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圆朱的城都古镇生长着一片繁茂的枫叶林,纵然是在炎热的盛夏,也依旧绽放着不比火焰逊色一丝一毫的浓烈红彩,遥遥看去,那整片的红首尾相连的覆盖了全部视野,就如同从傍晚的天际信手拈取的一抹晚霞,簇拥着被落日余晖勾勒上赤金色光边的铃之塔的幢影。
铃塔的顶层一如往常的沉浸在不被惊扰的静谧里,此刻这栋建筑的主人正闷闷不乐的坐在靠南一侧的透明铃铛前,定定的凝视着铃铛上映出的娇小的女孩,她单手支起下颌,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拈起一缕长及脚踝的焰色长发,在指间无意识的打着卷,大大的黄色蝴蝶结在头顶卖力的晃啊晃,却也不能给她消沉的情绪带来些许的改观。
“哎,”叹气,“好想让洛洛小可爱陪我过夜的说,但是我该用的招都用过了啊,他依然拒绝的那么干脆,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留下来呢。”
红发女孩还在为她不太切实际的遐想愁眉不展,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的画面是蓝发少年转过身望向铃塔外飘飞的红叶,修长的身形被充沛的日光剪出冷傲的侧影,谁知想着想着她竟是把先前的郁闷一扫而空,甚至还心神荡漾的眉开眼笑起来。
“嘛,洛洛小可爱你换衣服的时候总是扭扭捏捏的避着人家,你难道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才越能勾引起人家犯罪的冲动呢……”
沉醉在联翩的YY里难以自拔,红发女孩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幼蓝的眼瞳不断往外冒着载满向往和憧憬的桃色泡泡,只不过“现实和幻想的落差是巨大的”,在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一张放大版兽脸吓得瞬间清醒后,她顿时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啊,萌物二号啊,”定了定神,她瞪着这张打断自己神游的兽脸的主人,皱起眉头明显不悦的诘问起来,“我不是让你去监视萌物三号的动向吗,你跑这来做甚,还恬着一大张兽脸,怕我认不出你怎么着……”
凤王身为被人类供奉的最高神祗,在若干年前旧铃之塔被烧毁的夜晚,曾不惜亲用神力拯救了三只垂死的精灵,并赋予他们传说中的力量,赐名雷皇,炎帝,水君,作为代替她巡弋世间的使者,人类深感其恩泽,遂筑起新铃之塔顶礼膜拜。
然而上述内容只是官方对外打出的宣传标语,供导游忽悠初来乍到的外地游客用,有传闻说凤王复活这三位神使的意图完全不像场面话说的那么义正词严,而是出于她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需求,至于这需求有什么具体的内涵早已无处求证,不过有带着风铃铃的少女路过情报黑市曾偶然听到相关知情人士爆料,凤王在很早前就给她的三位神使取了“萌物”的昵称,还特地加上了从一到三的编号以便区分,再结合一些流传在各地的零碎片段――三位神使虽然性格迥异,但人类形态无一不是百里挑一,去大街上随便晃悠一圈就能轻松拐走大票纯洁少女心的美少年――加以补完,少女很快得出了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论断,于是在少女一番天马行空的大胆(嘴欠?)臆想和知情者“你懂的”的笑而不语中,双方最终很有共识的达成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不过自从“洛洛小可爱”走进凤王的视线,她是越看手下这三个家伙越不顺眼,于是铃塔顶层隔三岔五就会上演某些不和谐的戏码,毒舌粗口什么的更是一早就成了家常便饭,虽说遭受这样的不公正待遇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三位神使却都避重就轻的选择了隐忍不发,原因是多方面的,水君说的“算了这种司空见惯的潜规则连八卦周刊都懒得报道”是其一,雷皇说的“凤王她一手遮天随便丢一招就能把我打回原形”是其二。
只是再乐天的心态都会有不甘在沉默中灭亡而选择爆发的一天,而被戏称“萌物三号”的水君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是这样的……”
