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的宴席讲究个六、八、十,先上六个凉菜喝酒,无非是猪头肉、猪耳朵、猪大肠,花生米、拌莲菜、拍黄瓜,其实爱喝酒的并不多吃菜,只要嘴里不寡淡也就是了。
酒过三巡,再按次序上八个热菜,讲究个鸡头鱼尾,第一道热菜必是清蒸鸡,最后一道热菜必是红烧鱼,至于中间的倒不太讲究,全看主家经济而定,哪怕清炒个豆角、炖个茄子也算。
最后的十,也是宴席里最好吃的部分,常常有不懂事的孩子回家抱怨,凉菜的时候就混饱了,后边的更好吃,却吃不下。
十个碗讲究荤素各半,听着吓人,实际不费几个钱,主要是费火候,所用原料更是简单,猪肉、白菜、豆腐、鸡蛋、粉条,五花八门,肉的有蒸苏肉(猪肉切丝伴面过油)蒸排骨、白肉条(煮半熟的肉切片)红肉条(同白肉条加了红腐乳)肉丸子,素的有蒸豆腐、蒸粉条、蒸海带,接着是白菜,有个讲究叫“百菜”,也就是说主家为了招待客人,已经上了百味菜肴,识趣的,吃到白菜已经纷纷离席,要不最后一道菜可就不好听了:滚蛋汤!
坐的也有讲究,娘家四个送客,主家必须出四个陪客,八个人一张八仙桌,四人放对行令猜枚,陪客的一般都选能征惯战之辈,送客的也绝非等闲,有记录一桌客人从中午喝到掌灯的,那是非要一方投降才能算罢。
除此之外,还有个最重要的角色:让客。
相当于主持人,和总负责人,非能说会道之辈不能担此重任,刘庄与包厂南北不过五里,村人多数相熟,数代姻亲,以至于见面没法称呼,有的姐姐的孩子,娶了本家姑姑,还有妹妹嫁给远门舅爷,那叫一个乱,石头爹想来想去想到刘能!
这是个苦差事,刘能却不觉得,能当上六十桌宴席的让客,说明自己在村里那是风云人物,一大早,刘能不等主家请,自己穿上长袍颠颠的跑到石头家,这石头现在可了不得,别看年纪小,当兵才半年,马上升连长,东头的金彪当了十几年兵,最大也就是个班长!
刘能想,连长啊!过去冯玉祥治理河南,驻阳武县最大就是个连长,县长也得紧巴结,刘能见过县里俩大富户,夏寡妇、王二小,给那个连长送礼,一送就是几个大箱子!
箱子里肯定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刘能十分肯定,退一万步,也不可能是几箱大萝卜!
石头爹也累得够呛,天热,预备的猪不敢早杀,杀的晚了又怕耽误宴席,只能趁天不亮下手,刘能到了,那猪刚从大锅里吊出来,几个光着膀子的壮汉正在用力刮猪毛,石头爹招呼刘能坐下,刘能哪敢,小眼睛来回式流。
“哎!我说哥几个!可不敢闲着!支油锅的该点火就点火,等油热了,先过鱼,过素材,差不离了,肉也切好了,快点吧!”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包纸烟,哗的撕开包装,给插不上手的几个伙师让了一圈,众人一想也是,早晚都是那些活,这会图个懒,一会忙起来,屁都没工夫放,于是接了纸烟各自散开。
石头爹眼看着一大堆菜一小会分门别类理出了头绪,听着菜刀敲击案板的当当声,心里特别踏实,高兴地认为这个办事人算找对了!
连忙拉住刘能:“大兄弟!今个可是全指望你了!”
刘能呵呵笑道:“弄差了!俺比你差辈呢,叫侄子就中!”
石头爹一愣,拍拍额头道:“你看俺都忙迷糊球了,给保长抗长工那会,给你叫兄弟都习惯了!”
这下,该刘能不好意思了,那是啥时候?石头爹就是个抗大活的,时不时还得向刘能借个黑窝窝抓把盐啥的,叫句兄弟,刘能也就默认了,现在可不能比了,石头卖丁得了银子和地,他家已经是中等户,又立功当了官,这个兄弟很有必要按族谱改回侄子!
刘能掩盖道:“花轿咋还不来?等着咱请呢?”
