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薛姨妈听了,连连告罪,只道早已遣人去取籍纸了,只不知怎地耽搁到现在,说时就要再差人去催。
其时正与老太太说话的寿山伯夫人——就是甄侧妃的姐姐,又笑道还未谢过薛姨妈救助她甄家子侄之恩,就要下来行礼。薛姨妈哪里肯受,两下里正推让不下呢,宝姐姐却来求见,只说是送籍纸来的,太太忙向侧妃引见了。宝姐姐上来告罪,只说是因着进京不久,家里好些箱笼没开,下人们一时寻不着方向,是以送来迟了。
众夫人瞧宝姐姐端庄大方,又听得太太说起待选的正是她,不由都连连称赞,又送了好些荷包给她。
我想着这等奇事定要早早过来说与林妹妹你们知道,就悄悄求了老太太,先辞了出来,赶紧地回来了……”
“那香菱呢,就走了?”湘云意犹未尽,追问道。
“嗯,甄夫人收了她姑娘的籍纸,就与侧妃告了罪,说是她母女乍然重逢,心绪难宁,往席上去只怕扰了众人兴致。侧妃听着有理,特许她母女先行回去焚香告于香菱,噢,英莲之父,遂就先走了。”
探春出了会儿神,方长舒了口气,刚说了“真好……”两个字就又打住了话头。
宝玉一长串话说将下来,口干舌燥,抬手饮尽了茶,仍不尽兴,复又一拍腿叹道:“大千世界,果真是无奇不有!你们想想,香菱四五岁时在江南走失,却在七八年后千里迢迢在京城相遇,此等际遇可不是万中无一。且若非是侧妃失了那一脚,她母女俩纵隔指尺也是天涯……想来这冥冥之中,果真是自有定数……”
“……莫非真是她父亲得了道,特特地显了灵?”迎春不由问道。
“如今瞧着,只怕是真的。要不然,先皇也不会广招天下修行人了,就是这位甄夫人,若不是老太妃也有此喜好,甄家大抵也不会送她上京罢。……谁想这等神迹就真应在了她家呢。”湘云支着腮应道。
“我也要修行!”——好罢,惜春小妹妹,虽然你总是偏楼,但你立志真的很早。
“……林妹妹,想什么呢?”宝玉见众姐妹均纷纷议论,独黛玉不出一言,不由探近前来问道。
黛玉才从方才宝玉的话里弄明白父亲是打着什么样名目将甄封氏送上京的,心下不由又对父亲添了几分钦佩,偏惜春唤那一嗓子,却是将她喊得心头一动,正值宝玉问起,遂顺口问道:“修行真能长生不老么?”若真如此,她是不是该让父亲去修仙?毕竟从她自个儿的经历可知,在这世上,可是真有神仙的——怎地她以前没起想过这事呢。
“林妹妹也动了求仙问道的心?……若要我说,林妹妹倒是很不必费这个心思呢。”
“此话怎么讲?”
“以林妹妹这等姿容,想来本就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招回天界,哪里还用得着修行什么……”宝玉笑嘻嘻的顽笑道。
“呸。哪里学得这等油嘴,真招人厌。”
……
为父寻仙的念头太吸引人了,让黛玉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都有些坐立难安,好容易晚间回了屋,黛玉遣了众人,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清清静静地盘算了起来:
要说此世不同彼世,世间多有仙踪神迹可寻,就说她自个儿,不也是神仙下凡么——嗯,大方向,很可行。
可若论起此事的具体操作性来,就有些为难了……
远在天上的那群“仙友”想来定是有法子的,可前提是要寻得着他们呀……
近得么的……也不是没有,成日里神出鬼没围着她们这群薄命之人度化的一僧一道可不就是现成的师傅,那香菱的父亲可不就是被他们给度走了的?
可是,那两人真有些奇怪呢,按理说她们这群人既是命薄下凡来应劫的,他们又何必分别在香菱与她幼年时就早早来度化?倘若一个成真,她们这凡岂不是就白下了?那警幻能同意?还是说,那两人所为并非存心为善,不过是虚晃一招,让人过后评她们一句无缘仙道,更坐实了她们命薄的名声?
这样看来,那僧道却也未必就是菩萨真君座下人物,难道只是警幻掌中差役?若真如此,她哪里敢将父亲的性命送到他们手上去……
黛玉坐在灯影里想了半晌,却是七上八下地没个定论,只一时喜上眉梢,一时柳眉倒竖,一时又愁眉不展的。值夜的春柳照例上来催她安歇,见她只是不动,心知她不定又是想什么入了定,就这么放着她,只怕就能坐上半夜。说不得,只好一点点拿别的话将她引出来:“姑娘先时让我打听得的事,我已经问得了。”
黛玉呆了会儿,才想起何事来,“……噢?”
