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琛宫。
凝云使桃蕊去延僖宫请来了溥畅,与她商量。凝云并没告诉她详细,只说起了婉依医术甚异,或许有太医们不知道的奇法。初时闻得此法,溥畅频频摇头,一双纯眸写满了担忧。
“姐姐你知不知道,若是成功固然好,但若不成,欣贵妃的状况,焉知不会更糟呢?”
凝云颦眉。“你并没见到她如今的状况……再糟也糟不过如此了。”
溥畅并不知她究竟用了何法,但素也相信凝云的心智,故没有再劝什么。“那么……姐姐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凝云踱了两步,极力压着语中的苦闷。“朋月宫中的人都不打紧,容易说动,可如今皇上……是下了朝便去朋月宫的……又因了前日的事,不许我再去朋月宫。可若到时只留明嫔一人,若有什么事,她不懂得应付,因此我又是不得不去。所以,我只需要一人,帮我将皇上拖在圣泽宫中,这样才有时间……”
溥畅一旦全心全意信了凝云,便开始极力为她想办法了。
“此事……我倒有个主意,前些日子听秀殷说,李拓将军那里似乎也有些事情……”
朋月宫。
凝云携婉依踏上殿内的石子路时,秀殷公主已等在门前了,俏然独立,身量比凝云记忆中似乎又高了些。远远一望,鹅黄的云燕细纱云肩柔柔贴着香肩,抹胸湛蓝的纱缎轻绡诃子,一朵白玉兰珠绣灵动小巧,通身瞧去,竟是宁静蕴容。
近处来看,那双豆蔻时略显浮浅的入画眉目,如今也添了柔致的风韵。转念便想到前些日子闹的沸沸扬扬的婚事,想秀殷不过十六的似花年华,成婚后真真有了小女人的几分媚熟。
然而,她素白颜上半点脂粉不施,头上亦只盘个简髻,无珠钗簪饰,只以两条缟色丝带作饰,又斜配一支白菊。凝云知道,这是在为她的亡后姐姐默默致哀。
秀殷与她,本就不近,如今有潸皇后和欣贵妃两位姐姐的悲剧,她怕是更加不会亲待凝云了。尽管有溥畅从中斡旋,凝云仍惊异她会帮自己。
婉依在凝云身后,手里提了方木的盒子,屈膝施礼道:“嫔妾参加公主。”仍是冷冷的语气。
凝云素知婉依如此惯了,只怕秀殷的傲气端不住。
秀殷果然回以冷冷的目光,水袖一扬,便越过凝云,挺着纤背立在了婉依面前。婉依身量要高过她不少,却压不得她凌然的气势。
“溥畅以命作保,说你办得此事,我只信了她。”秀殷目光似剑一般直射婉依眼眸。“若有半分差池,我要你偿姐姐的命。”
话虽是对着婉依说的,凝云心下却明白的紧,这是冲她来的。婉依目光仍是游离,秀殷狠狠的威胁,不能伤她半分。
“嫔妾当尽力。”婉依道。
秀殷这才撤回了威胁的目光,转头看向凝云,冰冻一般的敌视。
“我会按先前说好的做,”见凝云要道谢,她抬手止住,“你不必谢我,我做这些本不是为你。如今这样的惨剧,虽不是你害的,一切也因你而起。我是为二哥和姐姐。”
凝云叹气,若有机会,只愿她的真心能融化秀殷心中恨的寒冰。
“李将军……会按我们说的做吗?”
“我与他说过了。”秀殷答道,“他不置可否。虽不知道原因,但我看的出,他不喜欢二哥,就如同我不喜欢你一般。然而,我觉得自己可以相信他。”
凝云点点头,引着婉依欲向寝殿中走去,却被秀殷拦住了。
“等等……里面还有个人,我也是没有料到……”瞧秀殷一副狐疑的样子,凝云有些意外。难道又有什么节外生枝?
