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
在秀殷的催促下,李拓极不耐烦地讲了一遍发生在正元殿的故事。他故意略去了其中一些部分,并且惊讶地发现,原因竟是他不想自己的妻子受到伤害。因此,关于她敬爱的二哥的秘密,他决定不提。最后,他小心地提起了自己即将赴北疆战场的事。果然,秀殷显得六神无主了。
“这可……有些突然……好吧,我会准备好的……要带的东西不是很多……”她有些慌乱地自语道,“……我保证我们可以准时上路……”
李拓大惊失色。“等等,娘子。我说的是我要北上,不是‘我们’。”
秀殷看上去却比他还要吃惊。“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要和你一起去!”
“可那地方……”李拓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可以恐吓秀殷的词语,却无奈地发现自己有些笨嘴拙舌,“……是战场,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你不怕,我也不怕!”秀殷的眼神热烈而真挚。
“这……”李拓仍不放弃,“总之你不能去,太危险。”
秀殷眯起了眼睛。“你在关心我啊,相公。”
李拓立刻显出了不屑的神色。“你怎么不明白?我是怕你去了束手缚脚,耽误了我的正事。跟你皇兄也讲好了,你仍住在公主府,嫌闷的话就去延僖宫与何容华同住。就这么定了。”
秀殷沉默了许久。“不,不明白的是你。你道我不知道战场是什么吗?我知道那里的危险,然而不会对你说‘不要去’,因为我知道,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是你想做的事。所以,我不阻止,我能做的,只有在你身边。有困难我们一起面对,有艰险我们一起克服,我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会添乱,只要在你身边就可以,行吗?”
这样一番告白,出乎了秀殷自己的意料,更出乎了李拓的意料。
秀殷不知道自己为何肯为他去那黄沙扬扬的地方吃苦,正如李拓不知道自己为何肯为她去帮龙胤重新振作。奇妙的心灵相通,正在世上最不可能的两人之间,逐渐建立起来。
毓琛宫。
自打苏州回来后,路丞相还未来探过凝云一次。今日要来,怕又有要紧的事。凝云着了水蓝绫子绵裙,挂了大红的珊瑚朝珠,圆润的珠子略可遮掩颈上的伤痕。
等待的当间儿,秋涵略跟她讲了昨日她拂袖而去后朋月宫中发生的事。
珍儿不久便醒了,癔症已痊愈。然而记忆回来了,心死的哀痛便一同回来了。凝云的玉牌虽可保她不死,她却也知道自己活罪难逃,向龙胤和太皇太后自请废为庶人,贬*间。太皇太后本是坚决不允,怎奈她以死相逼,只得作罢。
如今太皇太后一派在后宫中再无势力,凝云暂时可定的下心。
“主子需提防的是林容华。朋月宫之事她便是她告的密,潸皇后葬身火海,如今欣贵妃也要去了,太皇太后极可能扶起这个有相貌,有家世又有心计的林容华。保不准,她便是第二个史氏,甚至更强。”
凝云蹙眉。“林若熙不足惧,不过是些小聪明小恶毒,并没有史佳妃的深思熟虑。”
秋涵道:“小聪明小恶毒有时便可成大患。欣贵妃一事,不啻是她一手挑起;弼宸公主的婚事,若无她从中搅乱也不会痛失姻缘;如今她又献媚太皇太后,不得不防。”
凝云点点头,含唇吮了口枫露茶,用杯盖轻轻磨着杯口。秋涵犹豫了几番,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昨夜与皇上……”
凝云瞧她一眼,知她担心两人还怄气,淡然一笑道:“皇上不过须臾便离,哪里会有什么事?”
秋涵奇道:“怎么‘须臾便离’?皇上明明是拂晓才走的。”
凝云一惊,当的一声放下了茶杯。她记得晨起时,身边的被褥都没有人动过,况且她一向睡的轻,若他到身边来是一定听得到的。心里正不解着,小罗子进来通报道:“路丞相到。”
她忙理了心神。宫变当晚她设法派人送出的密信及时到了路府,路丞相已递了还乡养老的辞呈,暂时避过了风头。凝云暗喜,此次事件并未牵连到父亲,也是幸中之幸。
然而,路丞相却是一脸凝重,显然已知道朋月宫中发生的事了。见她身上心中明明有伤痕却遮掩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昨天有没有吓着?”
“还好。”凝云弯眉笑道,“长久以来都是爹和皇上在保护我。如今,我终于也可以保护你们了。”
路丞相叹气。“我的云儿,自不是个平凡女子。爹只盼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哪里盼着你的保护呢?”
