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悲伤契约①
作者:季小乱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19

人类有个自己不易察觉的习惯——漫步人生时,总在不知不觉间与悲伤缔结着契约。这种契约可重复获赠,可打包下载,还免费,资源广泛。副作用是缔结得越多,就越容易与快乐擦肩而过。关于这种契约有个传说,那就是缔结到一定程度,当仇恨满心,那么生命里就再也没有快乐了。

现在的真葛叶基本就进入了这样一种绝境。

由于陆风所委托的BeePub在这场战役中采用了缓兵之计(暂时性的无计可施都会被美其名曰成缓兵之计),导致复仇复到兴头上的真葛叶失去对手。这种突然的冷场在任何运动或行动或计划或战争中都是最有效的手段,效果是在能让热的一头难过,并且越热越难过,轻的能热成脑充血,重的能热成脑溢血。真葛叶前不久还是水蒸汽状态,一遇冷空气,立马从天而降,就地成霜,凉透心扉的感觉比患了肺炎的寂影好不了多少。人的脾气似水,结冰后体积更大一些,硬度更坚一些,杀伤力更强一些。正是这分巨大的强硬,指使真葛叶只身、悄然、闯入了潘朵拉的地盘。

这是个宁静的下午,太阳不知躲哪朵云后面约会去了,剩下的云朵和蓝天把世界映衬得很可爱。

葛叶在来访初期显得小心翼翼,裹一件看不出身材的灰色风衣,提一个黑白电影里常会出现的老式箱包,一条围巾从脖子围到头顶,伪装指数五颗星,搁人堆里连性别都猜不出来。这种反恐装在当今年轻人中很是风靡,因此走在街上也无人过问。葛叶就这样一直无人过问到了潘朵拉。花一支香烟通过了大门保安,再花一支通过了地下停车场保安,穿越停车场后搭乘直通十八楼的电梯,到了十八楼后走安全楼梯上了屋顶,全程除了忙着吸烟的保安外没人发现。

人在心情沉重时脚步都不会轻,尽管葛叶脚步声重得像恐怖电影里的杀人狂魔,身居十八楼办公室的陆风还是没能发现。

迟钝的人在电影里通常没什么好下场,但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活得很快乐。

生命在葛叶的这一程中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宁静,只是此时的葛叶已无心享受。

推开楼梯尽头的门,世界一下变得白茫茫一片。

整个蜂谷市没有比十八层的潘朵拉大楼更高的建筑,站在这样的楼顶上高喊一声“Iamthekingofzheworld”肯定比站泰坦尼克上来得有成就感。无际的天空和金色的夕阳是属于全世界的,风是童叟无欺的,视野里虽然缺了醉人的海洋,但多了一分站在世界顶端的豪迈。追求爱情的可以坚持泰坦尼克但追求自由的肯定更爱潘朵拉楼顶,这里的风带着一种咆哮的魅力。

只惜此时的葛叶已无心体会。

风有时是最懂人心的,它的灵性在于它总会出现在迷惘人的前方,时而轻拂,时而狂乱。所有人都有过在风中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烦恼的经历,但大部分人都会把功劳归于自己的心突然开朗了,少部分人则直接就忘了。这是一种很不懂感恩的表现,人类不是那么坚强的存在,人心其实是最不懂人心的,心头的烦恼都是被风吹走的。

也有一些傻X,等到心冻硬了或腐烂了才跑出来吹风,这时别说风了,怕是操把铁锹都挖不动。

人心是个比人类更脆弱的存在,它的死亡方式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停止跳动。人和心一起死是件值得祝福的事,因为同步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好事。想想看,若人死了心没死,一个崭新的植物人就诞生了,心死了人没死,那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了(这个什么不包括美好的事)。对心而言,缺少沟通、互动、活力,和缺少血液是同样残酷的事。

现在潘朵拉的楼顶,有一个暂时存活的女人和一颗将死的心。

葛叶先抬头看天,心想:今天的天真白。

手一松,皮箱“啪”一声落地。

整套动作很利落干脆。下一步,葛叶蹲下身,打开皮箱,箱里捆捆百元大钞一片红艳。

此时没有观众,葛叶的剧本只有天在看。

天心想:又要撒钱么?还是……

天再想:人类,唉……

在天的默默关注下,葛叶把敞开的皮箱放在楼顶边缘,自己就地坐下,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皮箱内的钞票,盯了半天没见反应。按理说,在这种风速下,钞票早该满天飞了。但今天的风倒是呼啦啦地在吹,箱中的钞票却一点也没配合意思,张张坚如磐石稳如泰山。

盯了一会儿,葛叶突然意识到自己图装箱时方便,钞票是扎成一捆一捆放进去的,还全是新钱,扎在一块儿像砖。一张钞票轻轻被吹起,一捆钞票牢牢抱成团。此时箱中的钞票捆捆都在展现民族凝聚力,龙卷风来了都不见得吹得动。

葛叶判断一下,以十八楼的高度,这么一捆钞票直接扔下去的威力不会输给砖头,砸在谁头上就是一条命,一捆一捆拆又太麻烦,违背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干脆利落。

想了半天,得出结论:这箱钞票要么原路提回去,要么还得先拆再撒。

相对原路提回去,还是后一种方法轻松一点。

葛叶拿起一捆钞票,拆封,撒。红色的钞票顿时被吹得迎风飞舞,绽放得像朵烟花。

烟花未冷,纷纷降落。

几分钟后,楼下响起能传达十八楼的尖叫声,在第一张钞票落地之前。

葛叶冒死探头看了看楼下,黑压压一片脑袋正随着钞票前后左右移动。

这个世界上最多的是人,而人最缺的是钱,整个潘朵拉没发现葛叶登楼却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钞票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葛叶嘴一咧,寒冷一笑:“哼,愚蠢。”