正疑着,一个清亮脆生的娇声响了起来。闻声,凝云惊的掩口,秀殷不快蹙眉,婉依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三人都听出了这是谁。
“嫔妾参加贤妃娘娘。娘娘金安。”
暖珠色银纹百蝶裙袍,搭了浅朱赤的琵琶襟上裳,芳容华林若熙在如今这冷落凋谢的朋月宫庭院中更显榴花一朵般,芳馨满体,红华曼理。
凝云是万未料到若熙会出现在朋月宫,愣了一愣,端端稳住,只回笑道:“容华妹妹果然也是个姐妹情深的,一大早便来瞧贵妃了。”
若熙哪里是可糊弄的人,秀眉一挑,纤指点点凝云身后婉依手中提的盒子,另一手轻摇罗扇。“嫔妾空着双手便来了,哪里及的上贤妃姐姐细心,还预备了东西呢。”
婉依是个任人说不会生半点脸色的,凝云也端的住,秀殷却忽的变了脸色。若熙马上抓在眼里,疑色顿生。
“嫔妾不敢造次……不过,如今贵妃若此,嫔妾不敢推其责……”若熙忽而正了色,又让凝云诧异了。回想起中秋夜里佳妃的话――朋月宫那夜玉碎珠毁,是林若熙做的,整件事亦是她捅开的……凝云见若熙此刻满脸的真色,便明白了――她亦内疚自己成了整桩事件的导火索,如今大概是真真在关心珍儿了吧。
想到这里,她暗暗叫苦。见若熙方才的秋波一荡,她显是对婉依手上的东西起了疑心,如今若让她知道了,难保不又是登时的四散谣言。
时间已耽搁许多了,不容再有失。凝云使给秀殷一个眼色。
秀殷立时得义,冷言道:“容华可走了,我想与贵妃姐姐待上会子。”秀殷性子也素是不让人的,说出如此霸道的话来,亦不意外。
若熙笑笑。“公主真是偏心,不让嫔妾留下,却要贤妃和明嫔陪着。贵妃如今仍是不好,若是出了什么事,公主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话里是明刺凝云意图不轨了。凝云暗自掂量着秀殷的信任究竟有多少分量,会不会因了若熙的挑拨而中途迸灭。
秀殷紧咬了樱唇,似乎徘徊不定,半晌才挤出话来。“容华不必说这话……我的姐姐,我自会保护。”
若熙还要在说什么,秀殷打断道:“这就够了!容华真心体惜珍儿姐姐,我倒有一事相求。”
若熙凝眉听着,秀殷放缓了语气,目光蕴异。“珍儿姐姐甚爱水仙,除爱胧洁园中水仙芥芳沤郁外,紫禁城中还有处自生的水仙丛,较之胧洁园更多分灵动袭人。容华可去采来些,赠于姐姐。那地方,过了玉照宫和玫荔阁便是了。”
凝云知道玉照宫和玫荔阁距朋月宫甚远,若熙一时半刻应是回不来的。
若熙似对自己被给予这种差事甚为不满,然秀殷公主亲下了令,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怏怏去了。甫出殿门时,一双杏眸带了寒霜冷冷扫过凝云和婉依。
此时离龙胤下朝已不远了,凝云祈道,但愿还来的及。
婉依亦没再耽搁时间,当下向殿内走去,边走边打开盒盖,掏出两天预备好的灵物辅料。她自知能力不及尚瑾,如今要找回珍儿所有的记忆,需外物辅助。
临进内室,婉依忽然回头,紫瞳中拉长了深远的光神。
“姐姐……我还有个问题要问……”
凝云道:“什么问题?”
“姐姐……是希望她找回谁的记忆?”
凝云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找回谁的记忆?欧阳流莺,还是珍儿?
她茫然了,她居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朋月宫中的人重又成了冬姬欧阳流莺,便不会记得对龙胤的爱,便不会拦在她和龙胤中间。那样,纵是冬姬八面玲珑,心机深沉,也再不会成她心头大患。从此,龙胤便是她的,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她的。
难道不好么?
“可……她分明是珍儿啊……”一抹凄苦的笑勾上凝云唇畔。珍儿就是珍儿,她有何权力剥夺本该属于珍儿的记忆?这样,与尚瑾企图剥夺她的记忆有何区别?不久前的那场宫变,正是风急云涌之时,珍儿在朋月宫中对她说的话还历历在耳。
路凝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死亦死过一次,仍不后悔,只要还能在这副躯壳中看着他,便要我再死几次,我也愿意……
为了与他的一句诺言,她肯相信凝云一次,哪怕那意味着背叛至亲,葬送了她所有的希望。
珍儿确已死过了一次,被后宫所杀。如今,难道要凝云再杀死她一次么?