石头爹道:“赵厂的花轿,说好管早饭,也差不多该来了啊!”
刘能道:“那个老赵头!又等着把猪蹄送去哩!”
石头爹恍然:“哎呀,真是的!俺咋忘了!快,快把猪蹄卸了。”
刘能道:“别急!还惯他毛病了!我有法叫他自己跑来!”
此言一出,院里的伙师们都停下手里活等着看稀罕,老赵当了三十年轿夫头,那规矩铁打不动,没有猪前蹄,那算是迈不开步,刘能有本事不用猪蹄请来?
刘能找到放铳的炮头,两人往院子外走,径自上了二道沿,赵厂就在二里外,刘能吩咐把铳口对着赵厂方向连放三铳!
“通!通!通!”
三声过后,刘能和炮头回了院子。
片刻,轿子头老赵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回头招呼道:“把轿子顺到门口!”
石头爹赶紧迎前,老赵气没喘匀:“主、主家,咱可是说好了,就用俺的轿子!办事讲个良心,可不兴反悔!”
石头爹有些迷糊:“木有啊!谁说俺反悔?”
老赵道:“那就好!嘿嘿,恁放了三声铳,俺还以为轿子出门哩,想着您又找了第二班,嘿嘿,嘿嘿。”
伙师们哈哈大笑,佩服刘能,刘能得意洋洋。
刘能的得意没能多大一会,太阳出来,黄河滩热气蒸腾,穿个长衫,那叫一个热!刘能不住喝井凉水,汗啊,从汗毛孔里开了闸,长衫一会就像淋了雨,就这,那家伙为了充人物,坚持着不脱,石头爹劝了几句,看刘能态度坚决,咧着嘴走开。
酒席开在二道沿上,迎面吹来的南风,巨大柳树的阴凉,让几百人开怀畅饮,刘保长、下台刘、和两个西院刘的老头,陪着县里王家和夏家还有马家的长辈坐了主桌。
刘能招呼着热菜上齐,只剩下十道碗,这个让客的工作基本结束了,上碗并不统一,看席面上酒局结束而定。
刘能的大褂上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太阳一晒,起了一层白碱,滩里人俗称尿粘团!
保长也是穿了大褂,早回去更衣了,刘能觉得衣服渐渐变成生牛皮,脖子都快磨破了,汗水一蛰,火辣辣的难受,越难受还就越出汗,刘能心里那个悔啊。
刘能抽个空,向石头爹高了假,转身往村里走,他家就在西头,独门独院,刘能一袋烟功夫走到家门口。
木板的门紧紧关着,刘能想敲门,心中却忽然一动,大白天的关门干什么?
刘能心里狐疑,沿着门口那颗柿子树爬上院墙,木头大车斜斜搭在墙头,刘能轻轻的沿着车子下了地。
房门倒是开着,帘子低垂,看不见里面的人,但那种有节奏的恩恩声,刘能太熟悉了!
刘能脑子嗡的一声,一个头变成十个大,在院子里来回找,最后找了个粪叉子,端在手里往堂屋走,刚走到门口,听见媳妇说话:“嗯,嗯,大**叔!快点吧!俺不中了。”
另一个声音道:“嘿嘿,慌个球!俺还得一会!”
刘能听见男人声音,心里骤然一紧,保长!
刘能犹豫着,里面却并不担心,男人的声音传来:“你家刘能在事上,天不黑回不来,咱俩三天木弄了,想死了都!”
媳妇喘息道:“俺也想啊!嫁到您村,还没有在娘家方便!和你弄的回数少了,急死俺了!”
刘能听到这里再也不能忍受,一叉挑掉帘子,大喝一声往屋子里闯,里面二人一阵慌乱,保长起身往上穿裤子,刘能进门看见媳妇光着身子刚合上腿,保长的裤子才提到膝盖,长长的大**闪着亮晃晃的水光,还没有完全消退。
刘能气得眼睛充血,挺叉就往保长身上攮。
保长魂飞天外,双脚连着裤子往旁边用力一跳,刘能用力过猛,铁叉一下子深深陷入床头木板,刘能用力往外拔,一时却拔不出来,保长趁机爬起身,提了裤子往外窜。
刘能一时迷糊,只顾用力拔粪叉,保长顾不得穿上衣,往外就跑,大门从里边反锁,保长用力拉,门闩哗哗作响,刘能一个激灵,松开粪叉,回身找了一根擀面杖,呼喝着跳到院里。
保长急切间打不开门,看见刘能出来,慌不择路,攀着墙边斜立着的木头车子往上爬,刘能气得浑身颤抖,想一步跳过去,谁知步子大了,踩到自己的长衫,摔了个实在跟头。
保长趁机攀上墙头,跳了出去。
刘能爬起来,媳妇却穿好衣服出来,一把抱住刘能:“当家的!你疯了!他是保长啊!”
