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亥时,万福阁里灯光通亮。
我抬头问绾玉:“他额娘来了么?”
“在路上了。”绾玉答,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
弘昀躺在床上,满面潮红,鼻息微弱。弘时守在他亲哥哥旁边,眼睛眨也不眨。胤禛叹息着吩咐:“莲心,带时儿回屋歇息去。”
“爷,您脸上怎么了?”莲心忽问。
“什么怎么了?”胤禛抬手去摸,我急忙打落他的手,命绾玉端来琉璃灯。
胤禛被我按在凳子上,我举着灯,眯眼仔细看他右颊上的红疹子。
“这……怎么看上去,和二爷的一样啊?”绾玉迟疑问我,我心内一沉,问屋子里有谁出过疹子。
只有绾玉、承馨举手。
“到底怎么回事,娜娜?”胤禛后知后觉。
我端着灯一一看了屋里的人,只有胤禛被弘昀传染。
“莲心,带弘时搬到配楼去,二爷好之前,不许靠近万福阁一步。”我把弘时从弘昀身边撵走,交给莲心。
“绾玉,你让福儿上冯太医府上,请他连夜来看看王爷情形;承馨,你负责王爷病中的一切衣食起居;剩下的人马上离开这间屋子,二爷交给我。”
胤禛道:“这怎么行,你被染上怎么办?”
“我小时候出过疹子,不妨的。李蕙仙从庄子回来,还能帮忙。”
“哼,她能帮忙?”
“她亲儿子的病,总不会不帮吧?”我把他从凳子上拉起,将琉璃灯塞到钮祜禄承馨的手里,交代道:“这几个月王爷就交给你了,每日卯时、酉时过来汇报情况,其余时辰王爷去哪你就跟哪。”
“奴婢遵命!”承馨福身,我眼睛一瞪,没好气道:“你是格格,谁让你自称‘奴婢’的?”
她低头,耿之华道:“福晋息怒,承馨一时改不了口。”
也许是弘历的缘故,我对承馨一直憋着把无名火,便道:“封号给了,丫鬟赏了,别自个不尊重自己。都做格格的人了在府里还奴婢奴婢的自称,是要多嘴贱舌的人说我这个主母刻薄了你吗?”
“承馨不敢。”
她越低顺我越光火,绾玉忙道:“好苏格格嘞,这会子王爷、昀哥儿都病了,福晋心情不好。您快些和华格格去福晋房间把爷的衣物收拾了,张罗起永佑殿那边罢!”
耿之华应着把钮祜禄承馨拉了出去,胤禛道:“甭发火,是我让她们这样称呼的。”
“你啊!”我转过头准备数落他,发现他的左脸也长了些疹子出来。血浸浸的,一个个,像泡过血的米粒尖——跟弘昀刚犯病时的症状一模一样。
抬眼见绾玉还杵在屋里,“愣什么,还不快去找福儿!”
我心里乱成一团,把没出过疹子的丫鬟都轰了出去,又叫来承馨,要她先随胤禛回永佑殿。
胤禛却站在门口,久久看着人命危浅的弘昀。
几个儿子中,弘昀的个性最为内向。弘盼去后,他序齿老二,先头弘晖是嫡子,后头添了弘时,从来都不是胤禛和我心头最疼爱的儿子。他亲眼看着大哥离世、额娘失宠,一年比一年不爱讲话。小小的心里藏着很多想法,却对谁都不流露。看到胤禛,就像陌生人,怯意的眼神,有些怨愤。
体会到这一点,是胤禛第一回探弘昀的病。那一次,他发现这个十岁儿子孤僻的内心和自己的曾经,如此相像。被抛弃被欺骗的孤独感,让胤禛一瞬间被吸引。每一日,无论多晚多累,他都来陪弘昀。疾病一点点过到他身上,可是孩子从昨夜起就高烧昏迷,再没有醒过……
深邃的黑眸渐渐模糊,胤禛不舍地看着昏睡的孩子,贴在衣襟的手渐渐伸开,是个“五”。
“第五个了……”他叹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第五个孩子了……我造的什么孽!报应到我的身上不成……”
他的声音远去,我关紧门,背靠着慢慢滑到地上。
屋里突然空荡荡的,只有我和一条即将要逝去的小生命。大格格、盼儿、敏妃、晖儿、三格格,我看了这么多的生死,却越来越害怕死亡。
温热的体温瞬间冰冷,所有的音容黯淡定格,我原以为自己经历这么多会看穿,可是胤禛的“五”将我彻底击溃。一个孩子一道疤,看上去再坚强,我们两人的心,谁不是千疮百孔?
