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雅一出内室门,就瞧见紫鹃正与玻璃坐在外间说话。想起玻璃与琥珀交好,闲雅心下就不大想理她,是以笑嘻嘻地唤了两人一声,只往外面寻云莺去了。
想是怕惊扰了老太太和黛玉休息,廊下嬉闹的小丫头们已散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几个都围在云莺、润妍身边吃着茶果。润妍瞧见闲雅,眯着眼伸手托起块点心朝她笑道:“快来,有你爱吃的水晶梅花糕。”
闲雅见了,紧走两步,就着润妍的手一口叼住,假着正色道:“小蹄子还算有良心。”说着将手上才编好的络子抛到她身上。
润妍拿起络子来比了比,涎着脸赞道:“打得真好,配姑娘新赏我的那条裙子正好……”
闲雅回她一个大白眼,自个儿又拿了一块点心,向云莺道:“姑娘刚才念起杏仁蜜枣糕来,你昨个儿泡的杏仁可还有?”说着又向云莺眨了眨眼睛。
“我得去瞧瞧,只怕不多了。”
“我同你一路罢。”
两人作势往茶房去了。
“你这丫头不守着姑娘,跑这儿来装什么鬼呢?”云莺瞅着没人,笑问道。
闲雅侧头瞧了瞧四周,蹙眉道:“哎,姑娘今个儿又有心事。”
云莺听了,手下一停,过了一刻复叹道:“可知为得何事?”
“正是来与姐姐寻磨寻磨。”
云莺取了个大红海水纹的瓷碗将杏仁拿温水泡了,转身又去取蜜枣等物。半晌摇了摇头道:“并未曾受气,……只东府里蓉哥儿媳妇病了,咱们姑娘跟着琏二奶奶去瞧了瞧……”
有听着声的小丫头跑进来帮忙,云莺笑着抓了两把枣,打发她们仍出去顽耍。
闲雅取了甲套,坐在桌旁慢慢地剥杏仁皮,一会儿道:“姑娘莫不是瞧着府里家眷众多……想老爷了?”
云莺却是摇了摇头,“这都初十了。”言下之意乃大年三十等日府里亲眷更多,姑娘应不是为此。
两人东拉西扯凑的猜了好一会儿,仍如往日里的每一回般,猜不出个原由来,不由俱都有些沮丧:不知姑娘这回可得多少天心情才能转好呢?进秋时才养起来的那点子肉,年下人情往来已是去了些,这一回子再来这么一下,只怕就又得打回原形。哎……
闲雅的指甲新染了凤仙花汁,还未干透,先时心中有事不曾注意,摘了甲套只管做事。于温水里泡了会子才想起来,不免心疼,且又为着所想之事毫无头绪,心下不免烦躁。干脆怂恿云莺道:“润妍那厢人多,不如拿了去大家分着剥了,倒也便宜些……姑娘歇下有一阵子了。”却是要支使润妍那个胖妹。
两人各自捧了物件往润妍处来。走到近前,就听得有个小丫头正道:“……我若哄你,就是小狗。”
闲雅笑接道:“小狗是谁?”
“小狗是她!”几个小丫头哄然笑道。
那小丫头紫胀了脸,嗔目怒道:“你们不信,可与我去袭人姐姐那里对证。”说着就欲起身去拉润妍。
“你袭人姐姐今日跟着宝玉往东府里去了,这会子还没回呢……”云莺搁了手里的物件,笑着将那小丫头一把拉住,“快别恼了……她们怎么委屈你了,说与我听听,若真是她们不好,我叫嬷嬷们罚她。”
闲雅将碗推到润妍面前指指,润妍顺手拿起一个来剥着,两个家伙均低着头装隐形。
那小丫头好容易寻着个出头的,也不管云莺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急道:“她们笑我手上没有红花,还说老太太院里的丫头都有……可我明明瞧见袭人姐姐就没有……”
云莺听了心下一惊,不由收了顽笑之心。她虽较春柳等人来得晚,不曾赶上那场“盛事”,但在家跟着孙姨娘身边时,为着她是要送往黛玉身边的,姨娘少不得多加调/教,那内宅里明的暗的,多多少少都略教了些。是以对守宫砂的重要性却是较二小要清楚得多。且当日她来后,姐妹们见独她一人没有,就拿剩下的膏子给她也描了个,是以她于这事的前后倒是知晓的。
如今听这小丫头所说事关重大,她也不敢大意,想想复笑道:“原也不怪她们不信。莫说这大冬天的,谁会将胳膊露出来。就说袭人一日里总在宝玉房中,莫说你了……”她上下打量了下那丫头,瞧那穿着,应是府里的三等丫头才是,“就是我们,一日里也未必瞧得着她一面呢,你却是何处遇着的?”
“我说得是真的!那日午后我去汲水,瞧见袭人姐姐在洗衣裳。我见她腕上的金镯子好看,就多看了两眼……袭人姐姐还和和气气地问我要不要帮忙呢。”那小丫头辩道。
闲雅忽地插嘴道:“你怎地午后还去汲水?”
