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没等何溪醉把这已经酝酿在喉头的凄厉惨叫转变成可以在空气中传播的声音,她的嘴便被童彦若死死捂住了。
“别叫!”童彦若压低声音,口气严厉地命令道。
何溪醉惊恐万分地瞪圆了眼睛盯着童彦若,她脑海中首先迸出一部电影的名字——《时光倒流70年》,随后,一个无形的巨大印章在脑海中的这几个字上盖下重重一戳——“别傻了!做梦呢!”于是一瞬间,何溪醉觉得自己刚才的恐惧和惊异变弱不少,她安慰自己——没事……做梦呢……醒来就好了……
然而,如果这是梦境,那么它也未免太过真实与漫长。
何溪醉听到童彦若低沉的声音,“镇定点!千万别声张!”——她没有醒。
然后,她感受到对方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慢慢松懈下来,终于离开了——她仍没有醒。
紧接着,她看到童彦若皱紧眉头,“别傻盯着我看!保持沉默,所有事情下课后再说!”——她还是没有醒过来。
她的目光还没从童彦若脸上撤退,达令严厉的声音响起,“童彦若!你嘀嘀咕咕跟何溪醉说什么呢!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听课!”——奇怪,她居然还在梦中,这么牢不可破的梦境……
刚刚才退去的惊恐不安又潮汐般再次漫过何溪醉的心灵堤岸,她揣测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令自己从中醒来,又一部电影的名字浮现心头——《盗梦空间》。
……这究竟怎么回事!简直见鬼了!难道鬼压床了?
……可是……我不是在大巴车上吗……坐着睡觉也会鬼压床?
……
何溪醉的每个内脏都开始由内而外疯狂生长一种名为焦虑的荒草。
达令又开始重新讲课,那一字一句都令何溪醉更加恍惚忐忑。她望了望身边的童彦若,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便扭过头去盯着桌上的英语书凝眉沉思。何溪醉感到一阵剧烈头疼,她索性趴在课桌上,将头埋在臂弯里。
……睡一会儿吧……等会儿醒来,这个奇怪的梦境自然会结束的……
……神经衰弱……绝对是因为神经衰弱……回去以后我得向公司申请休年假……
……
睡着了的何溪醉是被一阵铃声唤醒的。身体还没来得及苏醒,她的意识便已经开始欣慰——太好了……闹钟响了……我是在自己的卧室……果然是梦……
然而,她的宽慰没能持续太久,在一种奇怪的熙攘喧闹“背景音乐”下,童彦若的声音震动着她的耳膜:
“醒醒吧,咱们得商讨一下目前局势了。”
恍惚中,何溪醉忘记自己已经领过了离婚证书,她把沉重无比的脑袋从手臂中撑起,有气无力地回应,“还商讨什么啊,财产怎么分不是已经敲定了嘛……直接去领证吧……”
“领证?你们要领什么证啊?”
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何溪醉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她循着声音来源看去——一个非常眼熟的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
何溪醉在大脑中飞速搜索了一番相关信息,她想起来了,那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英语课代表白晓勤。
白晓勤的眼神怀着无限八卦的神采,“你们要领什么证啊?结婚证?”
“早领过了,我们是去……”这句话完全不像是受到何溪醉大脑指令而说出的,倒像是直接在她的口腔里生成,脱口而出。当话说到第八个字的时候,她僵硬成了化石。
如果让童彦若来分析何溪醉这尊化石的成因,他一定会总结出这么两条:
一方面,何溪醉突然意识到白晓勤的脸不可能还拥有那依然如少女般的容貌,而也就在同时,她也一定回想起自己不久前在镜中看到了同样年少的自己。
另一方面,何溪醉终于领会到自己正身处某种错误之中——这货真价实的高中生活场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诸如“结婚”、“领证”之类的词汇发生关联,可是,她竟然让这种关联无可救药地发生了!所以,她不是说错了话,就是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石化了的何溪醉很快又有了新的烦恼,那就是,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说错话,因为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曾与童彦若领过结婚证,并且又刚刚领了离婚证。而同时,她也确确实实出现在了这个不可能的时间与地点……这种矛盾令她不知所措,脑袋如同一张画满问号的A4白纸。
“她开玩笑你也信!”童彦若过来解围,他冲白晓勤露出个苦笑,然后推了一下何溪醉的肩膀,“别胡说八道。”
站在何溪醉座位边的白晓勤立刻一副了然于胸而又略感失望的神情,“谁信了,我也是开玩笑呢……嘿嘿,不过你们两个将来还真有可能去领结婚证哦……好了,赶紧交作业吧,就差你们两个了!”
