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食堂吃早饭的孙婷婷接到鱼小晰的一个电话。
“婷婷,今天陪我一起翘课好吗?”
嘴里的油条掉了出来,孙婷婷呆了两秒钟,立刻把电话拿到眼前仔细看来电显示,确实是鱼小晰。转而又放回耳边,难以置信地喊:“小鱼,我不是在做梦吧?那两个字真的是翘课?”
这话出自鱼小晰的嘴里,那性质类似美国在媒体公开发言,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
“是……”传来鱼小晰虚软的回答。
“没抽风吧你?”鱼小晰在大学这三年,除了爸爸去世决定休学那段时间,没有落下一堂课。最牛的一次,是发烧39度眼泪鼻涕糊一脸依然仄仄歪歪地爬去教室听一堂语言文化基础课。该课名号很响,实则是学校强加给所有科系的一堂公共课,主要职责是教会学生们字正腔圆地读出三十六个拼音。起因是校长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朗诵比赛中,听不到中国人该有的正规发音,也赶上社会上掀起一阵所谓当代中国人无信仰无爱国主义的大讨论,他老人家一拍桌子,拯救未来花朵的任务就落在中文系众园丁的肩膀上。中文系内部合计一下,觉得根正方能苗红,于是,就很有针对性的拟出纠正所有人普通话发音上面,教起了朗诵的技巧,教来教去,变成了整天跟几个发音较劲,舌头都快拧成了麻花。哪知道矫枉过正了,弄得一个个学生跑讲台上朗诵高老先生的《海燕》,上面的兀自诵得兴高采烈,下面的遭受阵阵恶寒袭击。
连这样的课都不会落下的鱼小晰,竟然会要翘课?还是关键的金融学专业课,授课老师是她有意要投靠的博导?!
“婷婷,我现在好乱……能陪我喝酒吗?”
嚯!孙婷婷更加震惊了。这种要求向来是她跟鱼小晰提的。
“求求你了。”
鱼小晰苦涩嘶哑的声音,让孙婷婷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她顿时没有了食欲,咬着筷子想了想,就问:“哪里找你?”
“我家。”
“我立刻过去!”孙婷婷端起餐盘,匆匆送去回收处。
“婷婷,什么酒最容易醉?”手机那边鱼小晰依然虚弱地问着让孙婷婷惊疑的问题。
“我买给你。你在家吗?”
“在路上。”鱼小晰老实回答。
路上……这个时候……孙婷婷迅速判断,九成是昨晚在乔阳那里了。心里蓦地一沉,难道那个男人又做了什么?
“立刻回家老实呆着!哪里都不要去!”厉声命令着,孙婷婷心急火燎地跑出食堂。
提着从鱼小晰家附近的小卖部买到的两瓶白酒,孙婷婷把陈旧的实木门敲得震天响。开门的女孩憔悴得仿佛被吸干了元气,苍白得站在白墙前面都看不出人影,眼睛肿的像条金鱼。犀利的眼神扫过她光洁的脖颈,没有什么痕迹。只是……不知道衣服下面会不会有……
走进房间,把酒放到她的书桌上,孙婷婷扶着鱼小晰坐到床头,摸摸她的小脸,轻声问:“怎么了?”
流不干的眼泪哗一下又淌了出来,鱼小晰伏在孙婷婷肩头,哭得喘不过气来。
“乖乖,不哭了。”孙婷婷心疼地搂着鱼小晰,帮她拍背顺气,像是一个慈母。
“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好受点儿。”她柔声地劝解,又不敢明说妄加的猜测,她怕太过直接鱼小晰会受不了。
“我……我……说不出来……”鱼小晰哭到岔气,抽泣着话也说不清楚。
“那喝酒!”豪气地吼完,孙婷婷把两瓶酒打开,塞了一瓶到鱼小晰手里,“醉了就说得出来了!”