“强敌已除,爹可以舒心些了。”
“把玉牌给爹。”
凝云一惊,不知道他何出此言。“这玉牌在你手上,怕那最后一次效用也要给人用了。”她明白了,爹是怪她动用那救命的玉牌去救珍儿的命,又差点在太皇太后的剑下搭上自己。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玉牌放在我手上,为官作宰这么些年,爹倒不会动不动就舍己发善心。”为了凝云,路丞相也是没有办法了。
凝云无法,只得交出了玉牌,祈祷以后再也没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待路丞相走了,凝云疾步走回寝殿,重又打量起了那副秋睡图,纤指轻抚过带着墨质涩感的宣纸,似乎情意自丹青中流淌入她白皙的指尖,顿觉暖了不少。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作这画,难道需要一夜么?丝丝缕缕的甘甜沁入心扉,她不知自己是否如此容易便被感动了。
心中刚软了些,他那样怜惜地抱起珍儿的样子便又闯入脑海。
凝云轻叹一声,珍儿明日便会被废去一切位分,贬为庶人,从此离开皇宫。她自己做出这种选择,心里也不会好受吧。凝云咬着贝齿,只觉得愧疚之心大概一生不会消失了。他是否也是这样?
倒不是谁害了珍儿,归根结底,就是这宫闱倾轧的命。
正惆怅着,秋涵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身后。
“欣贵妃……请主子过去呢。”
朋月宫。
珍儿素衣荆钗,洁白无暇的如月宫中嫦娥的玉兔,正是当初龙胤画中的那个水仙精灵,凝云初见的珍儿。如今沉默了,她白皙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就越发像那玉雕瓷砌的娃娃,一丝不苟的清新绝美。凝云第一千次的努力将欧阳流莺从脑中抹去,在心中称她珍儿。
“我终于等到你了。”珍儿缓缓开口。
“你没事就好。”凝云不知该说什么。
“你的玉牌,大恩不言谢。”
“我本不是为你,后宫经不起再一次血腥,皇上也经不起再一次如此的失去。”
珍儿星眸一舒,纯然成靥。“有了你,他失去我也不打紧的。”
凝云惊讶地抬头看她,她的笑容真诚,却带着隐藏不住的落寞与无奈,而在更深的深处,是足以吞没她生命的痛苦。
“我真真正正回来的那一天,就看清了。若不是不甘,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然而到了这一步,我再无脸面霸占着他。他已将心交给你了;他的身,我又何必强求?”
沉默再一次蔓延开来。许久,凝云坚定地开口道:“我早已明白自己有多爱他,所以会不惜一切守护他。”
珍儿点头。“我明白。”
颐安夫人在珍儿身上看到的东西,凝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看到;然而有那么一恍之间,透过朋月宫百叶帘隔成的斑斓日光,她认为自己看到了些稍纵即逝的东西。如同亿万年的深爱,百万年的等待凝成了珍儿眼中永恒不变的水晶,深邃闪亮的让她自惭形秽。
这光芒如此深远神秘,她几乎迷失在其中。
“你到底是谁?”她听到自己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珍儿愣了一下,随即便舒缓了。“路凝云,你是真的有神力么?”她笑道。
瞧着珍儿复杂的神情,凝云忽然明白了。
真相从来没有一种简单的姿态。
然而,老天仍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不论是自以为聪明的潸皇后,还是果真聪明的史佳妃,竟都未看清隐藏在珍儿身上的真相。
“你到底是谁?”她的语气坚定了许多。
“你不会相信的。就如同现在,真相已经在你脑中了,然而你不相信。”珍儿惨然笑道,“即使我说了出来,你仍然不会相信。”
她牵起了凝云的手,引着她看遍了朋月宫每一片羽纱,每一件玉器,每一挂珠帘;每一寸空气中都溶有珍儿与龙胤曾经的浓情蜜意。
“这座朋月宫,千年之后还会在。千年之前的怀欣皇后长眠于此,千年之后的灵魂仍为了追爱,因了机缘和命运回到了这里,然而命运的手将姻缘的线打成了死结。穿越千年,仍是徒劳,如今我看清了,亦能放手了。”
凝云惊的说不出话来。“珍儿……”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人在时间的洪流中,永远也窥不得故事的全貌,如今的真相仍不完全,然而我不在乎了。凝云,有一天你会全明白的。”
次日,送别珍儿时,龙胤并未露面。然而凝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朱红的城门慢慢开启,一点一点吞噬了珍儿纤柔的背影。
从此之后,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再不会见到她。
凝云硬要亲自去送,她不知自己是否多事的令人讨厌,亦不知自己的心意是否会被误解为刻意的示威。
一场宫变,后宫一下子少了四条如花似玉的灵魂。
凝云时常回想起佳妃死前说的那句话――如果我说会寂寞,你大概要怪我矫情了。
史纤玉的桃腮明目,倩然娇笑仍回荡在天边,终于到了云端俯视众生的她,是会悔还是会恨呢?凝云已将怿纯公主接来了毓琛宫,小小的粉嫩人儿,已开始牙牙学语。
可如今,是真的寂寞了呢。
春风不度,悲秋不语。去年的秋天,在苏州,心中那样伤着,却不知有他时时在身边体贴关怀是何等的幸事;今年的秋天,在深宫,物是人非,她却要开始筹划为他选秀的事了。
与爱无关,不过各人的命罢了。
潸皇后死后,龙胤并未再立新后。然而人人都知道,新后是一定会立的,人选也异常明显。每月十五的后妃于中宫请安,已改在了毓琛宫。凝云安排打点着后宫的大小事宜,又要照顾世?和怿纯,有些力不从心,很需要个帮手――然达琳毕竟是公主,不是后宫夫人,不便牵涉过多;婉依对凝云倒忠心,但从不愿多插手六宫治理。
若熙如今敌我不明,凡事都要小心。
幸好还有溥畅,能在她身边帮着些。
于是凝云开始有意识地提拔培养溥畅,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她琢磨着,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便将怿纯公主送去延僖宫,并借机升溥畅的位次。
然而不论传言如何厉害,对于册封新后,龙胤就是决口不提。凝云做着皇后的活计,仍是贤妃的名分。
她倒不十分介意,尤其看到龙胤又恢复了往日的干劲儿,再次成了那个英明的少年天子,她更是无所求了,只愿为他打理好后宫,让他无后顾之忧。
可有时,她忙的太累了,还是会在心底埋怨龙胤,就如同完全忘了她一般,不来毓琛宫,甚至根本不问后宫。
珍儿不在了,你真的如此不能释怀吗?