童彦若一惊,他望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何溪醉,知道她现在就是个废人,只能快速运转自己的脑细胞,“呃……我想想……英语课代表!对了……英语作业是吧……我找找啊……”
白晓勤不耐烦地看着童彦若在抽屉里一通狂翻,“写没写啊?达令等着我去送作业呢。”
“哎呀,不好意思,我好像忘写了……要不你借我一本,我现在马上抄?”童彦若陪着笑脸提了个建议。
“讨厌!耽误事!快抄!给你三分钟时间!”白晓勤从怀里的一摞英文习题册中抽出一本来,甩在童彦若桌上。
童彦若站起身,又从白晓勤怀中抢出一本来,“再给一份吧,她也忘写了。”说着,他把习题册放在何溪醉桌上,“快抄!”
“真不愧为模范情侣啊!连作业都一块儿忘写!净忙着约会了吧?”
童彦若没有理会白晓勤的嘲讽,从桌上翻出自己的英文习题册,奋笔疾书起来。
面对此情此景,何溪醉整个人早已恍惚起来,她伸出手慢慢翻开面前的习题册,一行行英文扭曲翻飞在眼前,她的目光又缓缓移动到自己的那白皙、充满弹性的手上。
何溪醉把手举在眼前,如同观察外星人一般出神地端详。
……这是我的手吗……这么年轻……
……
……我的世界到底怎么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一定是……
……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但又确实是我自己……陌生又熟悉……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是因为离婚受到太大刺激,产生幻觉?
……我不是应该坐在夜晚开往姬水的大巴上吗?
……我不是应该一个人度过两天假期,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公司继续上班吗?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理由坐在这里……
……坐在这里听了一堂达令的英文课……
……坐在这里抄一份高中英语作业……
……我怎么了……
……是不是生病了……
……
何溪醉的目光游离到童彦若身上,仿佛即将饿死的人盯着一碗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红烧肉,她不知道自己眼中看到的是实物还是虚像。
“彦若,到底怎么了?我觉得很不舒服……哪里弄错了对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你一向什么事都能弄明白的……告诉我吧,我到底怎么了?我们到底怎么了?我特别难受……头疼得厉害……看在往日情分上,你帮我这一次吧……”说着说着,泪水已经蓄满了她的眼眶。
童彦若停了笔,看看似乎已经灵魂出离的何溪醉,又看看一旁满脸惊讶的白晓勤,他在心里轻叹一口气,拿起何溪醉桌上的习题册还给白晓勤,“不好意思,你先去交作业吧……她今天状态不太好,我抄完两份作业自己去交……”
目送白晓勤恋恋不舍地走出教室,童彦若放下手中的圆珠笔:
“跟我来,我们到外面谈。”
童彦若的话如同几根无形丝线,让何溪醉这具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又重新站立起来。站起身来的何溪醉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条背带牛仔裙,一副夏日装扮,而她分明记得“正确的季节”应该是秋季。
又是一阵头晕,何溪醉感到自己踩在隐形棉花堆上,她紧紧跟在童彦若的身后。
走出教室后门,走过熙攘而明亮的走廊,走下转角有高大落地窗的楼梯间,走过种着两排女贞树的水泥路,何溪醉一路跟随童彦若来到学生密度较低的操场。
这一路上,她的目光紧贴在前面那个曾是自己丈夫的男孩背后,一秒钟都不曾离开——那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是承载着她所有意志的一叶扁舟,在这本应物是人非但却一切错乱的混沌汪洋之中,只有这小舟能带给她全部的安全感与信心。
“领航小舟”停靠在排球场旁的一棵法国泡桐树下,何溪醉也跟着停了下来。
夏日阳光从树叶间隙静悄悄地坠落下来,从不远处篮球场上时不时传来的叫嚷声填补了树下的寂静。
何溪醉望着转过身来注视着自己的童彦若,突然感到莫名紧张,既盼望着他赶紧说些什么拯救自己的世界,又害怕他一张口便颠覆了自己的命运王国。
童彦若紧紧盯着何溪醉的眼睛,阳光被树叶间隙裁剪,在她脸颊贴上两片好看的淡金色光斑。如果周围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一定以为这个男孩正在对自己心爱的女孩告白。
何溪醉看到童彦若的喉结动了动,她集中所有听力神经去捕捉他的发音所引起的每一次空气振动。
“我们,大概是穿越了。”
不知为何,听到“穿越”这两个字,何溪醉突然产生一种想笑的冲动,可惜脸上紧绷的肌肉不够配合,所以童彦若看到一个怪异表情在面前这个女孩的脸上浮现。
“我们有那么潮?现在网上正流行穿越……”何溪醉觉得自己的音调难以置信地平静,不知道这平静之下是否隐匿着汹涌暗流?