“婉依……该有的记忆……一并奉还。”凝云道,“我们……无权偷走一个人心底至纯至深的爱。”
婉依的敬佩再次油然而生,在此关键时刻,亦没有说出,只信然点点头,道了最后一句叮咛。“姐姐给我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我……要说实话,并无十足的把握,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有半分干扰。姐姐既识得尚瑾姐姐,也必知这过程被扰会造成何等的后果。我能力尚不如尚瑾姐姐,只怕更是难收。”
凝云点头,走出了寝殿。
秀殷仍在庭院中,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头却昂的高高的,似乎掩饰着心中的恐惧,她见凝云出来,忽然泪如泉涌,指着凝云的鼻子大骂道:“路凝云……你为何要跟我的姐姐争?珠儿姐姐……纵是任性刁蛮些,总是没心计的,轻易就被人算了去!珍儿姐姐就更是,她一心一意爱着二哥,却落得如此境地!林若熙也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如今姐姐成这副样子,你们一个个倒来装好人了!谁要你们假惺惺的!”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凝云让她骂着,顺着目,睫毛深垂。她知道秀殷毕竟还是孩子,遭此变故,她也不知流过多少泪,心里呕了多少的苦。让她骂骂,或许她会好受些。
秀殷正哭着,溥畅也到了。见气氛不对,她忙疾步上前,搂住了秀殷的肩,问道:“这是怎么了?”
秀殷伏在溥畅肩头,呜咽道:“我不要相信她!我不要!溥畅,我们去找二哥!我不要这个女人害珍儿姐姐!”
若熙的挑拨终是起了作用,凝云心下暗暗着急。溥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然她是坚定不移地信凝云的,当下轻抚着秀殷的肩,柔声道:“秀儿……贤妃不会害贵妃的,我不是都与你讲明了?”
秀殷仍是泣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正在这时,寝殿窗纸上忽映出一道凌厉的紫光,所起之处,一阵排山倒海的疾风掀起了水晶的帘子,摇晃着院内的梧桐,簌簌地响。殿之四周,热气随生,漾起了三人鬓角涔涔香汗。凝云亲受过一次,知道阵势,因此只是拉着溥畅和秀殷回退了几步,仍立在殿门前的石子路上。
溥畅秀颜微微变色,然而仍镇定,秀殷却再一次端不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凝云刚示意她噤声,内殿却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她还记得尚瑾穿梭于她的记忆中时她的痛苦,如今珍儿亦要受同样的痛苦。
秀殷听到姐姐惨叫,对凝云的怀疑又添了几分,当下后悔相信了她,回头便要从殿门冲出去。溥畅饶是紧紧地拉着她,却显然已不支。凝云怒喝一声,震的秀殷回了头。
凝云掏出袖中一块物事,当的一声拍在石子桌上。
溥畅和秀殷定睛一看――是玉牌。路家的免死玉牌,先帝赐予的免死玉牌。
“秀殷……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你的珍儿姐姐犯了什么罪你难道不知道?参与诬告路家!火烧景澜宫,致当朝皇后之死!”
她与秀殷怒目而视。
“史佳妃数日前便已伏法,封号位次一律费去,更不许她葬于后妃陵!颐安夫人自杀,尚要戮尸,使其尸首异处!珍儿手上一条皇后的命,罪更甚于此二人!如今珍儿是疯癫了,再加上皇上对她还毕竟还存着愧疚与心痛,才迟迟不办。我……你说的不错,她如今落得如此田地,我不能推的干干净净。但若不是对明嫔有信心,我不会贸然求她来救!”
纤指一扬,凝云指着玉牌高声道:“你看好了,那便是先帝御赐给路家的免死玉牌,面牌如同面圣!三次效用,我出宫时用过一次,如今再拿出一次来,就是给你的珍儿姐姐的!”
溥畅和秀殷均惊的大张了口。
“今日明嫔治的好她,我便拿出玉牌,给皇上一个台阶走下,免欣贵妃的死罪。这样……你如何还能说我是有心害她?”凝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任其簌簌流下。昨夜她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质问了自己千遍――你究竟是犯了什么痴呆,居然下定决心要拿出如此宝贵的玉牌来救珍儿的命?