刘能回手一肘子打在媳妇脸上,媳妇应声倒地。
刘能摸出钥匙,颤抖着开了铜锁,大开院门,保长正在墙下揉腿,原来墙有些高,保长跳的猛了,膝盖跪在地上,磕破了皮肉。
刘能一呆,随即挥舞擀面杖冲过去,保长再也顾不得腿疼,飞快向村外跑去。
保长不傻,石头家办事,半个村子的老少都在事上,只有人多了,保长才是个保长!
两人一追一逃,刘能年轻,可是大褂实在缠腿,保长有些年纪,可是胜在利索,连鞋子也混丢了,光身子穿个大裤衩子,可不是利索吗。因此二人跑了个旗鼓相当。
半里地外,有些人已经吃了十道碗,大部分人还在高呼酣战,保长一路跑一路喊:“救命啊!刘能杀人了!”
席面上有人听见,回头看,见是保长被追,纷纷放下筷子,高呼着迎前。
刘能喊道:“不干您的事,都别管!”
可是那些人中有保长的长工,不由分说,上去几下把刘能打翻在地。
保长总算喘了口气,狼狈不堪地借了一身衣服,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鞋子,众人干脆围拢过来。
西院刘的几个老头喝退众人,把刘能救了,刘能鼻口窜血,捉奸反倒挨打,岂能善罢,手里的擀面杖不知被谁夺去,赤手空拳咆哮着挣脱几个老头的拉扯,窜到保长跟前,保长生得十分魁梧,虽说五十多了,每天早起,还要练拳,开始那会是通奸被拿,心里慌张,不敢动手,一心逃命,这会刘能失了武器,还敢前来,保长就不客气了。
刘能个子矮矮,又没有地,全靠做生意过活,身子乏力,还不愿意跟着老头们打熬筋骨,认为聪明人靠脑子就够了。
刘能跳到保长近前,保长一个弓步冲拳,正揍在刘能脸上,刘能的喊叫嘎然而止,整个人向后飞出,众人一阵哄笑。
刘能哭喊道:“他不是人!强奸侄媳妇!”
这句话很要命,人群当时就静了。
几百人把目光看向保长,保长不紧不慢道:“不错!我是去了你家,可我是寻口水喝,你非要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我有啥法!”
刘能气得几乎昏迷,眼前阵阵发黑,嘶哑着道:“喝水?喝水就不穿衣服?喝水还锁门?喝水用**在俺媳妇的比里喝?”
有人偷偷地笑。
保长道:“不要信口雌黄!我去你家喝水,也不是无故而去,家庙的黄铜大钟,被炮弹炸碎,可是那些碎片丢了不少!大钟总共三百一十五斤,收回来不到二百斤,我疑心是你偷去,借喝水前去查证,你说是不是?”
刘能本来很激动,听见保长提起家庙铜钟的事,渐渐没了火气,不过还是不服:“那你就和俺媳妇弄事?”
保长正色道:“屁话!我要揭发,你媳妇拦住不让,还把门锁了,我觉得和一个妇道人家拉拉扯扯不像话,就答应了不说,可是你媳妇见我出汗太多,说给我换个衣服凉快凉快,正好你小子进门,还他妈大呼小叫,你是人不是!”
刘能有些疑惑,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
听众已经有些信了,西院刘的几个老头也劝说众人,一场误会,算了。
刘能忽然想起那闪着水光的大**,和媳妇没有完全合拢的双腿,脑子一阵清醒,大呼道:“骗子!我亲眼看见的,你还抵赖!”
保长脸色一沉:“你看见了?还有谁看见?安知你不是耍无赖讹诈钱财!”
刘能急道:“我真的看见了!你们、你们为啥不信我?”