秋末的那个夜晚,她就是揣着这样的埋怨入眠的。
夜半时分惊醒,那熟悉的好闻的气味回到了她的身边。龙胤熟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温柔地飘在她的耳畔,温热而舒适。她暗暗惊喜,又有些后悔――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晚睡些倒好了。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早晨醒来,他早已走了。
连着几夜如此,于是她又气结,干脆小性儿似的猜测,疑神疑鬼折磨自己。他该不会以这种方式来坚守对珍儿的忠诚罢,真是荒唐……
近在身边却又咫尺天涯的感觉快要将她逼疯了。每一夜,听着他的呼吸,她都感觉得到自己有多么需要他。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如此真切地思念他,如此渴望找回从前的感觉。
怪是怪了,原先有珍儿在中间是疏远;如今没有了珍儿,照样是疏远。
离选秀的日子还有一个半月,龙胤已不再独宠毓琛宫,如今在锦阳殿中,多是招林若熙去的。
凝云暗自苦笑,原来,连沉默的枕畔相对,都不能再常有了。
若熙连宠了三日,被他钦晋为婕妤。
凝云细细咂摸这事,知道其实必有太皇太后的因素在其中。那日朋月宫中,秀殷公主无意使了若熙去报信,若熙自不是无心眼的人,顺水推舟便为自己找了新的靠山。
太皇太后没有不喜欢她的理由。若熙花颜月貌,婷婷玉立不输当年的潸皇后,光貌美不说,又是个悟性极高的剔透人儿,凝云纵是不喜欢她,却也承认,两年前她那拙劣的心机,两年后已精进了不少,稍事调教,是可复史佳妃之盛的。更何况,若熙背后的林家,是名将功臣。
可他……为何竟如此屈服呢?
如今后位仍空悬,路贤妃和林婕妤之间,便有一番较量。太皇太后的支持,是若熙最大的筹码。她能否后来居上,息关于此。
若熙有筹码,而她……有什么呢?路家仍权倾朝野,但路丞相已有了隐退之意。百官是知见风使舵的,只怕路府的门庭冷落之日已不远了。凝云知道爹并不在乎这些,她也不在乎。但少了这样的支持,她已然落了下风。
还有世?。后宫中生有皇子的嫔妃,除她之外,就只有洛妃,然洛妃多年无宠,不会对她或若熙构成威胁。若熙青春年华,似娇嫩花苞一般,如今又隆宠至此,怀上龙种似也只是时间问题。
除此之外,便是他的心了。
他的心,如今向着何方,她是一点都不清楚了。如今的她,是在争他的宠,还是争他的爱呢?
夕阳落山,天已晚了。凝云唤来秋涵问道:“皇上今夜仍唤了林婕妤侍寝么?”
秋涵摇头。“看来皇上今夜是要独自歇在锦阳殿了。”
凝云看着铜镜理了理鬓角的青丝,莞然一笑,仙姿玉色,眉目如画。
锦阳殿。
朱红的地毯铺在汉白玉的宫阶上,华殿千寻起,连薨遥接汉。
凝云走着走着一阵忐忑。两年前,也是秋深,彼时兰才人隆宠,她一心要与之较个高低,便来到御书房,硬是逼自己装出千娇百媚,丽眸微嗔来,撒着娇要他哄。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好吧,那时可笑,现在便是可怜了。
庭院中灯已上了,红彤彤地引出一条路。凝云轻眯水眸向殿内望去,御书房的烛仍亮着。安安静静的,果是他独自一人,在宽大的书桌后执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她松了口气,脚步轻快了起来。
烛光昏暗,一抹丽影闪入,虽是蹑手蹑脚的,却躲不过他的眼睛。
头也未抬,他笑了笑,惊喜的口气中蕴着些不耐烦。“若熙,朕不是说了叫你过个把时辰再来么?这些奏折还未批好呢。”
她僵在了原地。
原来是她多虑了。
果然是她多虑了。
娥眉在黑暗中蹙着,秀睫忽闪亦不让他瞧见。她含糊地应了声,随即便转身走了。他仍端端坐着,似乎根本没听出是她。
回到毓琛宫,见她一张玉颜又满面是霜,秋涵和桃蕊面面相觑,一个轻叹一声,一个不平地叉起了腰。
凝云平静道:“原是秋涵弄岔了。今夜仍是林婕妤侍寝。”
秋涵皱皱眉,心道自己并没弄错,定目看着凝云再不言语,快步走进寝殿,也不好再问,只念着自己再去打听打听,方才在锦阳殿究竟是什么状况。她沉思片刻,吩咐桃蕊值夜,之后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半晌之后,她回来了,忧心忡忡。
走入寝殿,秋涵见凝云仍在灯前掩卷沉吟,唇畔浮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她心道,看来主子也是明白了。
凝云见她进来,笑道:“我知你是一定会去打听的。现下就来瞧瞧你打听的与我想的是否一致。”
“主子如何想?”