把凤王的刁难有选择性的忽略,萌物二号毕恭毕敬的欠了欠身,接着在口中酝酿出一枚能量球,半透明的球体衔在他埕亮的獠牙间,随着球体旋转着越聚越大,里面逐渐呈现出明晰的影象,了解对方打算运用记忆投影来做任务汇报,红发女孩也不再跟操控法术的神使多说废话,转而趣味盎然的欣赏起他给自己带来的实况转播。
能量球中逐渐描绘出的场景,是芳缘大陆的沿海地带,蔚蓝得不含一丝杂色的晴空里,一只比雕艰难的挥舞双翼,飞越过划满龟裂的干涸土地,宛如逃亡一般向着海边冲去。
那片海,那片和天空一样蔚蓝的海,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所在。
然而还没等双瞳真正触及到那遥不可及的希望之光,翅膀挥动的频率就先一步慢了下来,终于,他坚持不住了,体力撑到极限的他被迫降落在一座黑色的孤崖的顶端,不堪重负的喘起气来,凌乱的羽毛也随剧烈的喘息散落了一地。
也顾不得整理有些凌乱的白色衬衫,从比雕背上跳下的少女连忙饶到自己精灵的身前查看起他的状况,在确认比雕只是劳累过度后稍微松了口气,接着她环顾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这里是一处孤零零的断崖,除了南面延伸出一条下山的小径外,四面都被看不见底的深渊环绕着,靠近北面的崖边突兀的耸立着一块怪石,狰狞的形状宛如是谁咧开嘴对她的无声的嘲笑。
没有退路了。
逆着阳光的视线里,她能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拖着隆隆的脚步朝这里迈进,一步一步宛如震彻末日天空的惊雷,但见他仰天长啸,脚下的世界瞬间崩离成纵横交错的巨大鸿沟,连山河都要战栗的吐息声中,滚烫的熔岩自绽裂的地壳间喷薄而出,用凄艳的红,一层又一层的,放肆的侵蚀着原本属于大地的颜色。
是古拉顿。
只有海皇牙才能对抗的古拉顿。
然而她是来跟熔岩团和谈的,按照双方事先拟订的协议,她并未把海皇牙带在身边,她原想只要能让芳缘回归和平,哪怕做出一些让步,只要不是特别过份她都可以接受,不料她的诚意竟是换来了对手在谈判桌上毫不客气的翻脸,于是疏于防范的她虽然在水舰队长辈们的全力掩护下逃了出来,却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眨了眨浅褐色的瞳,她看着古拉顿烙印在天地间的鲜明黑影,看着夏季澈蓝而悠远的天被火光燎染成满目的炽红,竟是怔怔的出起神来,一袭盖在浅灰色百褶裙上的黑发轻轻的扬在微风里,悠长的刘海在额前顺着风向翩然的摇摆着,就像是在摇摆着记忆的沙漏。
其实,她本不应该站在这里的,也不应该是个女孩子的。
至始至终,她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女孩子来养大,因为那时候她还太小,只能依稀的记得父亲带着慈爱的笑容,用粗糙的手掌宠溺的摩挲着她的脑袋,用温柔得令她无法抗拒的声线说――
“晓瑜,我们今天开始做女孩子好不好。”
那时候的她,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味着什么,也不会懂这句话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影响。
她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记忆里,她都会穿着白衬衫和浅灰色的百褶裙,抱着一叠厚厚的书本,步调舒缓的走在卡那兹市的贵族学院,那棕色建筑间流动的绿荫间,听肩头的比比鸟唧唧喳喳的唱着不成调子的歌,趁男孩子跟他们的精灵打成一片时会心的一笑,偶尔的回眸,还能看见自己渐长的发飘逸在草长莺飞的灿烂阳光里,接着浅褐色的瞳中就会自然而然的满溢出不带一丝忧虑的美好神采。
在那里,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男孩,同样是在那里,她习惯了,也渐渐喜欢上了去做一个女孩。
然而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夜,这些她以为会日复一日持续下去的平静时光,却再次被父亲的一句话砰然打破。