秀殷再不挣扎了,垂下眼帘,庭院中一片静默。只有那暗紫的光,自晶莹的水晶帘中射出,折射成千束,荧荧生辉,诡秘地试探着每个人的眼和心。尖叫声仍一阵阵传来,秀殷紧紧掩住双耳,再次哭倒在溥畅怀中。
凝云见秀殷终于屈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望望内殿,焦急地念着不知要多久。早朝的时间马上要过了,若熙去玉照宫、玫荔阁也不需如此长的时间……
一道异光闪过她的脑海,登时将她击懵了。
她回头怒视秀殷,只觉心头冷风掠的生疼。原来秀殷也有这许多的心眼,险些被她算计了。
水仙丛,过了玉照宫和玫荔阁便是。过了玉照宫和玫荔阁是何地方?是璧极宫啊,是太皇太后的居所!怪不得若熙如此顺从的走了,她是去请太皇太后来的!
溥畅见她变色,也是骇了,问道:“姐姐怎么了?”
凝云心道不妙,已没有时间了,如果若熙请来了太皇太后,才是真正的功亏一篑,当下对溥畅道:“溥畅……你立刻去璧极宫!若看到芳容华在那里,还未见到太皇太后,千万要拦住她!半个时辰也好,一个时辰也好,能拖多久是多久!”
溥畅何等伶俐的人,看着秀殷心虚的神色竟明白了七八分,只责怪地看了秀殷一眼,再不问一句,马上走了。
秀殷仍只是哭,凝云气的脸色发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只愿溥畅赶的及,婉依能快些,再快些……
圣泽宫,正元殿。
金漆面的奏折大大小小凌乱地摞在御书房的红木书桌上。龙胤只觉一阵烦躁,拿起一折翻了几翻,并无一字看的进去,于是仍是扔在一边。如此着过了半晌,事情一件都没有解决。他也痛恨这样的自己,但就是没有办法,反而进入了恶性循环,越是骂自己无用,越是看不进去。
这是平生第二次,他让自己的感情乱了理智。上一次,是珍儿“死”的时候。
俄而,他终于抑制不住怒气了,甩手掀翻了桌子,笔墨纸砚统统翻倒在地上。响亮的声音更加刺激了他已经紧绷的神经,他愤怒地抽出案上的剑。眨眼之间,正元殿里的高山流水金纹屏风已断裂成了几片。
这时有人鼓掌。
好啊,倒要瞧瞧撞在枪口上的是谁。龙胤怒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那人走进门来,是李拓。
二人四目相接,彼此都想起了旧仇故恨,眼里射出了凌厉肃杀的锋芒。李拓先开口了:“好啊,果然这些个文具屏风也惹着了皇帝陛下,论罪当斩。”
“朕留着你的命到今日,不是要听你出言不逊的。”龙胤冷笑道。
李拓也怒了,眼睛血红。“我的命是你留下的么?为了皇位,兄长你也杀得了;为了铲除异己,弟弟你也舍得送入苏州那个贼党的虎口。你手底下,本就血流成河了。真是可怜,为了保住你的宝座,你做的可谓多了。到头来,不过证明了你自己不是这块料,为个女人颓废成这样,若是龙晟,难道会……”
这话真真正正地打到了龙胤的痛处。他一语不发,然而眼睛也血红了。手腕暗暗使力,宝剑就唰的一声指到了李拓的喉咙。
李拓见状,讥讽道:“还想较量一下么?几年前我在你背上留下的印记,还嫌不够?”
龙胤冷笑一声,又自案上取下一把剑,丢给李拓,闪电般挺剑向前。李拓暗暗发笑,后退几步到了庭院中,举剑还击。侍卫来救驾,却只见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深蓝一个明黄,两股旋风一般,杀得难解难分。
朋月宫。
寝殿内的紫光已是一波高过一波了,排山倒海之势直撞击着凝云的心房,她来回踱着步,心急如焚。看看日晷,下朝已一个时辰了,他随时可能来。溥畅还未回来,凝云心知她赶在若熙前面的机会不大,只愿太皇太后能晚来一刻。
只怕到时略有差池,就要搭上珍儿和婉依两条性命。
时间已经太久了……她伸长了玉颈向内殿中望去,却被光晕了眼,什么也瞧不见。她心急火燎地左右踱了几步,如今已是五月,晌午的傲阳炙烤着庭院的石子路。不知觉之间,她已香汗淋漓,轻纱紧贴着纤肩,只觉炎热难耐。
双眸茫然地四下望去,才发现宫门都没有关上。
朋月宫虽地处偏僻,亦有可能有人听到声音过来好奇地向门内张望。她疾步上前,刚要将门合上,右腕却被一只枯老却有力的手抓住了。
凝云举目看去,倒吸口冷气,只觉脊背一阵阴凉。
是太皇太后,身后跟着若熙和十数名内监宫女,溥畅被一名凶神恶煞的内监紧紧攥着细臂,满面的惊慌。
仍是挡不住了啊。凝云方要启唇说什么,却被太皇太后狠狠甩开,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太皇太后喝道。话罢再不瞧凝云一眼,疾步上前,一行人径直要走进内殿去。
凝云一阵心惊,艰难地站起身来,拦在太皇太后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她的衣角求道:“不能……不能进去!求太皇太后听臣妾解释!”