“这仍不明白么?方才他当我是林婕妤,那说话的神情语气却是与对欣贵妃说话一模一样的。太皇太后果然是在将她悉心打造成另一个珍儿了。”
秋涵道:“从前的欣妃,确也喜欢给皇上这种忽然出现的惊喜。”
凝云冷哼一声。“说是像,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像。纵是她如何聪明,如何作的出天真无邪的样子,眼底那清清楚楚的傲气张扬,绝对是抹不去的。论起这个,倒是更像……史佳妃了。”
秋涵眸中忽而多了凝重。凝云一语果然道出了两层真相。她一惊,随即苦笑了,原来是这样。
欣贵妃是他所爱,佳妃亦是他所宠。再如何罪大恶极,佳妃毕竟是他宠了数年的人。林若熙果然聪明,经太皇太后调教出珍儿的样子不说,她自己又加上另一个人的思念傍身。
失去的人,他个个怀念。在身边的人,便无足轻重了。
凝云心中隐隐的委屈,他是打定了主意我会一直在他身边才如此冷落我呢。
凉风飒飒地自窗口灌入。秋涵忙关了窗,劝道该睡了。凝云黯然解下乌黑长发,云髻峨峨,更显娇颜如梨雪苍白。
这时奶娘抱着世?进来了,急道:“皇子今夜怎么都睡不安生呢,怎么哄也是哭,娘娘可瞧瞧。”
秋涵不悦。“本是你该做的事,怎么拿来烦主子?”
奶娘嘀咕道:“是娘娘交代过有什么都要来报的……”
凝云却不怪,一对静眸看到儿子终是闪出了星辰似的光亮,端端坐在软椅上,摘了护甲,伸手接过了世?,含笑亲亲他粉嫩的小脸。任是怎么瞧,她也觉得世?像自己多些。龙胤是剑眉星目,世?的眉却要淡着些。
轻摇着世?,她又哼起了那支甜甜的摇篮歌儿。就这般哼了许久,终觉心中宽慰不少。
怀抱儿子从容站起,她踱至窗下,凝望星空。深宫中的人儿们,有多少在此刻披衣而起,踯躅心间?月华染了她一身的剔透,又有多少次,她在无数的困苦和伤悲中,仍能凭心中的爱和勇气度过难关?
从前她没有认输,现在也不会认输。若是再没有别人对她的爱给予她力量,那么就让她对别人的爱,成为力量吧。
低头看看世?,她默念,从此后,只有你是我的力量。
她含笑启唇。“你们且退下吧。今夜我来照顾?儿。”身边人俱没有出声,浓浓的笑靥正要盛开在她眉间,一个威严的声音忽而响起,打断了她的遐思。
“那么,谁来照顾朕呢?”