这辈子,鱼小晰没有沾过酒,但是她看过孙婷婷喝醉太多次。她知道酒精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让一个人坦白的面对最为龌龊的自己。所以她仰头就开始灌,在尝到那种辛辣冲鼻的味道之前,已经灌进去好几大口。胃里的一团火一样的气体倏然反冲出来,仿佛自眼耳鼻口七窍往外逃窜,冲得鱼小晰剧烈地咳嗽起来。看得孙婷婷笑出了心痛的眼泪。
“笨蛋小鱼!”她大笑着,自己也灌进一大口。
流着泪,鱼小晰也突然笑了起来,因为酒精因为咳嗽,一张小脸红得滴血。
酒精带来的晕眩感,跟被乔阳抱在怀里亲吻的感觉很像。鱼小晰突然有一个可笑的想法,如果将来不能跟他在一起了,起码还可以有一个替代品。继而就否定了,那她自己一定会变成日日无酒不欢的醉鬼。
“小鱼,你可是比我狠,连下酒菜都不吃,厉害!”孙婷婷喝着酒恭维着鱼小晰,倒是忘记了现在其实她也什么都没吃。
鱼小晰嘿嘿干笑两声,神色古怪地盯着酒瓶看,可惜已经看不清是什么牌子了,干脆又仰头灌了两口。已经开始醉了之后,再喝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辣得咽不下去,反而可以感受到那种醇美的酒香,一如他的吻,疼痛酥麻,一旦经历就欲罢不能……鱼小晰发现将来她很有可能变成一个酒鬼……
“能不能说?”摇着酒瓶,孙婷婷弯腰过去跟鱼小晰比了比谁喝下去的多,发现输了。
“好像可以了。”鱼小晰傻笑着,握着剩下三分之一的酒瓶。
“那还傻坐着干什么?!说啊!”孙婷婷凤眼一眯,接着喝了一口酒。她也有一点醉意,晕陶陶地准备迎接鱼小晰的倾诉。其实她不用买两瓶,只是,她给自己留了点余地,起码在让她听到那个男人如何疼惜小鱼的情节时,失态可以归罪于酒醉。
“嗯……”鱼小晰挠挠头,苦恼地眯着眼想了半天,“我脑子里面有好多线,乱七八糟的,我得好好想想……”
“笨蛋!”孙婷婷骂她。
“哦,好像是因为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
“呃?”孙婷婷一惊。
找到一个头绪,锥心的痛又开始折磨起她来,鱼小晰赶紧几口喝干酒瓶中的白酒,让身体陷入排山倒海的麻木之中。
“我不想跟他在一起了……”鱼小晰又重复一遍,孙婷婷本来就半醉,此刻倒是清醒过来,神色严肃地看着醉得摇头晃脑的鱼小晰。而鱼小晰,终于在心头凿开一个缺口,带着淋漓的鲜血,那些不敢说的,竟然笑嘻嘻地说了出来。
“我跟别人说了,他竟然偷听到了,好过分!呵呵,害我吓得半死……”
“他做坏事,我们被警察抓,我又说我是他女朋友。”
“我真的吓坏了。”
“他说我好美好美,呵呵……”
鱼小晰眯缝着眼睛,仰头呈四十五度角,不知道在看天棚的什么,突然笑容就变得幸福得耀眼。在车上,在乔阳差点把她占有的时候,惊恐的她其实听进了他的呢喃,埋在心底。他第一次用那个字形容她,比起漂亮,那个字更能打动她的心。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自欺欺人,但是现在,她愿意执拗地理解成,不是外表的漂亮,是美啊,是只有他能看得到的美。
只是孙婷婷听了一头雾,伸手扭了鱼小晰一把,低喝:“说重点!”
“嗯……”鱼小晰费力地理解孙婷婷的意思,终于成功了,“重点是他不同意。”
同意才怪!当初都闹成那样了他都不肯放手,现在食髓知味了,能放得了才有鬼!孙婷婷咬咬唇,看这小妮子醉得有点过,于是起身把毛巾浸到水桶里,拍到鱼小晰脸上。鱼小晰皱皱眉头歪着嘴嘟囔一句“有点凉”。
“继续说!”孙婷婷帮她擦额头,命令道。
“他就是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他宁愿选择逃避也不同意。鱼小晰垂下头,冷毛巾的作用开始显现,锥心的痛又来了,可是酒瓶已经空了。她只好捏紧手指来忍。
“我好喜欢他。”五个字,她第一次说了出来,带着一连串珍珠一样的眼泪,小雨般洒在孙婷婷的胳膊上,烫得孙婷婷一哆嗦。
“傻子!我看得出来!”孙婷婷恶声吼了一句,继续给她降温。心里的燥意随着这声吼,轻了不少。
鱼小晰抬起水汪汪的大眼,傻傻地问:“很明显么?”
点点头,孙婷婷收回拿毛巾的手。鱼小晰只觉得腾一股热气又冲向天灵盖,又开始晕乎乎的了。
“我好喜欢他哦。他那么帅,又那么好。……他拉小提琴给我听,就像仙乐那么好听……他说他爱我呢,呵呵,第一次有男生表白竟然,直接说爱我……他每天都吻我,我好喜欢……”
“虽然他喜欢生气,但是他生气也好看。”
“干嘛那么好看呢……”
鱼小晰又傻了,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其实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大脑出现一个断层,还接不上去。孙婷婷决定不给她降温了,这种事听多了,她有点受不了,于是直接把毛巾盖到自己脸上,遮住就要破功的嫉妒。即使小鱼醉了,她也不想让好友看到自己那样丑陋的表情。
在一片潮湿的黑暗中,孙婷婷又听到了鱼小晰继续说,声音有了一点点暗哑。
“我不要他那样啊,用不着他那样……”
“他为什么要去我家?干嘛要带我回来?干嘛打人呢?……我讨厌血。”
黑暗中,孙婷婷感觉鱼小晰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她忙扯下毛巾,刘海已经湿漉漉地滴水,水滴到鱼小晰的后脑勺上。鱼小晰死死地抱住孙婷婷,就像在医院的时候,乔阳跟她告别那次。
“婷婷,我讨厌钱!”