这时紫光突强,如熊熊烈焰心部最盛的一抹烈热,几近成燃。空气再度灼热了,珍儿又是一声痛吟,揪起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太皇太后自然最是心痛焦急,见裙裾仍被凝云拉着,怒道:“来人!给我拿下这罪妾!”
凝云知道此时内殿中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此时受扰,珍儿必死无疑!
眼见两名气势汹汹的内监已扑了过来,她定然站起身来,两根纤指夹起方才被她收入怀中的玉牌,唰的一声亮于众人面前,弧光一道,竟被紫光染上了些绛晕。
在场者无一不认识此物,纷纷诚惶诚恐地跪下,山呼万岁。
太皇太后冷笑道:“怪不得你有恃无恐至此,原来是因了这玉牌!路家我且留着,却不料你这样来报答!玉牌又怎样?若是先帝在此,定不会容你对珍儿下此毒手!”
凝云后退一步,牢牢堵在门口,脊背直挺,眼神冷冽而坚定。
“请太皇太后相信臣妾,此刻若强行闯进去才真是对贵妃下毒手!臣妾绝非危言耸听!”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自没有信她,不是没见过大阵仗的人,怎么会被她一个弱女子吓住?即使那弱女子手中持有玉牌。
她轻翕薄唇,声音森冷而慑人。“本宫撂下这句话――今日朋月宫中,本宫要你们不惜一切救出欣贵妃,一切后果有本宫承担!”她身后的侍卫俱是她多年心腹,如今听得此话,便懂了意思。
寒光划过凝云的眼睛,四把剑锋齐齐亮了出来。仍持着玉牌的手在微微颤抖,溥畅袖畔垂下的流苏都在瑟瑟发抖,绝望的眼神烧着她的心。
紫光仍盛,她还能撑多久呢?
圣泽宫。
数百个回合下来,二人都已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龙胤的剑锋再一次架在了李拓的喉咙上方,他赢了。他喘着气,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
“复仇的感觉很好。”龙胤咬牙,“反正你的忠心依旧在龙晟那里,不如朕一剑结果了你……”
李拓一语不发。男子汉大丈夫,要杀便杀,难道要他摇尾乞怜吗?
“……或者,再留你一次,让你有生之年看到,朕会是个比龙晟强上百倍的皇帝。”龙胤手腕一动,剑打了个漂亮的螺旋,掉在一边。他朝李拓伸出手去。李拓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一种新的默契正在形成,既是君臣之间,也是挚交之间。
“谢谢。”龙胤诚恳道。
“谢什么?我并不曾让你。”李拓笑道。
“谢的就是你不曾让朕。”龙胤深深为自己的消沉捏了一把汗,“没有今天,朕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好。”
李拓笑笑。“这次来,本是有正经事的。既然你好了,我们就来说说正经事。”
走回御书房,李拓才把“正经事”细细道来。二人谈完时已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拓方踏出正元殿门槛不久,一名内监便袍底生风地跑将进来。龙胤不悦。“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求皇上快去朋月宫瞧瞧吧,怕是要出人命了!”
龙胤一懔,想到珍儿仍时好时坏的病情,兼有几天前那次歇斯底里的发作,当下起了急,飞步出了正元殿。
此时,李拓刚从正元殿中出来,忽听得一女子娇声唤他。他惊喜地转过身:“秀殷?”
然而看到那个粉面含威的女子,他知道自己不仅认错了人,还说错了话。
然达琳。
她冷笑道:“驸马爷果然时时想着秀殷公主。皇兄没有挑错人。”
李拓抱拳道:“上次误会了公主,还请公主原谅。”
然达琳叹气。“事到如今,我原谅你又怎样?还不是一切已然来不及了。”她深情地看着李拓,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然而她对他的感情并没有减少半分,反而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增加。“过的好吗?”