众人沉默不语,其实大部分人心里清楚,大概刘能说的是实话。
保长怒道:“咱都是一祖同宗的刘家人,今日与马家结亲,县里有头有脸的士绅也来了不少,本来是大喜的日子,我不想与你一般见识,刘能!有道是捉奸捉双!既然你一口咬定,干脆咱把你媳妇找来,她要是说我强奸,我认打认罚,你随便!要是不是这么回事!刘能!你咋交代?”
刘能听见气得哈哈大笑:“如果是我诬告保长,甘愿出村,永远不踏刘庄地界!”
保长道:“好!来人!把刘能媳妇叫来!”
几个人领命而去,下台刘学礼呵呵笑着看热闹,这回保长的人可是丢大了,不管后来如何,这个事肯定是传开了,保长怕是当不长了。
一会功夫,刘能媳妇来了,众人一看就是一呆,这刘能媳妇生得还真有几分姿色,头发光光,面皮白净,一对桃花眼水汪汪,脸上还带着**退去的丝丝红润,春天刚生完孩子,这会身子恢复的细盈盈像个大闺女,说不定是死了孩子断了喂奶,才恢复的这么快。
保长咳嗽一声,大声问道:“刘能家的,刚才我是不是去你家找铜?是不是你拉着我说别声张?”
刘能家的笑笑:“是啊!”
众人一阵轰动。
刘能喊道:“你!你!--”
保长得意地看看刘能,接着问道:“你当家的说我强奸你,可有此事?”
刘能媳妇惊讶道:“没有啊!这个死鬼!保长都说了不追究铜钟的事了!你咋还倒鸟毛?诬陷保长不说,你,你叫我以后在村里咋做人啊!”
说吧低头嘤嘤哭泣。
刘能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大家纷纷推翻心中定论,立即鄙视刘能。
刘能渐渐醒来,欲哭无泪,只是一个劲用头往地上撞,眼看额头渗出血,染红了地面,突然抬头,已是血流满面。
众人惊呼一声纷纷后退。
刘能口中呜咽道:“不说了!俺啥也不说了!俺今天就撞死在这二道沿的柳树上!去阎王爷那告御状!”说罢低头向一颗柳树撞去。
保长惊呼:“拦住他!”
石头一步跨在刘能前面,伸手按住刘能的头,刘能往前顶不动,只能后退,抬头看见石头,又是一声大哭:“兄弟!别拦着,叫哥哥死了吧!”
保长道:“赶紧捆上,大喜的日子,哪能由着他瞎闹,我的话收回,咱就权当啥事没有好吧?我也不追究你偷铜,你也别在咬着我不放,好不好?”
石头道:“能哥!有啥事放宽些,日本人来那会,咱死都不怕,还怕冤枉?”
会娟也闻讯拿来陪嫁的药箱,给刘能擦了头上伤口上了白药,又用棉花垫上纱布包好。
众人已经在保长的劝说下散去,几个少心没肺的又开始吆喝着喝酒,眼看一天云彩满散,刘能想死的心也渐渐淡了,只是蹬着保长的身影咬牙发狠。
刘学礼悄悄过来:“大侄子!你斗不过他!以后在村里也不方便,干脆跟我进城,我的义和盛刚好缺个前台大伙计,跟我去吧,有了钱女人不多的是?这个媳妇啊,哎,还是休了吧!”
石头也劝:“能哥,你一身本事,进了城还愁娶不上媳妇?你看俺,一个字不认识,也找个洋学生—哎呀!”
会娟撅嘴给石头来了一下:“老土!以后好好认字!”
石头不敢反抗,跟着会娟乖乖回家。
刘学礼感叹道:“有学问人就是不讲究,大喜日子,不在洞房好好呆着,抛头露面!”
刘能突然道:“学礼叔!你真的要俺?”
刘学礼大喜:“那还有假!不光给你工钱,年底还有你的花红,嗯,估计不少于五十块!比你零敲碎打强万倍!”
刘能看看转身回家的媳妇,坚定道:“这个家俺不要了!刘庄俺也木法混了,学礼叔,你要是不嫌弃,俺就跟着你了!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刘学礼要的就是这一句,当下与刘能上了大车,也不与众人打招呼,挥鞭奔阳武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