凝云惊惧转身,却看到他背手而立,眉宇间凝着俊朗的笑意。她不自在地动了动,低下秀颔,屈膝行了礼。秋涵和奶娘俱低头噤声,见皇帝笑的古怪,也不知是吉是凶。龙胤咳了一声,走过来,不理她的抗议,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过了世?。
凝云水眸含了怒,但怕弄醒了世?,又不敢与他抢,只得瞪眼看着他。看了半晌,她按捺住火气,轻声求道:“皇上……如此晚了,怎劳皇上……皇上还是将?儿给臣妾吧……”见龙胤充耳不闻,仍将他那双龙爪紧紧攥在儿子身上,她彻底恼了,纤指不依不饶地扣住他的臂。
“皇上你……轻些……”
龙胤暗笑,迈开几步,将世?递给了奶娘,顺势便转身,双手箍住了凝云的纤腰,深情地吻上她的唇,霸道而浓烈,不容她一丝抗拒,全不似从前的柔情似水。凝云猝不及防,被他如此吻着,登时绯了两颊的霞光。越过他肩头,她看到秋涵和奶娘都在掩面偷笑,更是娇羞,轻轻推他,细声道:“有人瞧着呢……你……”
然而他抱的越发紧,轻声笑道:“怕什么……”。
秋涵和奶娘忙退了出去,含笑将门掩上。耳中收到了那极轻的咯哒一声,龙胤打横将凝云抱起,放在了榻上的绣鸳锦被间。她刚要说什么,却又被他的吻堵回,只得将满腔冰冷化为一声温热的娇吟,将纤手柔柔搭在他肩头,微喘连连,气若丝兰。他更是难耐,唇下深入,肆意品尝着她的春意芬泽。
凝云轻轻闭目,却忽而被颈上的痛刺的猛然睁眼。原是那处旧伤,如今又跳了出来,似在提醒她美梦的虚幻易碎。
他的手已在她身下摸索着她诃子的束带了。她猛地挣脱出他的怀抱,翻过身去,只留给他柔弱冰冷的纤背。
龙胤燃起的激情一下子被她熄灭,甚是不解。
“‘个把时辰’早也过了……林婕妤应到了吧……”
他对她忽然的醋意似乎不以为然,凑近了些,仍让她温香玉软的身体栖在自己臂弯内,另一手轻轻抬起她秀颌,笑道:“朕还未审你呢,倒先审起朕来了……方才怎么来了又走了……”
凝云一怔。“原来你……”
龙胤扳过她双肩,轻啄她耳垂。“你的声音朕怎么会听不出……”
凝云缄了口,无言可对。话再多说,终究是无意义的。事到如今,爱与恨都不再分明,如同仲夏光倾万丈的盛日,若无浮云相伴,无论天色再如何澄清,终究灼人。如今有了云,稍解天地间的烈炎,世人观了,不过借日光去咏红杏的娇艳明丽。
流息的明澈水气,枉高出繁花许多,反而不被注意了。
或许珍儿是明智的呢,离去,反倒将她的背影永远留在了她的爱人心中,痛惜地珍视着。
靠在他仍宽广却不再温热的怀中,她依稀寻着一年前的心浪起伏。即便找不回,那记忆可聊以慰藉。
“云儿,有一事要对你说。”
她婉声应着。
“若熙……她怀上了。日后多照拂着些。”
他的气息温柔的游走在她颈间,却触耳成了寒彻的冰锥,刺入心中。而如今,不再会流血,冰锥刺过,只不过暂时的抽冷,便暖暖地化成流水,反是被她的心意渗热。凝云苦笑,林若熙是否有孕,关她何事?他居然这样道了出来,还吩咐她日后照拂,是已将她当作了他的皇后,他的后宫之主啊。
“是。”服帖的话语自她唇间平和呼出。
次日晨,毓琛宫。
一大清早,凝云就使人去了延僖宫。溥畅顶着微曦前来时,见她一脸的喜靥。若熙如今有孕,再升位次是肯定的。如今再升,便是芳贵嫔了,嫔妃至正三品,相关事宜再不能同往常一样简单发道口谕,通晓六宫即可。选秀亦当前,如何将两事安排得当,需得同溥畅商量。
除此之外,还有怿纯公主。
凝云早有将怿纯送往延僖宫的想法,她也相信溥畅会真心对怿纯好。
溥畅喜不自胜。
借此机会,凝云便可将她扶至从三品婕妤,然而如何再往上走,可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一切解决,她便也该去信宜馆“照拂”若熙了。
信宜馆。
凝云近观信宜馆,啧啧叹其倒似了几分林若熙的魂神。
主调丹朱,油彩溶了澜光便是毓然的赤金,日边闪耀,端的流光姗姗。如今不是春时,故庭院中的红杏不复其盛。想今年初春时那倚云裁的簇簇余霞,嫣然胭脂,娟娟承曦,甚是俏丽。
主殿中墨画分是彩凤来仪与玄鹤成列,华美雅致。
凝云立在院中许久,盯着那光秃的枝子笑道,如今秋寒,但不过几月,春便又至了。当信宜馆中多个小人儿出来之时,可不又是鲜花着锦?
迈进殿门,却觉殿中甚是热闹。林若熙端坐着,洛妃、倪嫔与戴才人众星捧月般围在她身边。
凝云掩口轻咳了声,众嫔妃纷纷见礼。若熙扬扬手,侍女便又搬来一张椅子,摆在若熙身侧,与众嫔妃在一同。
秋涵微微皱眉,虽是在信宜馆中,但主位岂能舍贤妃而让婕妤?林婕妤的侍女未免太不懂规矩。
“免礼。”凝云道,坐在了若熙身边,似乎并不计较座次。见若熙一双丹眸似在微微觇视,凝云不以为意,只吩咐秋涵与桃蕊将带来的东西交与了信宜馆的宫人,并作交待。
安排停当了,她才转头婉声对若熙道:“妹妹有了如此的喜事,是皇家之福,宜静心休养。吃的用的有什么不顺心只管派人去毓琛宫说,不需拘礼。”
若熙如今倒惜言如金了,乖乖点头,秀睫遮了杏目,顺从和善。倪嫔在一边瞧着,目光游离似钩,笑道:“贤妃娘娘果然贤淑大度,也不需操婕妤姐姐的心呢!太皇太后早送了不知多少好东西来,可羡煞了我们这些没福的!”