“托公主的福。”
“我才真是自作多情,”见他这样敷衍,竟无一丝交心之意,然达琳自嘲道,“一心想着,你若不好,我就一刀杀了那刁蛮公主,与你远走高飞。如今,是我多心了。从此之后我们再无瓜葛,你有娇妻,我也找个疼我的人嫁掉,却不好么?”
李拓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
“哦?”
“你要为自己谋取一个挥师北上的令箭。”看着李拓的表情,然达琳知道自己猜对了。“不要去!李拓,不要去!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我……我亦不能要求你在乎我的感受,可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即使为她想想,你怎能如以前一样,一股劲儿的往前冲?”
“公主并不能理解我。”李拓坚定地昂首看着远方。他对然达琳的真情千分的愧疚,万分的感激。他亦知道当初她就是为了阻止皇帝派他北上而自请退婚,断送了她自己的幸福和企盼。
“我只想你好好的活着。”
“我无福消受公主的好意。今日敢劝公主一句,忘了李拓吧,这世上有更配的起公主的人。”
李拓离去,只剩下然达琳一人站在黑暗中,流着泪自语道:“我竟为你死了,你也不会为我动半点情吧!真真是个无情之人!偏偏我就是放不下,这可如何是好?”
朋月宫。
侍卫们瞧着路贤妃面对他们冷冷的剑舌,竟纹丝不动,毫不退缩。太皇太后纵是说一切后果由她承担,可贤妃手上拿的是真真的煊帝御赐物,若有冲撞,万一再生变数,他们谁的脑袋也保不住。因此他们只虎视眈眈地瞧着,并不贸然上前,只想象着若能在那如雪似玉的明肌细肤上划出数道血痕来是何感觉。
太皇太后见他们退缩,心下起急,此时救珍儿心切,竟再不管那许多,当下抽手夺过身旁侍卫的剑,搁在了凝云的细颈边。
她仍不退缩。
珍儿痛苦的呻吟让她再无办法,手举剑落,眼看已擦到了凝云的肌肤,却见一个明黄的人影闪过,将凝云拉下了剑口。
龙胤。
“这是在做什么?”
凝云只觉颈上火辣辣地痛,温黏的液体流出,想是剑锋仍擦破了她些皮肉。一阵颤痛的晕眩,刚刚略微清醒了些,她便要挣脱龙胤的手,仍挡在殿门前。龙胤铁青着脸,紧紧箍住她的纤腰,强迫她面对自己。她见太皇太后已要下令人冲进去了,心急地去推龙胤。“你……你快叫他们停下!众生殿,尚瑾……你见识过的!如今,仍是……快叫他们停下!”
龙胤一怔,立时便明白了发生的事,连忙飞身也挡在殿门前,只是手里仍紧紧拉着凝云。
侍卫们见如今不是一块“如面圣”的玉牌挡在面前,却是真真的“圣”了,登时不敢再冲,齐齐跪倒在地。
“胤儿!你怎么被这个女人蛊惑至此!”太皇太后只觉天旋地转一般。
三人正在胶着,内殿的紫光终于是点点渐暗了,方才还灼热的庭院如今仿佛一下清凉了下来。一切重归静默,只听得珍儿的呻吟声,拨着每个人的心弦。龙胤再按捺不住心中的关切,甩下凝云急步跑了进去,太皇太后紧随其后。凝云拂去颈上仍在洇洇涌出的血,纤指草草一按,便急忙跟在了他们后面。
赶到了寝殿中,便看到龙胤将仍在昏迷的珍儿轻轻地放在了床上,温柔地捋过她几丝凌乱的额发,低声安慰着什么。
思绪恍然回到溯机殿的那夜……她当时便也是如此昏睡着,他也这样抱过她吗?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曾是一片的血光,他胸前缠了绷带……是为她受的伤么?
