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高升没等那道士回答,猛抽了口旱烟,又笑眯眯地问道:“真人贵宝观在何处?待真人为俺们庄除掉狼精,俺们可得敲锣打鼓好生谢上一番。”
“修行之人不为钱财,不为名声,功在为百姓谋福。”那道士面色微变,一甩拂尘,又道,“敢问贵里长,这狼精要不要捉?这法事到底要不要做啊?”
何高升金鸡独立在鞋子底敲了敲旱烟袋,眯着小眼睛,左手挠着鬓角,咧嘴憨笑道:“狼精害人,哪有不捉的理。捉妖精,要做法事,那也是该的。不过嘛,俺们听说人家捉妖精,都是先捉了妖精再做法事,超度亡魂。贵宝观咋个跟人家不一样,俺是个没见识滴,你跟俺们说道说道,俺们也开开眼界。”
那道士还没说道,顾婆子就不愿意了:“里长,你这啥意思?搁俺家捉妖精,你也同意滴?”
何高升将烟袋一收,摸了把鼻涕,揣着手,笑呵呵地道:“老顾家的,你看这真人都说你家有狼精,俺们也不能为你一家,让全庄老少爷们被害吧。这事儿就这么定啦,咱先听听这位真人为啥跟人家不一样,为啥要先做法事再捉妖精,这事儿还真是没听说过。”
那道士听了何高升的话心内大定,而白英更是喜笑颜开,冲顾婆子吼道:“你个老妖妇,你祸害俺们庄的日子倒头了,你滚一边去,别碍了真人的眼。哼,你惹怒了真人,真人拿照妖镜收你个赖种婆子。”
顾婆子正要和她理论,就听见媳妇儿隔着堂屋门在屋里喊:“小粉,你叫门给俺开开,俺去找俺娘。”
小粉这厢道:“你刚生了孩子,你老实呆着吧。咱升伯在哩,定不会让你家吃亏。”
“你别骗俺了。俺啥都听到了。”春芽娘在堂屋里喊道,“你给俺开门,俺娘到底有事儿没。小粉,你开不开门?不开,俺砸门了。”
顾婆子听她媳妇儿在堂屋里嚎啕,大嗓门一开,骂道:“你不跟屋里老实呆着,你加焦个啥。俺没事儿,你给俺老实呆着,你要是有个好歹,看俺不叫你皮剥掉。”
春芽娘在堂屋里急得跳脚,她大声道:“你就是剥了俺的皮,俺也得出去。俺得跟他们讲道理,咋个说咱小闺女是狼精托生滴,俺咋个就是狐狸精了?”
白英听春芽娘这么说,她立马跳出来反驳道:“你就是个狐狸精。狐狸精生个狼精,咋弄都是妖精生妖精,那是该的。”
“白英,你个骚包,你给俺等着。”春芽娘在屋里气得直哭,吓的顾春芽和大靖都“哇哇”大哭。春芽娘骂了两人一句“都给俺憋住,哭嚎啥,俺还没死哩”,骂完两人,她又道,“别以为俺们不说话就是个好欺负滴。泥巴人还有几分土性了粪坟堆还有臭味滴。平日里,俺们让着你们欺负,不过是看在老少爷们的面上,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要你们不过火了,俺们也能忍能让滴。今个俺不忍不让了。咱就有理就说摆清楚。俺咋个狐狸精啦?俺长得好,是老天给滴,是老天赐滴。俺们搬到狼坡这么多年,俺先给谁家男人说过话。就连俺们左右邻居,俺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俺咋个勾搭人啦?”
顾婆子“嗷嗷”着骂春芽娘。春芽娘真是恼起来了,她也不怕顾婆子的骂了,驳斥道:“娘,你也不用骂俺。俺心里知道你是为俺好。可俺也是个人,俺不能看着你被人家欺负,俺跟乌龟似的钻到壳子里不出来。俺要是那样子做了,俺连畜生都不如了。今个俺就把话搁这了,谁要是敢在俺家撒泼,俺破上没命,俺也要杀了他全家。小粉,你叫门给俺开开,快点。”
小粉犹豫地看了顾婆子几眼,顾婆子握着菜刀地手抖个不停,她喃喃自语啥,别人也没听清楚。最后还是何高升发了话,他对小粉道:“她要出来,你就让她出来吧。让大家看看这狐狸精到底是个咋厉害的?”