然后撒下第二捆钱。

天在葛叶头顶叹一口气,摇一摇头,摇得云朵四散。

谁也没能想到,最近在潘朵拉盛传的,原采购部经理夫人方圆跳楼时钞票满天的一幕如今竟在潘朵拉盛情上演。

整幢楼的人都沸腾了,边议论边狂叫。一楼的地利,最先占据黄金位置。二楼的直接就跳楼了。三楼的看见二楼纷纷往下跳,心痒又怕危险,踌躇半天最后决定走楼梯,因为踌躇耽搁了一会儿工夫,在楼梯口就和四楼的人撞在一起。大家急着抢钱,脾气当然是都不好,一挤一撞就开始施展拳脚,几个摔倒的被踩得大喊救命也没人理会。因为楼梯被堵,五楼的只好选择电梯,却发现每部电梯都停在十七楼。心急如焚了一阵,电梯还在十七楼,任凭怎么按都没反应。稍冷静者想了想,判断出电梯此时应该是被十七楼的人挤满了,挤得超载,又谁都不愿下,所以卡着。其余六至十六楼的人应该都在等电梯,不过待会儿应该也有人开窍去走楼梯,届时楼梯将更挤,所以还是趁现在快下。真理一出,更多的人拥向逃生楼梯,在拳脚声和惨叫声中冒死前进前进前进进。

尽管风险已远远大过上班中可能发生的任何因素(今天这一件得除外),但对长期生活在压力下的工薪阶层而言,不用付法律责任的抢钱是件比中彩票更欣喜的事,哪怕这种欣喜要以自身安危当作代价。

导演葛叶不够关心时事,不知自己这一壮举与之前卢夫人的一幕撞了彩。卢夫人医院撒钱时,潘朵拉无人参与,肥水尽流外人田。这件事对整个潘朵拉来说是个天大的遗憾。遗憾这东西,除了上天再降一次同样的机会,否则是没法弥补的。就在潘朵拉人人以为要抱憾终身之时,奇迹居然又一次从天而降了。

勇士的作风,当然是宁死也不留遗憾。

一片又一片红霞散落,潘朵拉大楼前的空地上不断涌现一个又一个伤者。这些身在十八楼顶的葛叶完全没有看见。就算葛叶现在在一楼,也不一定就看得见。一个心被蒙蔽的人,眼睛一定也是浑浊的。

葛叶撒一把钱,仰天一通大笑,再撒,再笑……这一幕搁电影里就是个神经病在犯傻,搁现实里就是个傻子在犯神经病,两者对比一下,现实版要可怕得多。

配以这样一副表情,按理说,葛叶的笑声应该凄厉得不输鬼叫,但包括葛叶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能听见,因为笑声完全淹没在了风里。葛叶好几次被呛得拼命咳嗽,咳得差点断气。咳着咳着,两行泪从葛叶眼中流下,那泪和笑声一样,还未爬上脸庞就已被风吹散了,散得很彻底,肉眼看不见,不知洒向何方。

葛叶倔强地挺立风中,边撒钱,边哭,边笑。

楼下,抢钱的也抢出了一个高峰。由于楼梯间的水泄不通,连四楼窗户都爬满了跳楼的人。不少人发现,现在跳楼比走楼梯安全多了,因为楼下密密麻麻全是人,随便跳到谁身上都可以安全着陆。至于被跳到身上的那人会怎样就没人管了。大家之前都是同事,现在都是抢钱的,前前后后拥有同一个梦想,被同梦者伤一下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当然不理解也不关系,不追究就行了。就算想追究,现在这么混乱个场面,你追究谁去?所以听天由命吧。大家都是同错过一次机会的人,没理由让哥们儿再错过第二次吧?

混乱达到顶峰时,陆风搭唯一一部还能运行的直达电梯下楼查看一次,看完后原路返回。

别说是董事长,就算是齐天大圣,这种骚乱也不是立马就能平息的事。所以陆风此趟下楼只是观察一下形势,发现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陆风回到十八楼后,径直上了楼顶。

楼顶,葛叶已撒完最后一捆钞票。冻僵的手无知觉地在颈间摸索了半天,解下了围巾。长长的围巾在风中像条长蛇飞舞,也像个风筝,就是形状差点。和风拔了会儿河,葛叶手一松,围巾随风而去,很快就无影无踪。

葛叶又开始解风衣的纽扣,这个举动和解围巾一样,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干什么而已。

既然连想干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让自己再冷一点。

陆风在这时到达了楼顶。

听见脚步声,已被风吹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葛叶寻声抬头。

四目相对,陆风的目光对上葛叶苍白的脸。

在风中疯了多时的葛叶好歹还认得自己想要复仇的对象,眼中露出愤恨的目光。

陆风以德报怨,还以一个温暖的目光。

这个目光使得葛叶一半的愤恨转变成了讶异。

劲吹了多时的风在这时突然安静下来。

楼下的各种声音开始退潮,因为钱抢得差不多了。

葛叶再抬一次头,这个动作在心理学上可以解释成……期待。

看了多时的天松一口气,还好,这女人的心还活着。

这个男人,又会怎么样呢?

这个悬念没搁太久。

在苍天的见证下,陆风开口,两个和眼神一样温暖的字伴随低沉的语气缓缓道出。

“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