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仁刚出宫门,迎面就见一穿六品官服的年青官员向他走来。
“阁下可是万仁?”
“我就是万仁,有何事?”万仁不认识对方,他来明才四个多月,认识的人掰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本官乃兵部主事王守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在下想请阁下到舍下一叙。”官员拱手行礼道。
“有什么事就说,我还要赶着回家。”对于不认识的人,万仁是相当警惕的。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还是小心为上。
“那咱们边走边谈,本官是为了李大人的事来的。”
“哪个李大人?”万仁明知故问,这人明显是来帮李梦阳求情的,这个时候他得装糊涂,不能随便表态。
“李梦阳,其乃本官至交,本官深知其家贫,今被罢官,全家衣食皆无着落。阁下名中有一仁字,应以仁待人,忍视孤儿寡母嗷嗷待哺呼?”
“哦,原来是李梦阳。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朝廷要罢他的官,又不是我要罢他的官,你找我没用。再说了,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养不活妻儿,我这孤儿出身的,都替他觉得丢人。”想打感情牌搏同情,万仁虽不是铁石心肠,但也看不惯那些官老爷的做派:被罢官就被罢官呗,谁让你当街打人。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
至于没有官俸就养不活妻儿之说,万仁更是嗤之以鼻了:京城中很多几岁大的孤儿就能自食其力了,你个大男人养不了家?!只能怪自己太懒,怨不得他人。
“阁下如此说乃推脱责任,如无阁下于幕后筹谋,李大人怎会落得罢官的下场,此事朝野皆知,更有言官直指阁下与国舅相勾结,欲置李大人于死地而心甘。”王守仁如是道。
“清者自清,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爱怎么说我管不着。至于李梦阳被罢官一事,全系其咎由自取,他爱怨谁就怨谁,我无所谓。”万仁说着,脚下又加快了脚步,他跟这个认死理的家伙没法沟通。
“怎能说是咎由自取?张国舅却是为恶多端,京中是人皆知。李大人亦是因状告无门,才一时冲动的。”
“好个一时冲动,为官者一时冲动打人有理,那百姓一时冲动造反岂不是无罪?”万仁冷笑着问道,其实这也是他支持小太岁严惩李梦阳的理由之一,因为李打国舅事件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斗殴事件,而是一起影响深远的政治事件。如果不依律审理,就会向百姓传递出一个危险的信号:打人有理,造反无罪。
这种暴民思想一旦泛滥,大明朝还不得遍地起贼?!
“打人又岂能与造反相提并论。”王守仁强辩道。
“站在你们文官的立场上看,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是站在皇家及皇亲国戚的立场上看,就能相提并论了。今天国舅被人打了,凶手逍遥法外,明天被人打的很可能就是驸马,后天被人打的很可能就是亲王,再以后,很可能就打到皇帝的头上,这不是造反是什么?你说他们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李大人打国舅系出于义愤,并非见人就打。”
“你这么看,他们可不这么看。他们心里都认为是朝廷里有人乘皇帝病重之机,有意褫夺他们的权势。再加上内阁有意偏袒,这些谣言更是满天飞。如今皇帝病重,朝廷应该团结一致,尽量不要生事。可是有人害怕天下不乱,成心捣乱,这是何居心?”
“李大人之事,怎又跟内阁扯到一块去?”
“既然你非要究根掘底,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李梦阳本不至于被罢官,全因内阁处置不当。按理说,内阁应主动上奏请求严惩打人者,这方才显其公允。太子有个台阶可下,也不会真把李梦阳怎么样,最多也就罚俸几个月了事。可内阁一味袒护,非但不听太子命令,反过来要太子严查国舅。内阁藐视王命,太子认为其结党弄权,恼怒之下,此事必然越闹越大。如今内阁主动退步,罢了李梦阳的官,太子还是不信任内阁。此事本可大事化小,却闹得如此收场,唉...”万仁连连摇头,他怀疑内阁那些老家伙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过。
太子虽然年纪小,可人家好歹也是未来的接班人,如此不给面子,难道内阁这些老家伙当官当久了,开始自以为是了,忘了自己是给皇帝打工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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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仁回到万仙观,顿觉筋疲力尽。朝廷的事不能掺和,一掺和就没完没了地折腾。可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万仁只得硬着头皮,尽量快点从这些琐事中脱身。
“小仁哥,吃过饭了?”
“还没呢。”
“知道你没吃,特地给你留了两个面包,锅里热着,我这就去拿给你。”不知为何,赛仙儿今天特别勤快,以前万仁向来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可从来没有今天这种饭来张口的待遇。
万仁一阵狼吞虎咽,肚子一圆,全身的力气又回归了。
“他们人呢?”万仁四望,不见其他兄弟的人影,连干活的工匠都不见一个。
“都去牟大人家作客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怕你回来不见大家会担心,所以留在家里等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万义那帮小鬼头精灵得很,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别人谁敢欺负他们啊。”万仁笑道。
“你是说你自己,他们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还不是你这个当老大的上梁不正。”赛仙儿也笑了。
“现在刚过正午,咱们还去不去牟府?”
“看样子他们也快回来了,咱们还是不去了。”赛仙儿摇摇头,突然间变得有些扭捏,问道:“小仁哥,问你个事成不?”
“问,什么事?”
“你是不是喜欢凤姐?”赛仙儿小声地问道。
“我喜欢凤姐?这事是谁说的?”万仁大骇,他一直把凤姐当亲姐姐看待的,男女关系扯不上。
“你不喜欢凤姐吗?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
“哦,原来是这事啊。误会,全属误会。我见凤姐不开心,就想办法让她忘记伤心事。”万仁忙解释道。
“误会?可凤姐今天特别高兴,她觉得你喜欢她。”赛仙儿小脸一寒,逼问道。
“有这事?”万仁吃惊之余,不由得再次大吃一惊:糟糕,凤姐不会是把我当替代者了?