颈上的伤口仍一跳一跳痛着,她苦笑,果然,你为我流的血,是要我如今还给你的。
救活了珍儿,从此,你便不会离开她了吧。
婉依此时亦鬓发凌乱,妆容不整,被洇洇汗水冲掉了本就淡的胭脂,显得她更是面白若棠。见龙胤和太皇太后如今眼里都只有一个珍儿,凝云递给婉依一个眼色,示意她趁现在离开。
如珍儿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是她的错,她的主意,不要再连累一个婉依了。婉依会意,整整衣衫,轻声走了出去,擦肩而过时对她微微点头。凝云一阵欢喜,看来,是成功了。
片刻的工夫,太医们亦来了。凝云冷眼瞧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号了脉,大喜地告诉龙胤,贵妃无碍,但癔症是否痊愈还要等她清醒时才知道――仿佛是他们治好了珍儿的病。
一名太医瞥见了凝云,啊呀一声,道:“贤妃娘娘怎么受了伤?让微臣诊治一……”
太皇太后冷冷地喝止了太医,刚要说什么,龙胤抢在了前面。他的眼神甚至寒于太皇太后的,凝云知道这眼神中有几分是做给人看的,却仍不能不心寒。他走了过来,逼视着她一双静眸。
“朕是万万没想到你会用此法……为何不与朕商量,便如此草率地做决定?”心痛与心悸融上他一双俊目,凝云知道,那心痛不是给她的。她不想让他知道,亦是不想让他听到珍儿那些痛苦的声音。
惨笑,她居然……在乎他为另一个女人而痛苦。
“臣妾有罪……可臣妾自己……亦受过这种折磨,知道此法痛苦然而可治本,才……”
“她哪里是你那样坚强的人!”他打断她的话,神色已是怒极,“坚强若你,那时仍那般辛苦……珍儿她本是柔弱的人,如何受得了这剂猛药!”
奇怪,有人在她的伤口上洒了盐吗?怎么竟痛到如此?原来是因为她坚强,他才离开她,转向那个柔弱的需要他保护的人。她冷笑了――实在是我错到如今。左手指尖被血灼的温热,右手指尖却已冰冷了大半天,只因握着那块云纹的玉牌。她这才想起今日的事还未做完,于是轻轻抬手将玉牌递给了龙胤。
“我知道你终究不肯徇私,又不可能下旨杀她。这玉牌……可免珍儿死罪。”娟眉终展,她该做的都做完了,如今,便只有转身离去。
她忍受秀殷公主的怒骂,忍受太皇太后下手毫不留情的剑迫,忍受他冷冷的责备,还请出了这本用以傍身的玉牌。一切的一切,只为救珍儿,救那个从此要他保护的人。
一路走回毓琛宫,她再不去按自己的伤口,只任血流至干涸凝结。
毓琛宫。
秋涵在宫门处焦急地候着,远远地望见凝云脚步有些踉跄,忙迎了上去。走近一瞧,却见她玉颜苍白,神色萧索,颈根处一道不短的剑痕,血漫过了一道伶细的锁骨。秋涵骇了,连忙将她扶至内殿坐下,含着泪唤来桃蕊桃蕾拿铜盆接了热水,亲自拧了个毛巾把子,为她清洗伤口。
凝云颈上刺痛非常,频闪着秀睫,竟不掉一滴泪,唇角只凌乱地做着笑。
“若落下疤可糟了呢……”秋涵咬唇,她不知道是何人下如此的狠手,但知道此刻一句也不能问。
“不碍的。”凝云淡然道,轻抬玉臂,微倚在红木格栏雕花高几上,似有所思,“秋涵,你这差事也当的越发好了。前次叫你去勤义院选中用的人照顾欣贵妃,就选来那么个样儿的人么?”
秋涵诧异地举目瞧她。
“那个叫明霞的是个能当事儿的人,可只把自己当作看管,拿贵妃当犯人一样,如何能‘照顾’?下午叫勤义院管事儿的来,本宫要亲选。”凝云似无意地拨弄着纤指,坚硬的护甲划着精细的桌面。
“再看看毓琛宫里还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预备三份,贴心着些。一份送至朋月宫,一份送至信宜馆,另一份本宫要亲带到璧极宫去,今日失礼冲撞了太皇太后,该去赔罪才是。”
秋涵倏地明白了凝云心中的苦,黯然泪下。凝云见她落泪,笑道:“哭什么呢?有贵妃在那里,锦阳殿中便不需他人宠幸……他要我做贤妃,我就是贤妃,帮他将后宫料理太平便是。”
桃蕊总是第一个不平的人,当时气顶道:“秋涵姑姑不叫我说,我也要说!潸皇后亡故虽时日尚短,但主子早已做着皇后的活计了,却只有个贤妃的名分!”