凝云眸光一收,笑道:“太皇太后恩泽广被,如今婕妤妹妹又为皇家绵延子嗣有功,多关心着些也是有的。”
倪嫔又道:“倒也是。嫔妾却瞧着那东西与子嗣关系少些,犹是那千足金镶红碧玺石……看着晃眼!”
此言一出,满座皆变色。洛妃衣袖风拂过般轻抖一下,戴才人瞪大了眼睛瞧着若熙。秋涵和桃蕊在旁立着,神色俱是一黯。
千足金镶红碧玺,乃天朝宫廷的珍中之珍,自巽帝一朝便是皇后凤印的标缀物。
凝云目光钩起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太皇太后属意何人为后,早已是路人皆知,如何能让她惊诧?
若熙眯起水眸,打量倪嫔几番,不见深浅,只冷语道:“我累了呢,姐妹们可否容我一刻憩息?”
众嫔妃还未言语,凝云笑道:“不忙的。刚好本宫有件事还要与洛妃姐姐说。”
如今虽位分高出洛妃,但念其资历远长于己,凝云仍尊称一声姐姐。
洛妃忙应着。
“皇上已向本宫表明了意思,婕妤妹妹此番有功,着晋为正三品贵嫔。择个良辰吉日,尽快将册封典礼办了才是。相关事宜,本宫已与何容华商量过,然她毕竟资历浅,本宫怕她办的不好,丢了皇家的脸面,洛妃姐姐可否赏本宫个面子,去延僖宫指点指点她?”
凝云如此的谦恭,洛妃自不能拒绝,见个礼离开了。倪嫔和戴才人亦是有眼里见的人,见路贤妃和林婕妤齐齐下逐客令,知趣退下。
殿内只剩她和若熙两人,气氛登时水凝了一般,不畅起来。
若熙息目,斜扫一忽院内枝蔓印在西墙上的窈影,倦倦道:“姐姐有话直须说吧。”
凝云冷笑道:“妹妹何需借倪嫔的口放话给我听呢?后宫各人之势,我到今日还不知道么?”
若熙一怔,随即舒眉,剪秋水瞳忽深忽浅,华泓排涛,隐忍不现。
“我不知太皇太后自何时便瞧上了林家,瞧上了妹妹,也不知珠后与欣贵妃自何时便已注定是炮灰,但我知道的是,她并未瞧错人。”昨夜她依偎在龙胤怀中,竟是彻夜未眠。分毫丝缕拧成了一股清晰的线索,她看清了史佳妃,看清了颐安夫人,看清了珍儿,却始终没有看清林若熙。
“我竟想不分明这许久,”凝云冷笑,“也怪那年选秀方落旗时,我被禁足,不曾了解过。近几日略微了解才知,你身边的宫人竟全是自林府带来的。如此的不合规制,彼时的潸皇后竟不发一语,不是太皇太后默许又是什么?”
若熙愕然,她未想到凝云已查到她身边的人身上了。
凝云昂着秀颌,端端直视着若熙双眼,话语中威仪凌然。“即日起,你身边的人皆要撤换,该回府的回府,该还乡的还乡,收拾的清爽着些,你自知如何处理的。本宫会亲选宫人来信宜馆侍奉。”话罢,她莞尔一笑,“本宫劝妹妹静心休养,是真心一片呢!”
若熙默然半晌,启口道:“如今姐姐竟越发胆大了……连嫔妾都不十分适应呢,怪不得皇上近来也少去毓琛宫了……”她眉目中含了尖利的挑衅,却压不倒凝云的气势。
“提到皇上……便也是关键。”凝云轻扬秀眉,“妹妹若再做出任何扰乱*甚至前朝的事来,太皇太后也不会再保你。她要的不过是你的孩子,你……又有何用呢?那场宫变中,后宫被清洗大半,前朝中路丞相因诬告隐退,礼亲王因诬告流放,太皇太后却能撇的干净清白,然后捧出个林婕妤来,直指后座,这心甚至在两年前就开始用了。她究竟意欲为何,本宫尚未看清,但你……是断断不能容了。”
凝云踱开几步,沉声道:“妹妹怕不会想到,当史佳妃与本宫斗的天昏地暗时,当你还在暗处伺机而动时,她竟为本宫留下了日后压制你的把柄。再连同上本宫自己悟出的真相,要与你斗,本不需本宫多费一丝脑筋。”
若熙冷汗涔涔,漫湿了鬓角。
“不妨明白告诉你。那后位,本宫本无所欲求。然而若本宫让出,顶上的人竟是你,是绝对不可的。若熙……”凝云一阵神伤,“你权欲太重,刚愎自负,最终不过自伤,史佳妃的前车之鉴还不够警醒么?她是受过苦的人,一朝得势,欲流横孽,犹可理解。可你生来便是名将千金,入宫又得喜欢,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若熙无言,颔首片刻,仍是倔强地偏转头去。
凝云叹了口气,今日的“照拂”也该结束了。余下的,就叫她自己领悟吧。她沉默转身,前脚刚迈出,背后却戳来若熙冷冷的话语。
“姐姐如今大权在手,要做什么嫔妾自没有话说。”
不过须臾便回复冷静,若熙的长进果不是一点半点。
“但嫔妾也要提醒姐姐,两年后才洞悉一切未免晚矣。两年前的‘春夏秋冬’四姬已今非昔比,除去不必再提的冬姬,容华妹妹如今已臻成熟,可独当一面了,姐姐功绩一桩,”若熙的华眸匀了些傲视的静影,“然而,关于明嫔……姐姐怕还不如我了解……”
凝云立在殿门处,半身洒光,半身庇阴,十分不适。
若熙忽的止了口,再不提婉依。“还有件事……皇上最近身体不舒服……姐姐也没瞧出来么?”