“额娘……”
微弱的叫声,像梦中的呢喃。
“额娘?”
“昀儿,昀儿!”久违的熟悉声音从背后冲来,急切地拍打着门。弘昀难受地闭着眼,又叫一声“额娘”。
“开门,开门,”李蕙仙在门外哭啼,“昀儿,额娘来了!”
“额娘……”
我把门打开。
李蕙仙披头散发,光着脚冲进房间,坐在床上一把握住弘昀的手:“好儿子,额娘来看你了,睁睁眼,额娘来看你了!”
“额娘……”弘昀的叫声响了些。
“是额娘,是额娘呵……好昀儿……”李蕙仙哭着把弘昀抱在怀里。我慢慢走出万福阁,坐在月光下的石阶。
八月底的月,只有浅浅一勾,淡若眉黛。我托腮,凝视天际的温柔。
云、月、星和秋风。白衣男子不声不响地坐在身边。
“你说李蕙仙和我,谁的命更苦?”
慕凌风没有答话,递我一方手帕。
我把手帕攥在手里,望着天苦笑:“她当然没我苦,她还有弘时和洁明,我什么都没有。我就是一个当养母的,那些孩子长大了,亲的都不是我。我刚才听胤禛说夭了五个孩子,还可怜他。我糊涂。他是阵痛,痛过这阵总会好,我是长痛,痛一辈子都好不了。别看我每天照顾弘时照顾洁明,挺乐的,其实我的心里总在想,这些孩子没一个比得上我的弘晖……”
慕凌风把我揽到怀里,说:“别想这些折磨自己。男人女人的心都是一样的,没有谁长痛谁阵痛,痛就是痛了,刻骨铭心的痛,一辈子两辈子都忘不干净。”
万福阁里的哭变成一声惨叫。尖利的叫撕破安静的夜,我从慕凌风怀里猛地抬起头,急匆匆往屋里走。
李蕙仙冲出来,二话不说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我踉跄两步,耳朵都被她打得轰鸣。
“贱人,赔我的儿子!”
我蓄着力,反手也抽她一巴掌,“你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凭我是弘昀的娘!你克死自己的孩子算了,凭什么要克我的孩子!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好好待他,让他得这样的病!”
“不、许、说、我、克孩子!”我伸手掐她的脖子,她也掐住我的脖子,道:“如果是我亲手养昀儿,他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他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刚满十岁啊!你为什么要一个一个逼走我的孩子?他好可怜啊……他还是个孩子啊,那拉氏……”
李蕙仙哭倒在地上,满脚的污泥,像个又丑陋又破烂的布娃娃。
我靠在万福阁墙上,不知不觉也哭了:“姐姐十几年对你并不差,你为什么要编那样的话作践我?你也知道孩子夭折难受了?孩子一个一个小产时,你考虑过我的心情?不能生育,没有弘晖,你晓得我的心多痛?我这些年,对你,对你的孩子够好了,你为什么狼心狗肺,要到处污蔑我克子?你生孩子,宋楚玉生孩子,大病小病,哪个不是我没日没夜陪着的?你扪心自问,天底下还有没有比我更好的主母?李蕙仙,你的心被狗吃了!”
她抱起双腿,散乱的头发覆满后背,“你没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只有我。是你,把他抢走了不说,还抢走我的洁明、盼儿、昀儿和时儿,把我赶到庄子里!乌喇那拉氏,你说我没有心,你的心又去了哪里?晖儿走后,你越来越霸道,根本不是以前的你了!钮祜禄那件事,你当真想想,是你过分还是我过分?我没你家世,没你能说道,我就是个以色侍君的傻女人……我能有几年青春,我还能得意几年,你不针对那些年轻漂亮的,偏偏针对我?”
我擦了泪,心里又涌起长久以来的冰冷情绪,反问:“你没年轻漂亮过?你那时怎么对的我?受气的不会一辈子受气,得意的不能一辈子得意,李蕙仙,风水轮流转,这个道理你该懂了。”
“你没有同情心!”李蕙仙红着脸盯我。
我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一只手,“谁都不需要同情谁。你若想回来,就得傍紧一棵树。在雍王府,我就是树。得罪我,谁都不会有立足之地。”
“你……”
“我是嫡福晋。”我冷酷开口,目光转向永佑殿黑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