春柳笑叹道:“说是史大姑娘出孝后,她婶婶就给她请了好几位教习嬷嬷一一听说都是宫里的呢,教导她行止、女红等等。史大姑娘那脾气姑娘你也是知道的,是以……不大习惯。”春柳顿了顿,止了话头,有些话,到底不大好由她们这些下人们来说。
“纵是严些,这等给老太太的寿礼也是正经活路,用不着夜里来绣罢?”黛玉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只是不解地问道。
春柳却是不答了。
黛玉自己思忖了会儿,也有些明白,以湘云的脾气,她若是想不通,纵是天王老子也敢给脸色的,如今她婶婶这般待她,她只当是欺她无父无母,心下本就忿忿不平的,又怎会与她婶婶好好说话。她婶婶既不知,自不会为她减免功课,湘云要做什么,可不就得等到晚上抽空么。
“这是翠缕自个儿说的?”黛玉又想起一层来,追问道。
“打她嘴里问点话可真不容易呢,也不知是不是得过她家姑娘嘱附,那两丫头合伙灌了她不少甜酿,方才松了嘴说了两句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湘云在家可曾受虐,黛玉着实分辨不清,一直以来觉得湘云在家过得不好的原由,不过是先时在书里瞧见的那段宝钗劝袭人的话引起的遐想。可她当时就不大明白,湘云的婶婶既待湘云不好,却怎地还敢回回带她四处应酬?还敢频频往贾府里送?就不怕她那火爆性子不管不顾地说些什么不合宜的话出来?……反正黛玉从那肉呼呼的脸庞和粗大大的神经,委实瞧不出湘云在身体或精神上受过虐。
……哎,就是她婶婶没欺负过她罢,这叔婶待她再好,又怎能与父母相比呢,别的不说,那原是她家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她叔婶的家,她却由嫡姑娘变成侄姑娘,这一字之差的人情冷暖、物是人非,湘云只怕已是深有体会的罢……也难怪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假小子”,一提及她家来,就要红眼圈……婶婶再好,也不是娘啊,若真是娘,只怕湘云少睡半刻都能一眼瞧出来罢,哪里还用等人说才知道她加“夜班”做绣活呢……
黛玉想想湘云、复又回头想想香菱,再又想想自己的未来,又绕回到父亲寻仙的事儿上去了,这般来来回回地,不由更是痴了。春柳瞧了,深怨自己嘴拙,没将姑娘也引出来,反倒瞧着更愁人了。她也不敢再催,只得默默在一旁陪着。主仆俩又坐了一刻钟,只听得外厢里钱嬷嬷咳了声,向里唤道:“夜深了,姑娘歇了罢。”这才又哄着黛玉起身安歇。
第二日是宁府摆宴,二舅母王氏一早就带着李纨与凤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了,陪着老太太用罢早饭,归了座,再忍不住,又提起昨个儿的事来,“总听老人们说善有善报,如今我是真真的信了,想我那妹妹,虽说为那丫头惹了一身麻烦,到底还是将她救了下来,又见她乖巧可人,无处可去,想着京中人多,许能给她打听着些家里的消息,又将她千里迢迢带上了京……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时心软做得件善事罢了,谁想这天下就有这等投缘的事儿呢,妹妹就住在了咱们家,那甄家又偏是咱们家的老亲,这一里一里凑起来,竟就真让她母女俩见着了……那甄侧妃姐妹昨个儿也太见外了,大家都是亲戚,帮这点子忙原是应该的,哪里就当得着个谢字呢,偏还拉着宝丫头不松手,倒闹得我那妹妹怪不好意思的……”
宝玉听得母亲说的是昨日英莲认母一事,不由也接口笑道:“昨日姐妹们也议论呢,只说指不定是甄家老爷修仙有成,特地来点化她们母女的呢。否则哪有这等巧事……”他只顾说得高兴,却是不曾瞧见王夫人在听得“甄老爷修仙有成”时微微僵住的笑脸。
黛玉接过小丫头送过来的手炉试了试冷热,转身轻轻递给贾母,方接了茶盏坐在一旁轻啜。她全程均将头埋得低低的,生怕叫人瞧见她怎地都忍不住地大白眼。
早只知道这位二舅母在人前扮菩萨是极象的,不想说起这等指鹿为马的话来也是极顺溜的。这等颠倒黑白的话亏她说得这般顺口?救人,呸,官府现备了案的人命官司,她倒也敢说成是救人,居然还指望着别人承情?——对噢,自己怎么忘了她那段叹金钏的名言了呢,想来能将那段掩耳盗铃的话说得那等滴水不漏,确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黛玉借着茶盏盖的掩护使劲撇了撇嘴,又小小地打了个呵欠——黛玉昨晚还是没睡太好,是以这会子不止精神不大好,就是小性子也有些掩不大住了。
“……我想着这怎么着也是件喜事,正好这个月二十一就是宝丫头的生日,不如就借这个由头再热闹热闹,老太太以为如何?”王氏左绕右绕地,终于将话说到了正题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为父寻仙那段是父亲去世前写的,其后的日子里每每修订到此处时就分外黯然,也许,希望真有神仙的人,是我!
今日性懒,所有原文都不想找了,请看官们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