凝云一凛,玉软的指尖有些发麻,心跳刹时快了起来。一路走回毓琛宫,她思寻着昨夜的依稀记忆。他熟睡的侧脸……竟如此模糊……
原来他不来瞧她,竟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他病了么?
“秋涵……”她如何也放心不下,望望日头,下朝已有半个时辰了,“你和桃蕊先回去吧……我要去正元殿瞧瞧……”
圣泽宫,正元殿。
龙胤极目远眺着起伏的群峰,层峦叠嶂,巍峨有致,隔断天地之间,雾绕不能失其伟,翠围未可减其俊。貌似静止,实已渗透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真宗,可经寒暑雪雨。龙篪前日回京,带来的消息虽不出他意料,却还是让他皱紧了眉。
苏州极其周边的据点已被个个击破,居然仍是逼不出聂潇和他背后的指使。他竟有如此的耐心和定力,让龙胤颇有些不寒而栗。
如今,是双线并施。龙篪在明,龙晟在暗;一个找聂潇,一个找任芙,竟均是无果。
再如此下去,不论端掉多少据点,终是治标不治本。龙胤攥紧了拳,划过冰凝的空气,重重砸在书桌上。
如今,他的最终计划,已经箭在弦上了。
“苏州的事都照朕说的安排好了吗?”
“是。”龙篪的答话有些迟疑,“二哥真的决定要这样做吗?这计策,做好了是关起门来打狗,大获成功;稍有差池,便是开门揖盗,自招祸害。”
龙胤坚定地点点头。“只有此法才可逼出幕后主谋……不需担心,京城附近的可调之兵足可力保此次不失。”
龙篪平素对他信任,也不再多说,心中唯愿一切顺利。蹙眉沉思片刻,却见龙胤转头过去,轻咳几声,以腕撑住书桌,一个耸然的川字出现在他眉间。眼见龙篪关切的目光,龙胤摆摆手道:“风寒罢了,不碍的。你先去吧,旅途也必劳顿了。”
龙篪默默退下几步,却迎面撞上了满面担忧的凝云。
他微微侧目视她,确定她并未听到二人谈话,才刻意换了个轻挑的弯眉笑。“怨不得皇兄如此急便下逐客令。数日不见,贤妃韶颜雅容、盛妆仙姿,犹胜苏州时,也想煞臣弟了呢。”
凝云并无心思与他玩笑,略微见礼,便急急入内了。
龙篪瞧着她的背影,温然一笑,拂袖而去。
自蕈洌池出宫,大概又可经过沉香阁罢。
凝云倒未急着去见龙胤,只唤了圣泽宫的宫人来,细细问过了龙胤几日的衣食起居。几名侍女俱说皇上是日日忙到深夜,如今已是秋凉夜了,他不时常注意加衣,又兼劳累,才染了风寒。
凝云气道:“难道不曾请御医来瞧过?”
侍女见贤妃动气,哭丧着脸垂了头,只道:“瞧是瞧过,药也开了,嘱咐的也嘱咐过,皇上仍是不注意休息,任谁劝也不听。”
侍女的话无心,凝云却听出了门道。什么叫作任谁劝也不听?
圣泽宫的锦阳殿中,宫人们自说不上话,那么还有谁会劝?她悔自己一时的虚荣和别扭,竟从未注意他的痛苦。
“即是说……林婕妤劝,皇上也不听么?”
那侍女也是个耿直的性子,知道贤妃并非迁怒他人的人,索性直说了。“奴婢想说句话,娘娘莫怪。皇上并没唤林婕妤做过任何事,全是婕妤自己愿意,才夜夜来为皇上斟茶加衣,夜晚了劝皇上歇息,天凉了劝皇上注意。那体贴,奴婢们瞧着都……明嫔小主亦来过,提了个食盒,话虽不多说,心是到了的。贤妃娘娘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尚不如两位小主……”
凝云暗骂自己是个没心的,若熙和婉依为他如此尽心,你又做了什么?来一次锦阳殿,也尽忙着争风吃醋去了。
正悔着,一个洪亮却疲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贤妃真真有空,审完了朕又来审朕的宫女了。”他在她背后也不知站了多久,只笑吟吟地瞧着,没有插嘴。凝云猛地回头,也不顾忌身后还立着多少宫女,当下拉过龙胤,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纤手抚过他俊目下的青晕,泫然泪下。
龙胤心中一动,握过她的手,柔声道:“别担心,朕不是好好的。”他含笑使个眼色,众侍女立刻识趣退下了。
凝云仍是落泪。“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让我来照顾你?”