万仁是略通心理学的,知道刚刚失恋的人喜欢找一个替代者,特别是关心他(她)的异性,很容易被当成替代者。虽说凤姐很漂亮,也很温柔体贴,但是万仁始终把她当成大姐,并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万仙观共有四女,最大的是凤姐;最小的是柳如月,大家都称她柳妹;赛仙儿排第二;老三叫阴芸,大家都叫她芸娘,倒不是因为她样子显老,而是她手最巧,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是她一手缝出来的。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大家都觉得她像慈母一样温暖人心,所以就叫她芸娘了。
万仙观四女当中,凤姐温柔体贴像大姐,芸娘心灵手巧像亲娘,柳妹整天吱吱喳喳得像个喜雀一样。最没有特点的就是赛仙儿了,她平时不太喜欢说笑,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愁思。但是她心细如尘,有道是细微之处见精神,如果兄弟姐妹当中谁心里有事,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她那柔情似水的双眼,让万仁一见之下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那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凤姐?”赛仙儿盯着万仁的双眼,审问道。
“我把凤姐当亲大姐看待的。”万仁只得再次表态。
“说,是不是因为凤姐年纪比你大,所以你嫌弃她?”赛仙儿的脸上又多了一条黑线。
“当然不是,我心已有所属,那人不是凤姐。”
“不是凤姐那是谁?”
“这个...”万仁挠挠头,这个时候表白是不是有点早,毕竟赛仙儿才十六岁,属于未成年少女一类,早恋实在是有害身心健康啊。虽然万仁是积年老妖,但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也才不过十七岁,为了身心健康,还是要淡定啊。
“是芸娘?”
“不是...”万仁连连摇头。
“是柳妹?”
“不是,柳妹才多大啊?”万仁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柳妹今年才十二岁,前平后板,万仁可没有萝莉控的恶取向。
“哪是谁?”
“这个...”
正当万仁不知如何回答之际,观外传来阵阵敲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仁兄,在吗?”
来人正是杨慎,万仁心中暗暗感激这场及时雨来得太及时,正要去应门,赛仙儿却喊道:“他还没有回来。”
喊完,赛仙儿一把拉住万仁的胳膊,意思再明了不过了:要是不说清楚,休想离开。
“这个,咱们年纪还小,说这些还早。”
“不早了,你今年都十七岁了,人家大户人家的孩子十四岁就娶亲了。快说,别这样扭扭捏捏的,不像男人。”
“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我能生什么气?”
“我喜欢你,如果你能等我三年,我一定娶你。”万仁长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
“谁说人家要嫁给你了...”赛仙儿先是一呆,接着就像受伤的小鹿一样跑掉了。
“这小女人。”万仁微微一笑,起来去应门了。
万仁开门一看,杨慎还在门外,他身边还有个李东阳,万仁见过他一面,不算是太熟。这一次,本来是李东阳要来找万仁,为了方便交流,他把杨慎也叫上了。杨慎与万仁相熟,熟人间有话者好说嘛。
“仁兄,刚才有人说你还没回来?”杨慎似笑非笑地问道,他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其实万仁的脸上红红的,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正在小睡,仙儿妹妹不忍叫醒我。”万仁一语带过此事,接着问道:“你们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李东阳挤出一副官笑,笑面虎的样子。
“我刚从宫中回来,累得慌,你们如果没事,就请回。”万仁打了一个哈欠,准备关门谢客。
“如果仁兄累,那就先睡一会儿,我们在这等一会也无妨。”杨慎如是道,他与万仁相处时间不短了,知道万仁虽然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但并非傲慢,要想让其真诚相待,就得先真诚待之。
果然,万仁打开了观门,道:“这些天店里大装修,凌乱得很,你们要是不嫌脏乱,就进来坐。”
杨慎对万仙观很熟悉了,他抬腿就往里走,却见店里冷冷清清的,见不一着其他人,不由得问道:“其他人呢?”
“去牟大人家作客了。”万仁说着,给来人倒了两杯茶,“有什么事,说。”
“小友,老夫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李东阳开始试探。
“随便,名字只是个外号。”
“小友,这份东西你看过了吗?”李东阳见万仁一脸无所谓,就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纸,递到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万仁没看。
“小友今日进城时没注意,此传单传得沸沸扬扬,人人争先传抄,大有洛阳纸贵之意。”
“传单?”万仁不由得一呆,明朝人也会搞传单了?他拿起那张纸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万仁,京中一无赖尔,姓万名仁字铿之。何意?虽千万人,吾坑之之意也。其生性狡诈,比附权奸...”
传单上只有短短数百言,却直把万仁骂成是社会垃圾人间败类。李东阳似笑非笑地看着万仁,似乎是想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只可惜,他最终还是失望了。万仁面无表情地将传单看完,脸上找不到一丝怒色,淡淡地说道:“写这张传单的人文采不错,只是智商有点问题。”
“仁兄,这张传单指名道姓是在骂你啊。”杨慎见万仁一脸平静,他倒是急了。
“我知道,姓万名仁字铿之,这个表字起得不错,以后我也能像你们读书一样,有姓有名有台甫了。”万仁笑道。
“小友难道不想知道此传单系何人所书?”李东阳问道。
“不管是何人所书,我还得谢谢他。要不是因为他费尽心机为我扬名,京城中还没几个人认识我这个市井无名小卒呢?”万仁还是一脸笑意。
“仁兄,这些可都是骂名啊,你现在是臭名远扬的奸人了。”
“谁说我臭名远扬了?所谓清者自清,我相信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些人把我骂得一文不值狗屁不如,这只能显示他们值得一文有如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