看热闹的人没想到里长还会开玩笑,在这样凝重的气氛下,谁个也不能真心笑出来。别说大人们面色凝重了,就连小孩子也个个屏住呼吸,咬着手指头,抬头看自家爹娘。
小粉将堂屋门打开了,众人只见春芽娘穿着青灰色的破棉袄,头上扎着带着,一手拿了一把砍柴刀,满面怒容地出来了。顾春芽和大靖趴在门框上,好奇而又胆怯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小粉瞅到他们,吆喝一声,将他们敢到堂屋去了。
春芽娘也没理会这些,她径直找到顾婆子,见她头发蓬乱,满身血污,右手还拎着带血的菜刀。她咬了咬牙,对院子里人喊道:“谁叫俺娘弄成这样的,给俺站出来。敢做就敢站出来,别你给王八孙子似的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你们不是要赶走俺们顾家吗?不是要烧死俺和俺闺女吗?来啊,咱们今个儿就把总账算清楚。到底那个龟孙干滴,给俺们站出来。”
院子里人安静极了,何高升看了一眼怒火冲天的春芽娘,又看了一眼嘟嘟囔囔、垂着脑袋的白英,他打哈哈地道:“大侄子媳妇儿啊,你娘这纯粹是误会,你别个……”
还没等何高升把话说完,春芽娘瞪着白英道:“白英,定是你个骚包干滴。你也欺人太甚了。平日里让人说摆俺们家地坏话,俺忍了。今个儿,你恁大个人了,打俺们家孩子,打小粉家孩子,你算什么本事。你真叫俺惹恼了,俺打到你家,白刀子进去定叫它红刀子出来。杀了你全家,俺去偿命。活着也是给你们欺负死,俺就先杀了你,看你还作摆。”
白英听春芽娘骂她,见有这么多老少爷们,春芽娘定是不敢将她如何的。她下巴一抬,双手卡腰,脚底下一跺一跺地往前赶着,骂道:“你个狐狸精,你才作摆哩。俺就是叫你恼了,咋个滴,你不是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吗?你来啊,就是俺打你娘了。俺就是要烧了你这个狐狸精的家,你勾引俺家男人,你不得好死。”
“谁不得好死,咱们今个儿就看看。”春芽娘举着两把砍柴刀,说着就往白英身边去了。
白英也不是个死人,见春芽娘举刀砍来了,周围连个拉的人都没有,她便唧唧哇哇地跳脚躲到那道士身后了。春芽娘恼起来,也是个黏牙头子(缠着你不放的意思),她砍不到白英,直接对那道士吼道:“你给俺们滚一边去,到时候血溅到你身上,别嫌俺没告诉你。一边去。”
那道士见春芽娘提刀砍过来时,就有些懵了,这娘们还真是个说啥就是啥的。当时他只顾抬头看那两把柴刀了,如今听到春芽娘的话,忙躲到一边,还道了一声“无量天尊”。那场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春芽娘对上哆哆嗦嗦的白英,她吸溜着鼻子,用右手上的柴刀刀尖点了点白英的肚子,抬高下巴,倨傲地问道:“就你打俺娘的是吧?你叫俺娘身上弄成这样的是吧?你领着这骗子来俺家捉俺和俺闺女的是吧?白英,你给俺抬起头来,看着俺,说话。”
春芽娘的语气森冷而严峻,与她往日的好说话截然相反。看热闹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有的道是“狼精上身了”,有的却说“真是被气到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还有人拉着自家孩子走了。而白英却哆嗦着身子,不敢抬头,一副胆小如鼠的倒霉相。
春芽娘拎着柴刀抹了一把鼻涕,咳嗽道:“你咋不说话了。你平日里不就是爱叨叨吗?今个儿咱们就把话说清楚,往日里恩恩怨怨咱们算个明明白白。就算让你死,也要让你死个清清楚楚。咋个哩,说吧,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当着这狗屁真人的面说啊。你哑巴了你,咋个不说啦?”春芽娘边说边用柴刀刀尖点白英的肚子。见白英一直不说话,春芽娘又道,“俺让你说,是你自个不说滴。你打了俺娘,俺不能让你白打,给俺站好了。”她说着又扭头望着顾婆子的道,“娘,是她打的你吧?今个俺要给你出气,反正他们也要俺死,俺死之前也要拉几个垫背滴。让那些个平日欺负咱的人家,都不得好死。”
顾婆子知道自家媳妇儿是个不发火就跟泥巴似的,发起火来比那大炮筒子还要厉害,俗称“不叫狗脾气”(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咬死人)。她忙扔掉菜刀,冲春芽娘喊道:“秀儿,秀儿,你可不能啊。你这一刀砍下去,咱家还咋过,你让俺和二成,大牙子和小闺女,咋个活法,咋个活法啊?”
春芽娘咧嘴哭道:“咱这个是咋个活法,人家天天欺负咱。咱们忍着让着,还是给欺负,现在都要让咱们死了,俺不忍了。俺以前忍着,是寻思着,不给娘惹是非。现在咱们不惹,他们也要拿屎盆子往咱们身上扣,咱不忍了。娘你放心,俺绝对不连累你和二成滴,俺杀了这骚包,俺去跟当官的说,是俺自己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