“非常非常讨厌!”鱼小晰苦涩坚定地重复一句。
其实孙婷婷明白鱼小晰的意思。很多时候,越是看重某样东西,心里面会越厌恶它。小鱼爱钱,算计起来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又一次,站在海边,鱼小晰大喊,什么时候我会变成粪坑?金钱如粪土的年代,这是多少人的梦想。还有一次,鱼小晰捏着十块钱哀叹,这要是在旧社会,十块钱可以养活她一年。可惜在货币贬值突飞猛进的今天,鱼小晰终究是妄想。
她拍拍鱼小晰的后背,发觉某人正在偷偷发抖,肚子上潮湿也在迅速蔓延。不明白她都咧着嘴哭了半天了,如今干嘛忍着不哭出声。
肩膀细微地抽搐,鱼小晰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哑透了的嗓子慢慢说起来。
“他什么都肯做……我没想到他会做那么多……”
“他比我聪明,设计得一点纰漏都没有,连我妈都帮着他一起骗我。”
“我最想不到的是,我妈也会站在他那一边……只是两天啊,两天而已,我妈怎么就跟他站在一起了?还有小虾,小虾也是……”
那通电话,沈春华跟鱼小晰坦白了爸爸保险的骗局。
乔阳设计了整件事情,他安排了每个人应该扮演的角色,铺排好事件发生的时间线,也拿出了该有的那份钱。
其实鱼小晰有一点点感觉,只是她不相信妈妈会参与,所以根本就抛弃了那份猜测。
妈妈没有错,她只是想让自己回来上学。乔阳也没有错,他放不开自己,执着地爱着。
错得只是自己。被所有人保护着不自知,竟然自得地认为自己是那个最忍辱负重的了不起人物。
丈夫的肇事赔偿有了定论,赔了八万多元钱。沈春华立刻将钱汇给了鱼小晰。她觉得不能再隐瞒女儿。那个男孩对女儿确实是好,付出这么多又不让女儿知道,他相当了解她的性格。
“小晰太固执,要是她知道钱是我出的,立刻就会捆好扔还给我,再一脚把我踹出门去。”
“我不是想帮她,我是为了自己。我爱她,她不爱我。我不管她学业如何,我就是不愿意她离我这么远,所以,你也不必对我说谢。”
“早晚有一天,她会是我的人。”
这个好看得少见的男孩,自嘲又自负地在她面前诉说,丝毫没有面对长辈该有的谦卑态度,也不傲慢,他用平等的态度对待自己喜欢女儿的母亲,偏偏又那么诚挚。沈春华也算世人阅尽,她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我爱她,很爱她……”乔阳痛苦地笑着,喃喃地重复,好像坐他对面的人根本不是他爱那个女孩的母亲。
沈春华最后接受了乔阳的好意。她接受不是因为现在无路可走,而是这个男孩的真情打动了她。
没有礼貌,狂妄自大,这些在这个男孩身上,却不那么讨厌,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有钱,有貌,身体健康,沈春华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看上自己这样平凡人家的女儿。看完沈春华写在本子上的问题,乔阳自嘲地笑笑。
“只有她会让我感觉到暖。”乔阳想到的是住院那次,她瘦小的身体泰山一样稳固的搀扶。恍惚间已经过去那么久,而他差一点把她毁了。
他落寞地坐在对面,怎么也不肯多说了。沈春华隐约发觉他跟女儿之间应该有很多故事。现在看来,倒是这个男孩一往情深着,女儿却踟蹰不前。作为母亲,不能不小小骄傲一下。
果然自己的女儿是少有的好孩子,否则也不会把个条件这么好的男孩迷成这样。
于是,沈春华接受了乔阳的帮助,把鱼小晰给送回了学校。
但是他们老鱼家不希望把女儿这样卖给人家,在拿到丈夫的生命换回的钱之后,沈春华毅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鱼小晰。可惜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正是女儿决定跟自己恩人决裂的关键时刻,冥冥中,她帮了乔阳一把。
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就像丈夫的死亡,还有就是女儿竟然用单身妈妈的代价偿还那男孩的一腔真情,蹉跎了大好的青春岁月。尽管后来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沈春华还是常对着掉在蜜罐子里的乔俊生唏嘘,而这个被乔阳宠大的外孙倒是敢笑她老年痴呆,刚发生的记不住,陈年烂谷子的事情倒是想得清楚,没大没小的样子,把他爸当年的样子像了个十成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