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山追上大堤,那些车队却分头往东西两面前进了,留给海青山的只有两头路上的烟尘和一脑子浆糊,摇摇头暗道不管他,海青山直奔堤南刘庄而去。
老远就听见炮火连天,鬼子们在刘庄巷战中遭遇剧烈抵抗,干脆暂时放弃地面进攻,打算用炮火把刘庄夷为平地。
海青山此来不为别事,只因放不下一道逃难的徐先生,徐先生在担架队负责,海青山看见画着红十字的白帐篷在一片树林里,赶紧进去。
范镇长伏在三儿国长的尸体痛哭嚎啕,范氏弟弟抬来时尚在喘气,正好范镇长带领人群来送饭,看见儿子少了半边肩膀和一只胳膊,肋骨断了七八根,伤口霍霍喷着热气,透过森森白骨头茬,范镇长看见儿子那颗不肯就死的心尚在搏动,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重伤未死的人,知道儿子实际已经死去,但老三实在命硬,一直撑着,直到见到老爹,才安心闭眼,嘴却如旱地的鲤鱼,一张一合,似乎在告诉老爹未尽心愿。
范镇长眼见儿子死得如此艰辛,心如刀剜,伏尸痛哭,二子国干刚刚和弟弟分开不大会,却已人鬼殊途再难见面,也不顾背上伤痛,抱着弟弟和老爹哭成一团,大家看的心酸,无不流泪。
海青山看见也很不是滋味,自打逃难来此,县里是徐先生,镇里是范镇长,三天两头往二道沿难民窝棚跑,问寒问暖问饥问饱,缺啥给啥,对难民着实要紧,此时看见范家白发人送黑发人,也陪着掉泪。
范镇长哭了一阵,却收住悲声,抬头向众人道:“我儿死得其所,大家不要哭了,把力气留着打倭寇为我儿报仇才是正理,运输队不要回去了,跟老夫一起上阵杀鬼子!”
运输队的几十号中年人齐声应是,连受伤的范家老二也跟着范镇长出了帐篷。
海青山忙问徐先生下落,有人告知徐先生在第一线救护伤兵,海青山找根扁担也进了刘庄。
东线日军牧野联队近三千士兵逼近第一旅阵地,老魏看对方进了射程,拿起电话下达炮击命令。
埋伏在村里的一百多门迫击炮顿时发作,日军遭受重大伤亡,三千人回来不足一千,中岛下令重炮联队还击,毛庵村弹丸之地顿成火海废墟。
老魏眼中含泪笑道:“总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转身命令部队撤退。
第一旅残余八百勇士,借日军炮火硝烟,撤出阵地绕开炮火,直奔刘庄接应十五旅。
西线日军指挥部。
荻洲立兵中将暴跳如雷:“混蛋!婊子养的!给你们半个小时,再攻不下刘庄,你们集体切腹算了!记住一定要捉几个俘虏,东久亲王要试试天皇御赐的宝刀。”
下面五位步兵联队长齐齐立正,转身出了掩蔽部。
日军疯了!上万人铺天盖地过来,根本不再有队形,士兵也不再有战术动作,老魏安排埋伏在刘庄外的炮兵二队没接到命令也不管了,只管开炮。
尽管日军队形密集炮击造成很大杀伤,但黄衣服的日军就像七月的蝗虫,一个倒下几十个冲上来,一下子把十五旅和义勇军压迫出刘庄,幸亏第一旅营救及时,暂时压制日军火力,十五旅和那些乌合之众才得以逃命,两部退回包厂,才发现担架队和伤兵营没能逃脱,毛旅长蹦起来就要杀回刘庄,被老魏一把抱住,挣扎一会,毛旅长也明知自己去也是送死不能救到人,搂住老魏放声大哭,老魏挣开毛旅长,安排两部人马布防包厂,防范日军进攻,但看看天色尚早,老魏心里也没底,但愿能撑到天黑,否则大家都会步战死弟兄后尘。
海青山看见老徐的时候,老徐正好被两名日军按着要绑绳子,海青山刚要过去解救,几把刺刀前后逼住他的身体,海青山不得已只好陪徐先生一块做了日军俘虏,被几名日军押往村南,路上遇见范镇长父子等人也在捆绑之列,二三百俘虏在村南会合,被日军赶上汽车,汽车在重兵押护下,缓缓向东开去。
东面,东久亲王兴奋地等待,犬养富凑近道:“亲王殿下,我擅自命令荻洲立兵中将抓战俘,您不会怪罪我吧?”