龙胤叹口气,将她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纤肩。“如今你要照顾的还不够多么?”
打那天后,凝云干脆时不时地就来御书房陪他。起初他厌烦的很,后来也便不说什么了,只时不时打趣似的出言讽刺。
“贤妃一点也不劝朕休息,反倒监工似的日日来御书房看着,可真是贤德。”
凝云不与他斗嘴,仍兀自在旁边读读书,打打络子,写写字,一只眼睛却是始终留意着他的。御膳房送上的东西她也一一查问,与太医问询,合适了才送来。到了最后,龙胤不得不拉下脸来喊停了。他实是不习惯被人像伤兵似的照顾着。更何况,那个关键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冒如此大的危险,他不希望凝云知道了担心。
幸而凝云并未忘了自己如今应职应分的事。
当夜安排倪嫔侍寝后,她回到毓琛宫中与溥畅商议选秀与若熙册封贵嫔之事。然达琳亦在,她是近日来难得的心情畅快,一串骊珠玉瓒螺髻,白金色轻纱叠羽直摆裙,正显她身材玲珑婀娜,尤物移人。
“长chun宫已打扫出来了。我挑了些堪用的人,教习姑姑仍是雨溪,她做的上手,不需姐姐担心。”溥畅道。
凝云含笑点头。
活计当间儿,凝云提到秀殷公主即将回京的消息时,两人均一惊。然达琳手中的笔一偏,墨汁溅出了老远。凝云见她紧握着笔,不发一言的样子也有些难受。
溥畅笑问道:“这倒是好。看来秀儿终究受不住那里的苦了么?”
凝云看看然达琳,见她仍旧克制着自己,然而下笔动作的僵硬还是透露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凝云狠了狠心。该让琳琳忘了他才好,这样下去,一辈子真的耽误了。
“哪里?秀殷倒是哭着叫着的不愿回来。然而,皇上说,前方报来说,几日前敌军突袭了我方营地,显些伤到秀殷,幸好最后没事。然而李将军大发雷霆,硬逼着秀殷上了回京的马车。”凝云道,“当夜,他亲自带兵直捣敌军本营,大胜而归,处决了所有战俘。”
然达琳听了,不以为然道:“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他的兵法,可都是白学了。”
凝云笑道:“凭李将军的实力哪会不知这些道理?虽是关心则乱,但无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出兵的。皇上已责过他了,个人感情不可掺到作战中去。”
然达琳黯然了。“原来他是有个人感情的。我倒从没看出过,果然是我自作多情,倒也好,好歹送了个能让他用情的妻子去,还有我一半功劳。”
凝云思忖再三,没有告诉她秀殷回来的另一个理由――她怀孕了。
于是她转换了话题。“回京的人不只秀殷一个。她打北面儿回来,南面儿还有一个。平江王此番回京,大概不会再走了。琳琳,你见过他的。昭阳殿宴上……一表人才的,不是么?”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然达琳。
溥畅听懂了,拍手笑道:“贤妃姐姐这是在做媒么?”
然达琳却不领情。“姐姐用不着为**心。看上顺眼顺心的我自会把自己嫁掉,好在我也不过十六年纪,不急出阁。毓琛宫若不留我,我自上别处去。”
这话有些尖酸,凝云也不怪责。“瞧这话把人噎的,我何尝不留你?当我没说便可,行了么?”
然达琳再不言语。
那夜,溥畅和然达琳离去后,凝云许久未睡,心一早飞去了锦阳殿,盼着那里的蜡烛可早熄一刻。
独倚枕畔,脑海里还满满是身边的人和事,走马灯般闪过,不得宁息。
若熙的胎似不十分安稳,需多注意着些。婉依久便有为医女之愿,平素沉静的她,如今竟肯主动出现在锦阳殿,献上药品。凝云请太医们鉴过,他们也对她的医术赞不绝口。
龙胤的身体终于有了好转,如此,她便别无他愿了。
是夜,凝云又是无眠,卧听滴漏,独数繁星,晚风约住数点雨声,皓华溶起翩飞梨瓣,时而一抹莹亮的芒尾划过那片暗纱般的夜幕,白金利澜返照明。熏笼玉枕,晶帘珠挂,毓琛宫中静可闻息,渺幽清远。
彼时她便想着,或许她与龙胤此生再不会有苏州时的惊心动魄,轰轰烈烈。
然而,道是无情却有情,如何不是一种韵意?情到浓处情转薄,如何不是一种升华?
若守住如今的平静,却也惬婉动人。
他为明主,她为贤妃,润物细无声的一份爱,心中互相有着彼此,便足矣。
凝云并不曾想到,命运仍有一份大礼在转角处等着她。
然而,不久之后,当那惊心动魄再度在她头上爆响时,迎着可终其一生的天崩地裂,海动山摇,风急浪涌,电闪雷鸣,她仍能以纤弱的身躯,飘摇却坚定地执手爱人,在风口浪尖共对艰险。
转身间,回眸处,日月无光,山河失色,所幸情弥坚,意相惜,可堪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