桃蕾忙将她拉至一边,责怪道:“这话也是你说的?别再叫主子伤心了。”
桃蕊乖乖地住了口,杏眼仍圆瞪着,嘴也撅的老高。桃蕾是怕凝云像上次她们使小聪明帮她留住皇帝时似的生气,却见她眼波流转,柔柔地环视她们两人几番,竟一句话也没有。
秋涵仍只是落泪,细细涂了创药,站起身将水盆递给了桃蕊。
凝云道:“折腾到现在,日头都要落下去了。转眼天又这样短,离秋不远了吧,在宫里的日子就过的这样快,没一天安生的。”见秋涵仍站着,她皱眉道:“现在就去请勤义院公公罢。本宫适才想起,选秀也该到日子了,明天再办。”
秋涵默默退下,没几刻又回来了,惶惶道:“主子……皇上来了。”
凝云倏地起身,拂袖入了寝殿,一句话渺渺地飘来。“告诉皇上本宫已睡下了。”
秋涵与桃蕊桃蕾面面相觑――这借口未免太牵强,黄昏还未至,那有这样早就睡下的?然凝云决绝至此,她不敢说什么,只得点头应了。
料着凝云走远了听不到,桃蕾才急急地拉住秋涵道:“秋涵姑姑,主子这不是又与皇上怄起气来了?你可别真这样回话。
桃蕊却不领情,哼道:“桃蕾妹妹你怎么这样灭自己威风?皇上给了主子多少气受,如今不该也来受受气,尝尝滋味?”
秋涵瞪她一眼,细指用力一点她额头。“你啊,怎么就如此不长进?主子嘴上是如此说,心中多希望皇上来疼来哄不是明摆的吗?上次那个巴掌仍是打不疼你。”
桃蕊气呼呼地道:“主子有气,让她打打也算是出气,桃蕊乐意!可如今还要主子去逢迎皇上,我替她不值!”
秋涵叹口气,丢给她个白眼,转身出去了。过了半晌,桃蕊还兀自气着,却忽见一个高大俊逸的身影走了进来,向寝殿张望着。再如何气,她是不敢当面拂逆的,因此慌忙见了礼,轻声道:“见过皇上。主子她……睡了。”
“外头也是这么说的……说是不舒服了,是么?”
龙胤点点头,在凝云的侍女面前终究端着些身份,语气仍是平静冷漠的,心中的担忧和愧疚就只凝在了那双俊目中。桃蕊低头垂眉,看不到他眼中透露的深情,只听得这不咸不淡的一句“不舒服”,心中就是一阵怒火蹿起,极力忍了,怏怏道:“是不舒服了。主子不舒服也不舒服惯了,何劳皇上费心呢?”这话已是夹枪带棒了,桃蕾见形势不对,只得推走了桃蕊,低头道:“主子许还没睡沉,奴婢去通报一声。”
龙胤止住她,沉声道:“朕自己去瞧便可,你们都下去吧。”
他不知自己多久没到毓琛宫的寝殿中来了,慢慢踱开几步,殿内紫藤花的熏泽便已扑衣,虽是凝雅淡香,却沁人心脾。淡红褪白,胭脂未?,裹露掇其英,已却春guang韶好,尤是花枝俏的娇艳花朵均不续其妙,惟有香远溢清的善蕴者,才当花中后冠。
寝殿的门紧紧闭着,不过自是挡不住龙胤。
轻声推门进去,她果然是睡了,远山黛青的素纹绲边寝袍着身,更显她仪静体柔。看她微微斜倚枕畔,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无数郁苦,颈上的伤痕有些惊心。
凝云听到门开了,心便提了起来,急急闭了眼,紧抿淡唇。耳畔只听得他叹了口气,接下来就是一阵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半晌过去,竟再无任何声音,凝云略微放松了些,不敢睁眼去看,只道他终是走了,懊恼地微翘了唇,翻了个身,让自己靠的更舒服些。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今天一日倒也够累了呢,方才是装睡,现在却真是一阵阵困意袭来。她拉了拉身上的锦被,直盖到秀颔,就这样如小孩子一般沉沉睡去了。
次日晨起,身边果是无人,她有些委屈,起身下床,被窗口泻进的日光刺了眼,于是眯了水眸,眼角瞥见书桌上有什么,慢慢踱过去,却是一副画。
画上的人青袍淡雅,独倚枕畔,玉手托腮,轻灵娇美。如此柔情的笔触,轻轻拨着她心中忧然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