她端着一杯冷却了温度的咖啡坐在角落,静静的听父亲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才使劲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在被雨声淹没的玻璃破碎声中站起来。
“小时候的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做女孩,是你硬逼着我做的,可是现在呢,我已经喜欢上了做女孩的感觉,你却又要我做回男孩,去继承你所谓的事业,做什么水舰队的首领,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就这么一直的哭喊着,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对坐在摇曳烛火中一言不发的父亲久久的哭喊着,久得连声调都从刚开始的歇斯底里,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抽噎,她不知道向来都会选择沉默的自己是怎么鼓起的勇气,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竟也可以用宣泄的语调把如此激烈如此狠厉的台词演绎的淋漓尽致。
后来雨停了,她神情黯淡的蹲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碎玻璃把透进窗棂的月光折射成冷色调的苍白,难过的缩起身子,未干的泪痕在素净的白衬衫上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那个夜晚之后,还发生过一些事,但是对于她来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她在和父亲见最后一面时,终于还是把他的请求答应下来,不是她改变了主意,而是她从来都不懂得该要如何拒绝,而且对方还是她的至亲,是她眼看生命就要凋零的父亲。
意识被熟悉而虚弱的叫声拉回现实,名叫晓瑜的“少女”摇摇头收回视线,看见比雕正警惕的盯着崖南面下山的小道,随着伙伴的目光望去,能看到路两侧的荆棘丛中连续走出好几个穿着红色统一服装的身影并朝她这里接近,看样子熔岩团的首领早就料到这处高崖是她撤退的必经之路,因此才预先在此设好了埋伏。
“我了个去,水舰队的首领居然是个青春洋溢的美少女,我这便宜拣可够大啊。”领头的大叔摸着占了一半脸的络腮胡啧啧感叹。
“是啊头儿,你看她穿的那身衣服,”一个眼镜男趁机凑上来献宝似的说,“什么白衬衫,百褶裙,还有领带和泡泡袜,简直是完美的真人版制服诱惑啊。”
“还真是……”络腮胡摸着下巴点头称是,接着立马扬手狠拍了眼镜男一脑勺,“白痴,说那么直白干吗,感情戏要含蓄,含蓄懂不?”
“是是是,我懂了。”蹲下来寻找被拍掉的眼镜,眼镜男默叹马屁再次拍到马蹄上……
听着这些与调戏无异的下流言语,晓瑜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呐,”她梳理着比雕凌乱的羽毛,樱色的唇在白皙姣好的脸颊上牵起漂亮的弧度,“你快跑把,他们要抓的是我,不是你,你快趁他们还没过来离开这把,不用载我的话,你单独逃走应该不成问题的,记住,要一直朝着大海飞,到了那里才算安全……”
她的声线空而轻,在渐起的北风里敲出雨打琴键般的回响,只是比雕却从她的一字一句间,听出了被刻意压抑着的愧疚和沉重,他凝视住她的眼睛,轻易就看见了盈动在浅褐色双眸间的脆弱和黯然,他知道她从来就不是能够挑起水舰队这么一个大担子的人,而选择谈判看似为了谋取和平,实则也只是一种变相的逃避,但是既然踏上了这条路,选择了去承担这份责任,就一定要有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轻言放弃的勇气,因为没有对手会因为你的软弱而手下留情,也没有对手会放过任何一个斩草除根的机会,想到这里,比雕郑重的对晓瑜摇了摇头,接着张开双翼把她护在身后,带着一种以死相搏的果决,化做红蓝相间的流光直扑向刚被络腮胡从精灵球里放出来的铁甲暴龙。
那一瞬间,晓瑜好象听懂了比雕涣散在风中的高鸣,他在对自己说――
“对不起,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但你一定要站起来,因为只有站起来了,才能真正的看到,那所谓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