娟自己磨了墨,拿起毛笔给文杰写了一封回信,让在外室打瞌睡的侍女丫头马上把信送到二管家那里。这样明天一早二管家就会派人把信送到泰兴行去了。
文杰早上刚回到泰兴行就看到了慧娟的回信。慧娟是约他中午十一点在英商会馆咖啡厅见面。文杰心里暗喜。他特地回家换了一身西服,然后才启程前往沙面岛。
英商会馆的咖啡厅位于珠江边上,文杰走进咖啡厅时,看到慧娟穿着一身白色的西式长裙已经坐在紧靠栏杆的位置上了。文杰掏出怀表看了看,差十五分钟才到十一点,自己没有迟到呀!
慧娟站起来,微笑着:“你没迟到,是我来早了。”
文杰快步走到慧娟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慧娟,你今天很漂亮。”
慧娟行了一个西式曲膝礼:“谢谢!”
两人坐了下来,文杰要了咖啡。慧娟歪着头看着他:“文杰,你怎么想起要为火灾灾民募捐呢?我昨天看你的信时还真不敢相信呢!这可不像你!”
文杰慢条斯理地给咖啡加了糖,又喝了一口:“不要把人都看死了嘛!我难道就不能做点好事?”
慧娟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文杰。
“唉,其实我昨天是偶然经过灾场看到那里的情形实在是惨不忍睹,”文杰放下咖啡杯,叹气摇着头。“那时我就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为他们做点事。测隐之心人共有之嘛!”
慧娟想到了赤岗塔下那些在寒风中衣不蔽体的人们,也叹了一口气:“昨天我一整天都在那里。那些灾民现在都搬到赤岗塔下去了。他们的家都毁了,其中还有很多老人和孩子。”
文杰心里一紧:“你去那里干什么?”
慧娟随口答道:“德轩他们就住在关帝庙,他们的家也烧了。”
文杰想到过慧娟可能会到灾场去找德轩,但没想到慧娟会如此不经意地把这件事说出来,似乎这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他愣了一下,但仍然很快也平静下来,也很随意地说:“他们、我是说谭德轩没有受伤吧?”
慧娟的眼神一闪。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如果不是文杰对谭和堂所做的一切,于是语气中便带着了不满,甚至是挑衅:“他没死,很好。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呀?”
文杰又是一愣。其实此刻他心里倒真的没有慧娟所说的失望,反而有点轻松,从火灾那一夜开始萦绕在他心里的郁闷好像一扫而空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明白。他咧嘴笑了笑:“你真把我看那么坏?”
慧娟认真地想了想:“不能说坏,只是商人而已。你不是说商人的本色就是赚钱,为达到目标就必须不择手段吗?”
文杰也想了想,点点头:“是,我是一个商人,但商人也可以做善事。”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的沉默。后来还是慧娟打破这种沉默,把话题拉开了:“文杰,你信中说要搞一个餐舞会?这可是热闹事,也是一件好事。说吧,要我干什么?”
文杰松了一口气,情绪也高涨起来:“这是凯森的朋友亨利和贝克的主意。”
“就是那两个记者?”慧娟眨眨眼。
“你认识他们?”文杰有点奇怪。
“认识,一起吃过两次饭。不过不大熟。”慧娟点头。
“认识就行。”文杰高兴地说。“我约了他们和凯森中午十二点在这里吃饭,一起谈谈餐舞会的事。”
“你约我十一点,约他们十二点。”慧娟笑了笑,眼睛盯着文杰。“文杰,你真不愧是一个好商人,真会算计。”
文杰自嘲地笑了笑,但语调显得很诚恳:“慧娟,我真的想跟你好好谈谈。”
慧娟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好吧!那就谈谈吧。”
文杰苦笑了一下:“我们现在不是在谈吗?”
“好了,文杰。”慧娟一笑。“我们别斗嘴了,还是谈些实事吧!我想了想,这餐舞会是不是可以加上一个环节呀?”