“偶尔也可以赶一下时髦。”
大概是何溪醉的镇定表现让童彦若松了口气,他声音里原本充斥着的紧张感稀薄不少。然而可惜,他的玩笑并不好笑,因为何溪醉接下来的反应让他吓了一跳,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由白转红,眼睛瞬间裹了层泪光。
“时髦!你到底有没有脑子!离婚第一天你就心怀鬼胎尾随我这叫时髦?被你这个扫帚星跟上害得整个大巴车都不知出了什么鬼问题这叫时髦?我星期一开编前会星期二版面清样星期三约了两个老总采访,可现在只能呆在一个古古怪怪的地方不知所措怕得要死,而你说这叫时髦!”
童彦若在对方的长篇大论中已经迅速从震惊中恢复了理性:
“首先,离婚第一天谁跟踪谁的问题还有待进一步调查,你下结论没有任何依据,过于武断。其次,扫帚星这个俗语一般用于形容女性,你显然用词不当。最后,不只你忙,我的工作日程也排得很满,我也不希望身处一个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境况之中。不过,你的一个问题我能够作答——大巴车由于某种意外因素,从高度未知的悬崖上翻了下去——这就是它出的鬼问题。”
童彦若的最后一句话令何溪醉倒抽一口冷气,她紧紧捂着嘴巴,惊恐地盯着童彦若,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个幽灵。
“我们已经死了对不对?”良久,等何溪醉终于可以说话,她颤抖的声音伴随着泪水流淌而出,“现在的一切都是幻觉,都不存在,包括我们自己,也都已经不存在……这些,都是我们的灵魂在……在回忆生前事……生前事……”
童彦若想要安慰何溪醉几句,却完全插不上嘴。
何溪醉全身都颤抖起来,仿佛她周围的空气是零下的温度,“我们都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是……只有我死了?连你,现在和我说话的你,都是虚幻的?你,和其他一切……只有我自己,在这个不存在的世界里……”
“不是那样的!”童彦若牢牢抓住何溪醉的肩膀,他预感到如果再任凭她的思维自由发挥下去,那么自己将不得不面对一个棘手的歇斯底里症病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没有死,我们都没有死。我们只是……只是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回到了过去时光。通俗解释就是——我们的灵魂或是精神穿越了时空,回到高中时候的身体中。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你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在一个虚幻时空里,我也在,我们两个一起,回到了高中时我们各自的身体里,这是真实的世界,只不过对我们来说它是过去式……懂吗?”
“我没死吗?”或许是童彦若有力的双手无形中带给何溪醉一份精神力量,虽然她的眼神依然充满迷惑和恐惧,但理智正渐渐从癫狂深渊旁被拉回来,“我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怎么会真有穿越这种事发生……”
看到何溪醉难以置信地查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臂,童彦若把手伸到她面前,“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不信你捏捏我的手,是不是有血有肉的?你再看看周围,会有这么真实的幻觉吗?”
何溪醉摸摸面前那双手,温热,皮肤和骨骼那特有的触感,都不可能有错。她的目光又向周围望去。
空荡荡的排球场,西边场地上那张球网没有挂牢,松松垮垮几乎触到了地面。
排球场隔壁的篮球场上,有一些男生正在打球,叫喊声、喝彩声不时传来。
漂亮的红色塑胶跑道,白色线条在阳光照射下白得刺眼。远处,几个学生正在帮体育老师收拾跳高器材。
被跑道环绕着的足球场一片可爱的草绿,混合着夏日阳光的微风吹过,似乎嗅得到青草芳香。
……
一切场景都是真实存在的,绝对没错。
这种强烈的真实感令何溪醉突然一阵晕眩,她蹲下身,把脸埋在双臂中,“为什么会这样……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突然就这样了……我受不了……”
童彦若蹲在何溪醉面前,她无助的模样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不禁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何溪醉慢慢抬起头,满脸泪痕,“两个采访录音我都还没来得及整理,周一开编前会我得阐述一个特刊策划方案,清样时主编满世界找不到我肯定抓狂,我还有篇大稿没写,下周如果报纸开了天窗我就完蛋了……爸妈一定会每天给我打电话,我离婚他们都担心死了……他们会报警的,我就成失踪人口了,电线杆上都贴着我的寻人启事……鱼缸里的鱼也会饿死,水会发臭……出门前以为过两天就回家了,没关总电源,电视电脑冰箱都通着电……”
“祥林嫂啊,你累不累呀?”童彦若叹了口气,“现在还被这些问题纠结有意义吗?能改变什么吗?对于不能改变的事实,坦然接受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我没你那么冷血。”何溪醉对于童彦若的淡然感到难以接受,“你可以选择对身边的人和事毫不在乎,但我不可能做到放弃爸妈和工作!”