一旁有个小丫头道:“自是被管事姐姐们罚的呗。”
洗衣裳自是要挽起袖子的,这话倒也合理,且又是午后,想来也不是误看。只是,云莺假作思索状道“……哎,也不怪她们不信,那袭人姐姐可是宝玉房里最大的了,怎地会亲自往井边去洗衣裳……”
“真的是她!洗的是件白绫子的衣裳。”那丫头又急了。
“哎……好妹妹别恼,我信你就是。”云莺笑着安抚她,却是侧脸问润妍道:“好好地,怎地说起这个来了?”
润妍呵呵地一伸手,云莺这才发觉润妍今日穿得是件半新的短袄,想是年下里吃得太好,那袄子竟又有些短了,尤其是那袖子,只略一伸手,就会露出半截腕子来。云莺不由想起她方才伸长了手招呼闲雅的情景来,似那般伸得长,只怕真是半个手臂都在外面了……这丫头,也不怕冷。
“她们方才瞧见我的花儿了,所以说起来。”润妍道。
“……她们说老太太院子里的丫头都有这花,若没有这花的,定是老太太没瞧上,指不定明个儿就要打发我出去……不要我了。”说到最后,那丫头再忍不住嘤嘤地哭将起来。
“就知道是你惹得祸。”云莺嗔了润妍一眼,侧身搂了那小丫头温言劝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啊~那都是她们胡诌的,作不得真。我一会儿告诉嬷嬷们罚她……”
……
那小丫头所说的事体虽大,到底不是姑娘自个儿房里的事。云莺就算心里有数,却也并不急于八卦。因为眼面前最急的,却是姑娘午后的点心还没着落呢——她做了那救场的好人,倒耽搁了自个儿的活路,不免心下生恼,要寻润妍的晦气。好在那胖丫头却还知机,方才那会子功夫竟不吭声不出气地剥了好些杏仁出来,现下小意地奉过来,谄媚道:“好姐姐,你先用着。不够的我再剥,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云莺哭笑不得,又急着做事,拿指头狠狠地戳了下润妍的额角,啐道:“打小就不省心,这会子过了年,又长了一岁了,还是这般淘气……”又剜了躲在一旁的闲雅一眼,道:“你出来这许久了,还不快回去。姑娘醒了若寻不着你,可仔细你的皮!”说着自匆匆去做事不提。
闲雅听得云莺这一提,心下也着了慌,忙转回屋去,却见紫鹃正守在榻前绣花。抬头见她回来,悄悄比了个手势,示意黛玉尚未醒,起身与她坐到门边,悄声笑道:“上哪里去了,倒将姑娘一个人留在房里。我瞧你半晌不回,只当你掉……里了,正要打发人去寻你呢。”
闲雅赔笑道:“多谢姐姐。原是我的错,本是立马就回的,不想在外间听话听住了。”
紫鹃打趣问道:“什么话这等要紧?”
黛玉房里的丫头,没谁喜欢袭人的,是以闲雅传起袭人的八卦来十分开心,遂绘声绘色地将方才的经过与紫鹃说了一遍。紫鹃听了,不禁做声不得——若说她们被点守宫砂时尚懵懂无知,可长至如今,又不是姑娘那等大家闺秀,平日里打嬷嬷婆子处多少也知道了些此物的用处。袭人若无了此物,可不是……
她俩人在一侧说得尽兴,却不知床上卧着的黛玉早已醒了,将她俩所说听得个完完整整。
倒不怨丫头们不细心,却是黛玉的睡品太好,入睡、清醒,常常都是一动不动地一个姿势,且她今日又是面朝内睡,她醒了若不出声,丫头们也不敢轻易上来打扰。
冬天的被窝,是难以抗拒的诱惑,黛玉躲在温暖的城堡里,不愿起身。先时为着屋前屋后串门的丫头太多,是以回屋后并不曾急着去翻看存放的家书。后来同闲雅说笑了两句,不知不觉放松精神地睡了过去,醒后却是豁然开朗:宝玉从未与自己同屋过,内书房已建成许久了,香菱都脱了奴藉了,命运早已经改变……就算秦氏真还照着老路走下去,也不能证明父亲的命运就一定会照旧啊……就算是父亲最近的家书里,那笔迹也仍是挺秀有力的,并无半点体弱之兆……
自己今日紧张的,不过是怕错过了父亲的消息,原来秦氏与父亲逝去时间十分接近,都在九月左右,而自己应是在残冬时得知父亲的消息……嗯,如今是正月,尚在冬季里……正月,却也算不得残冬,想是还未过那期限才是……残冬、残冬……哎呀!为着一个“残”字,自己总将残冬当作一年之尾,但细想来,残冬者,初春也,当是一年之初才是,那就是说,那噩耗惯性到达的时间,还没到来?……自己可不是自己吓自己么。
黛玉想清楚了这一节,心情大好,是以奖励自己在被窝里多赖一刻钟。就是在这一刻钟里,让她又听见了这么个好消息。
这真是个好消息,让黛玉少费了多少神,说实在的,黛玉到如今都还没想到合适的法子在不借助其他人的情况下,将袭人这事给抖出来——毕竟周围都是些女孩儿,这等阴私事,无论是谁,沾上了都不大名誉……谁曾想这纸终没能包得住火,袭人自个儿露出了痕迹。黛玉十分愉悦地想:要不要在火上浇勺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