东久抚摸着犬养伸在胸前的脑袋:“呵呵,怎么会?还是犬养君知道我的心!就像我的另一个好朋友大雄!”亲王惆怅道“大雄太能干了!每次我去富士山都要带上他,我的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我需要什么,拖鞋、报纸、香烟、火柴-虽然他经常弄湿火柴,送来的几乎没有能点着的,但是只要我一伸手,他就能送到我手里!可惜这次大雄没有和我一起来中国—”
犬养眨眨眼:“大雄君?一定是全日本最棒的人!这次回去我一定要和大雄君结拜兄弟!”
“你?和大雄?兄弟?”东久看见鬼似地瞪圆了眼睛看着犬养富,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而且笑得越来越厉害,几乎直不起腰,脸涨得通红,笑得久了,剧烈咳嗽起来。
犬养赶紧伸手拍东久的后背,东久好歹总算缓过一口气,仍旧抽噎着笑,手指犬养断断续续道:“大、大、大雄、君,是我的一条狗!”
犬养毫不在意笑着回答:“我就是大雄君那样的忠狗!亲王殿下就把我当大雄看就行。”说着伸出舌头模仿狗喘气的样子,还把一双手腕举在胸前双手下垂模仿狗前爪,嘴里还汪汪叫了几声。
东久和犬养笑得前仰后合,一边中岛今朝吾不禁感叹:这小子真是人才啊!比日本人还日本人!看来自己故意不留俘虏的事情,已经在亲王心中留下不良影响,得赶紧消除才是。
西面,二十辆汽车过来,战俘们被日军集中在二道沿南面的一处洼地。
海青山在人堆里紧挨着徐先生,虽然面对鬼子三面包围的森森枪口,看看徐先生花白头发下被炮火熏黑的平静的脸,心里平静许多,范镇长父子两个紧紧依偎着,儿子有点紧张,老爸看上去有点解脱的味道,海青山觉得老范的眼里似乎有种奇怪的东西,一时看不透那东西是啥,只好作罢。
徐先生看海青山左顾右盼:“兄弟,别动!别想着逃跑,没用!这个时候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海青山点头应是,不再乱动。
荻洲立兵走到东久下首敬礼道:“亲王殿下!战俘已经送到!
请指示!”
“好的!荻洲立兵中将,您辛苦!”东久矜持地回答。又转身问犬养:“你说我的刀怎么才能试出它的威力呢?”
犬养自信满满:“要试刀,最好先从年轻人开始,年轻人骨质很柔软,不会伤到您的宝刀,如果年轻人的脖子被轻轻斩断,不妨再试试老年人,老年人的骨头硬度很高的,试刀时千万小心!”
东久回头看看荻洲立兵和中岛今朝吾:“犬养君不愧是帝国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对人体的认识真是太深刻了!”
不待东久发话,犬养招手命令两名日军从战俘中选人,两名日军径直走向范氏父子,一把从老范怀里揪出范家老二,老范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范国干看看老爹默默离去。
两名日军别着小范胳膊,上了二道沿,手上使劲让小范弯腰跪倒,一名日军上前揪住小范头发把小范脖子的衣服向后抹拢露出光溜溜的脖子,东久上前和小范伸直的脖子成九十度站立,然后慢条斯理掏出白手套,认真戴好,伸手拔出腰间武士刀,斜眼在小范脖子比划比划,小范嘴里高叫:“爹!叫俺俩兄弟给俺报仇!”说着向前探嘴咬住揪头发日军的裤裆,那日军挣扎良久难以摆脱,嘴里嘶嚎声震四野,好容易才挣脱小范魔口,这日军倒在地上来回翻滚,裤裆上已是血迹斑斑。
老范淡淡道:“儿子,放心去罢!你死得值!”
话未落音,东久高高举刀,口中一声大喝挥刀劈下小范头颅。
一边犬养伸出大拇指赞道:“好刀法!”
东久轻笑道:“哦?不是好刀吗?”
犬养摇头晃脑道:“好刀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只有好刀无非是死物,还需英雄出手,方能发挥宝刀威力!”
一边两个中将不禁暗挑大指:舔的好!
那头颅好似有灵性,咕噜噜滚下二道沿一直滚到老范脚下,老范根本不曾低头看儿子的头颅,站在旁边的海青山忍不住低头看,只见小范正好面朝老范圆睁的双眼里沾了不少草渣,叫海青山觉得眼里发酸似乎有东西流出,老范却高高抬头,根本不看儿子的面容。
东久根本不关心这些将死之人,只是眯着眼睛对着刀刃看宝刀是否受伤,见武士刀刃口清晰,全无豁口,兴趣大涨,立即要求找个老者试刀。
两名日军一把揪住老范,老范毫不挣扎跟着日军上了二道沿。
东久比划着刀的运行轨迹,觉得右手日军碍事,不耐烦地把刚上来拽头发的日军轰走,他本意要片下老范头顶,谁知老范趁他举刀刹那猛地抬头,正好撞在东久鼻梁,东久顿时宝刀撒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犬养来扶,看见东久已是鼻血长流双眼流泪。
旁边徐先生眼镜丢了,看不真切,但心里明白大概,赞叹道:“老是英雄儿好汉!得子若此,夫复何求?得父若此,子复何求!”