童彦若苦笑一下,“说到爸妈,你又没有把他们弄丢,在这个时空里你爸妈现在大概正在单位上班呢。”
“爸妈!”何溪醉灵光一现,猛地站起身来,“我得给他们打电话!如果他们真的在,那我才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回到过去了,而不是死掉!”
童彦若忙一把拉住何溪醉,脱口而出“喂!你行不行啊?你现在的状态别再把咱爸妈吓着,他们可不知道你这个女儿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
何溪醉愣了一下,挣脱了童彦若的手,“不用你管,我知道怎么做!对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别再‘咱爸妈、咱爸妈’的叫!手机!你带手机没?”
童彦若被噎得不行,面对何溪醉摊开来索要手机的手掌,他无奈地说,“你应该学着进入角色了——现在是差不多十年前的高中时代啊,学生们还没有普及手机呢。想打电话去那边电话亭。”
何溪醉扭头便向操场外的公共电话亭飞奔而去。
……拜托!你没有IC卡怎么打电话啊……童彦若望着何溪醉逐渐远去的背影,只好跟了过去。
只能说何溪醉运气比较好,电话亭里正好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打电话。童彦若眼睁睁看到何溪醉一把扳过那男孩的肩膀,一手抢过人家耳边的听筒,一手按下挂机键,“对不住啊小弟,姐姐我十万火急,先借我用用!”说着,她已经把目瞪口呆完全石化了的男孩挤到了一边,开始自顾自地拨起号来。
目睹这一幕的童彦若又好气又好笑,他陪着笑对被生抢了电话的男孩解释,“同学,太不好意思了,她家里确实是有点急事,又没带电话卡,你先借她用用,回头我把钱给你。”
“急、急、急事啊……没事……用、用吧……”被吓了一大跳的男孩终于恍恍惚惚明白过来,结结巴巴回答道。
看到何溪醉在电话机上一通狂按,童彦若凑到她耳边低声提醒道,“喂,你爸不是一直到你考上大学后才买的手机吗?你现在拨手机号有什么用啊……”
何溪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打小卖部电话可以吧?记得我妈开的小卖部到我大学三那年才关,她现在应该在那里。”
得到了童彦若的默许后,何溪醉按下一串座机号码。当年何溪醉的妈妈下岗之后,为了补贴家用,便在小区门口租了间小小门面,开了家小卖部。从初三到大三,这许多年间,妈妈的辛劳付出为何溪醉赚得了一年又一年学费。每当何溪醉想要通过电话找到妈妈,她总是拨打这个号码。那串六位数,已经成了深烙在她心里的疤。
电话接通的瞬间,何溪醉紧张得闭上双眼以平息突如其来的轻微晕眩。
“喂?小溪便利店。”
在经历了婚姻失败的打击,在经历了灵魂的突然重置,在经历了身边所有这些不可思议又不得不面对的突变之后,妈妈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第一时间击碎了何溪醉艰难筑起的心灵堤岸。
自从何溪醉大三开始兼职挣钱之后,就再也不要家里的钱了。她半强迫地让妈妈关了小卖部,让她每天跟着小区里的阿姨们跳跳舞,唱唱歌,过闲适的生活。而当何溪醉开始正式工作之后,更是会每个月打一笔“零花钱”给妈妈,让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许多年来,何溪醉自以为已经让妈妈获得了“解放”,可以享受生活,可是她从没有想到,在另一个时空中,自己的妈妈,还在从小卖部的微薄利润中,一块钱一块钱地为自己攒学费。想念、感动、委屈、焦虑和不安等情感混合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浪潮,淹没过她的内心王国。
“喂?小溪便利店?”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
何溪醉拼命压抑抽泣,却依然无法语调正常地说出一句话。
童彦若看不下去了,他轻轻拿过何溪醉手中的话筒,“喂,请问有没有王老吉凉茶?”
“嗯?什么茶?”
“王老吉,凉茶。”
“噢……那个没有的……有康师傅绿茶和红茶,您住几号楼?五瓶以上可以免费送去。”
“不用了,谢谢啊,再见。”
“哎!等等!您刚才说的那个王什么凉茶……现在爱喝的人多吗?”