“什么环节?”文杰饶有兴趣地探了探身子。
“拍卖。我想让伯父捐出一部分古董,用于餐舞会上的拍卖。拍卖所得当然全部归于火灾灾民的捐款基金。”
文杰点头:“好呀!我也可从家里拿一批古董出来。”
两人正谈着,凯森和两个记者说笑着走进了咖啡厅……
为火灾灾民募捐的餐舞会在星期六晚举行。
这个餐舞会的规模很大。各国驻广州的使节、各国在广州的公司洋行的经理职员无不携眷盛装出席。十三行内大小商行的大班也以能挤身于此为荣。广州城的父母官和大清国粤海关的一众官员理所当然地也在应邀之列。于是沙面岛上英商会馆宽敞的主大厅里华洋混杂,呈现出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为灾民筹募捐款,对于今天出席餐舞会的大多数人来说,都只是一个美好的藉口,无论是花高价买一张门票还是在拍卖中买到一个只能算二流但仍然十分精美的瓷器古董,都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场合一个空间,喝喝酒跳跳舞聊聊天,热闹一番。
但作为这个餐舞会的组织者,文杰和慧娟对今日的成绩都感到满意。餐舞会还没有进入**,募捐到的款项已经足够为那些住在赤岗塔下草棚里的灾民们买寒衣棉被的了,那么等一会儿拍卖所得的就可以建一个粥棚,为灾民暂时解决吃饭问题了。
慧娟今天仍然穿着西式长裙。她是场内不多的华裔女性,也是唯一西式打扮的华裔女性,于是便格外地引人注目。很多人都知道她是怡和洋行伍家的九小姐,拍马套近乎的人自然也不少。从舞会开始,来邀请慧娟跳舞的男士就络绎不绝。慧娟在伦敦就读的是贵族女校,专门有学习华尔兹和其他欧洲宫廷舞的课程。在群芳争艳的舞场上,慧娟可谓独领风骚了。
英国《泰吾士报》记者贝克是等了三个舞才轮上慧娟这个舞伴的。他与慧娟以前只是见过几面,这几天在一起筹备餐舞会,大家倒混熟了。这位又高又瘦的记者舞技实在并不怎么样,两条长腿有点机械地光滑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地跨着,就像圆规在丈量着这大厅的面积,偶尔还跟错节拍,弄得慧娟哭笑不得。贝克也知自己舞不如人,可却一点也不觉尴尬,一边笨拙地拖着慧娟量着地板,一边还不停嘴地东拉西扯着,把慧娟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两人正说着跳着,突然贝克猛地停住了脚步。慧娟措不及防,一脚踩了上去。她有点吃惊地望向贝克,正想发问,却见贝克看着大厅的大门,口里发出了一声怪叫:“查尔顿!见鬼,查尔顿!怎么会是你?!”
大门处,一个秃顶满脸红色大胡子的洋人正咬着大烟斗,好奇地东张西望着。听到贝克的叫声,他呆了一下,应声把视线转向了这边。当他看到贝克以后,咧着大嘴笑了起来:“贝克!妈的!贝克!”他边笑着边快步向贝克和慧娟走了过来。
笑声中,两人拥抱在了一起。慧娟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好一会儿,两人才松开了手。贝克回过头介绍:“这位是玛格莉特小姐。这位查尔顿·鲍云。我的表兄。”
“噢,玛格莉特小姐!你太漂亮了!!”查尔顿神态夸张地叫着,边叫边握住慧娟的右手,同样十分夸张地弯腰低头在慧娟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查尔顿的举动引得大厅里不少人都望向了他们。贝克有些不好意思,耸耸肩对慧娟说:“玛格莉特,你一定要原谅查尔顿。他在澳大利亚呆的时间太长了,整天只和袋鼠作伴,见到一般女性眼睛都会发直,更何况你真的如此美丽呢?”
慧娟不介意地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鲍云先生。”
三人步出了舞场,来到了文杰凯森他们就座的桌子前。这里位于大厅临江的半圆大露台上,既可环顾大厅,又可凭栏观赏江景。贝克向大家介绍了查尔顿,又向查尔顿逐一介绍文杰凯森等人。查尔顿是一个很风趣的人,也见多识广。他咬着烟斗和每个人都说笑了几句。可当贝克向他介绍凯森是“东方之星”公司驻广州的大班时,他的神情显得愕然,转而又立刻变得十分复杂。查尔顿握着凯森的手,语气显得有些沉重地说:“我和你父亲是好朋友,为他的事我感到十分难过。”
凯森听到查尔顿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他心往下一沉,马上意识到父亲可能出事了。
查尔顿从凯森的表情感觉到对方似乎对自己所说的事并不知情,便有点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不是还不知道吧?应该不会呀,事情都发生了有三个月了。”
凯森努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道:“鲍云先生,您说的是什么事呢?”
查尔顿瞪着凯森,足有差不多半分钟没有说话。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伸手拍了拍凯森的肩膀:“坐下吧,凯森。你还是叫我查尔顿吧!”
凯森坐了下来。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大家都感到事情有些不对,没有说话,各自坐了下来。
查尔顿叼着烟斗,来回踱了两步,停下脚步,轻轻叹了一声,吹出一口烟,缓缓地开口:“凯森,本来这件事不应由我来告诉你的。但是现在只能是我来说了。凯森,三个月前你的父亲肖恩·威廉斯和他的旗舰东方之星号在印度洋遇到了海盗,全船无一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