犬养捡起东久武士刀,斩下老范之头,安慰东久,东久这才止住眼泪,但再也不肯亲手试刀,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犬养。
犬养手捧宝刀如得圣旨,示威般看看两位中将,用下巴命令两名日军继续挑人,二日军上前抓住老徐,老徐脸上带笑慷慨赴死,海青山扭身撞开日军,要护老徐,日军一脚踢翻海青山,只管抓老徐上了二道沿。
眼见老徐也摆个挨刀架子,被日军揪着头发,海青山心如刀搅却苦于手臂受绑一时难以起身,只能大声呼喊,以示愤怒。
犬养听见凄厉呼叫心中大怒,回头用中牟方言呵斥:“谁踩你尾巴了?你叫唤啥!再叫下约就是你!”
被日军按住的徐先生听见犬养声音,浑身一抖,猛然抬头,揪头发的日军顿时失手,只揪了两手带着头皮的血淋淋毛发。
徐先生身带战栗开口道:“你可是徐念祖?”
犬养闻听此言如遭雷劈,忙看这位被揪去巴掌大头皮血流满面的老者,待仔细看清,犬养双膝一软跪在徐先生身边:“爸爸!你还活着!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说着抱住老徐失声痛哭。
老徐却把身子挪开:“你不是犬养吗?怎么会是我儿!”
犬养哭泣道:“人家日本要我们中国留学生都改日本姓氏,儿实在迫不得已!”
老徐闭上双眼:“不要以为我回国多年就听不懂日语!”接着用日语说道:“你不是我儿子,我也没有你这个软骨头儿子!千万别用中国话,我不想死后被乡亲们指着坟头骂祖宗!”
十几米外东久亲王听见,回头问道:“犬养君!我好像听到这个老头说儿子父亲什么的,究竟怎么回事?”
犬养听见亲王声音如遭更大雷劈,起码比听见父亲声音身子抖得更厉害,赶紧道:“报告亲王,这个老人去过日本,对我们大日本帝国心存友善,能不能饶他性命,好为亲王效忠。”
东久听见很感兴趣,过来大量老徐:“老先生去过日本?”
老徐满脸是血露出笑容:“去过!还去过皇宫!”
东久更加兴奋:“哦!这么说,您当年还见过家父?那就更好了,我们还是世交。按中国的习惯,我要叫您一声世伯。”
老徐哈哈笑道:“我没有见过你父亲,倒是日过你妈!叫老伯多费事,干脆叫老爸!”
老徐这番话恰恰击中东久的要害,使得东久根本没有发现一边犬养脸色苍白的异状,被父亲和哥哥怀疑来路不正的阴影,从心里飘出,东久恼羞成怒再也不顾贵族涵养,伸手打老徐耳光。
老徐被打得满嘴是血,“儿子!好儿子!乖儿子!”的凄厉叫声随着脱落的牙齿飞散四处。
东久身体羸弱打了一阵已经气喘如牛,回身命令:“犬养君!用我的刀洗刷我所受到的耻辱吧!”
犬养变色,脚下却不由过去。
老徐嘴里仍旧含糊不清地骂着日语,犬养清楚听见“儿子!”这个词汇,手上有些犹豫。
东久看见讥笑道:“犬养君!你可不如大雄君啊!”
犬养如受针刺,高高举起武士刀,心中却飘过一组影像:父亲大手握着自己的小手在白白的纸上画了一撇一捺。
“小念祖,你知道这个字念什么?”
“不知道。”
“这是一个人-字,学字先学做人,做人就像在白纸上画线,每一笔都不能有偏差,你明白吗?”
“不明白,爸爸,我写完了,糖葫芦呢?”
“呵呵,好好,给你糖葫芦。”
犬养眼前一阵模糊,仿佛又回到小学时代,父亲把他驼在肩上看戏,高人一等的自己得意地看着一边树上的同学,父亲的背好宽厚
东久见犬养迟迟不肯落刀断喝道:“杀!”
一边日军举起武器纷纷迎合:“杀!杀!杀!”
犬养冒出冷汗,脑海里又浮现一位日本老人,自己被同学按在雪地里,强迫自己承认是***,这位老人上前呵斥同学,把自己带回他的家,给他犬养的姓氏,介绍帝国政要,许诺如锦前程—
犬养眼神逐渐凌厉,一股兽性的光芒泛起。
老徐骂了半天,痛哭道:“老范!我真是羡慕你啊!”
犬养怕老爹冒出不利言语,刀子向下猛力挥击,语音嘎然而止,老徐的头颅落在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