“现在没有人喝,因为还没研发出来。不过几年之后会比较畅销。”
童彦若想象着何妈妈惊异的表情,笑着挂上电话。当他把抽出来的电话卡还给戴眼镜的男孩时,发现对方满脸狐疑与不解。
“买饮料啊……你们的事情还真是十万火急……”眼镜男孩调侃道。
“好好保存你的电话卡吧。在物理学、精神学中这都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电话,它证实了人类精神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转换的可能性的存在。甚至在所谓的灵魂学中,这个电话都占据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对了,同学,有一件事请教——今天是确切日期你能告诉我吗?请具体到年月日。多谢了。”
眼睛男孩难以置信地盯着童彦若,慢慢说出一个确切日期来。
原来是高二下半学年的六月初……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后,童彦若道声谢,然后丢下目瞪口呆的眼睛男孩,拉走了泪流不止的何溪醉。
“拜托,别再哭了。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招了呢……”体育馆外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童彦若无可奈何地望着还在抹眼泪的何溪醉。
……这样一个漂亮萝莉在自己面前哭的梨花带雨,任凭哪位大叔都会招架不住吧……不过她十几岁时的模样还真是可爱啊,怪不得自己从高中开始就对她迷恋不已……
“你把我怎么招了?你说你把我怎么招了?”何溪醉渐渐从伤感情绪中挣脱出来,开始把矛头对准面前这个男人:
“从高中开始,一直到大学,再到工作,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把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都给了你!给了你一个人!可你是怎么对我的!谈恋爱时候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等结了婚把我搞到手了就不珍惜啦!就整天忙你那些破工作!我从小就盼望的童话一样的梦幻婚礼呢?夏威夷的浪漫蜜月呢?你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甚至是结婚纪念日!早晨我醒来时你已经去上班了,晚上我睡着时你还在加班!我们一天的交流不超过十句话!我说想要孩子,这样我就不那么寂寞,可你连我想做母亲的权利都剥夺!我都怀孕快三个月了你却坚持要我去堕胎!说什么现在还没有能力养孩子,说什么先挣够了钱再生,这样可以给孩子优良的成长环境——都他妈的是屁话!山沟沟里的穷苦人家都不要孩子啦?而这就是我那么多年美丽青春换来的回报!一无所有!好了,现在终于离婚啦!我本以为自己终于解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但结果呢!你还是阴魂不散!你干嘛要和我去同一个地方度假!干嘛要和我坐同一辆大巴!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正在一个人悠闲的泡温泉!说不定可以遇到一个珍惜我的好男人,开始幸福生活!而不是在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地方走投无路!也不会发现我妈妈还在那么辛苦地开小卖部给我挣学费!”
这一番话排山倒海地砸在童彦若的心上,他似乎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心灵这件容器上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这些心里话,他是第一次听何溪醉说起。但可悲的是,这第一次的“倾诉”却是在他们离婚之后。
当初何溪醉提出离婚,他不是没有追问过原因,而她给的理由很简单,只有几句话——生活习惯难以兼容,感情疲乏,没有爱了。
疲乏……
在婚后,他也有过这种感觉,但当时的他以为那只是工作压力过大的缘故。感情也是可以疲乏的吗?他们那从高一时便开始绽放的情感之花,在盛开了那么多个年头之后,在他和周围人都认为它将永垂不朽的时候,竟也会抵不过时间魔法的咒语,黯然凋零?自以为自己知道她想要什么,自以为自己的拼命工作能够换来这个小家庭的幸福未来,然而……
然而,他们的爱,还是在关于生活习惯的细小差异的争吵上,在越来越少的交流和越来越多的相对无言中,干渴了,萎靡了,枯死了,散落成一地灰烬。他大概早就已经眼睁睁看着那片灰烬形成,却都以为那只是蒙在爱情上的小小灰尘,等哪天有空了,把灰吹散,他们的爱还可以光亮如新。然而,等到某一个时机到来,他不得不拂去那层灰之后,才悲凉地发觉,灰下,什么都没有……
那灰烬并不是附着在爱之上的,因为它就是爱情本身。
他懊悔过,但已经无力挽回……
如今,面对何溪醉第一次说出的心里话,童彦若无言以对。他沉默着,静静望着情绪激动的何溪醉,一种荒芜感蔓延全身。
“你们两个在这儿干嘛呢?怎么不去上课!”
突然响起的严厉声音让两人之间弥散着的难堪氛围消失殆尽。童彦若与何溪醉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是正黑着脸的班主任达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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