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雪落无痕(全)
作者:萧索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538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这一年,雪特别大。

半夜下来,那雪便盖过了脚踝,一片片雪铺陈下去,没有丝毫停歇,就那么静静的,无声无息的落着。

在白雪的覆盖下,整个北京城一片寂静,在农家养的鸡生生打了几次鸣后,也没见到一个人影,仿佛整个北京城已经空了。而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才听到整个北京城内第一声门响。

因为雪盖得太厚,门只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在门后晃了晃又闪了开,没过多久,一只扫帚出现在缝隙处,刷刷的扫着积雪。

“敢问你们家老爷在吗?”当门缝的雪扫了一半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外面说道,倒把那门内扫雪的人吓了一跳。

“我说……”将门拉开一半,赵申刚打的一个哈欠被吓了回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这男子双手紧抱着,一身衣服可以用破烂来形容,浑身瑟瑟发抖,显然冻得不轻。他眼睛大张着,一眨也不眨,嘴唇乌青,鼻嘴之间还结着厚厚的疙瘩。

“这位爷,小的是进京赶考的秀才,路遇不幸,钱财落了空,求爷行个方便,让在下进去避避寒。”虽然冷得够呛,但男子还是伸手抱拳,依足了礼数。

“我说赵猴儿,你们家怎么一早就碰上了运气?”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宅院也开了门,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缩着脖子,幸灾乐祸的说道。

“晦气!”赵申白了那小厮一眼,暗暗骂了一句,转而又望着那秀才,他一双手已经冻得如同包子般,高高肿起。“你是哪里人?”

似乎从赵申这句话里看到了希望,那秀才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道:“小的姓王,名念孙,是江苏高邮人。今年来京考试,入了秋闱的复试,可惜最后还差一线落了选,原本想待在京城等明年,哪成想遇上了这档子事……”

“王……念孙?”念叨着,赵申再次打量了他两眼,这男子看起来似乎不象是坏人,撇了撇嘴,“进来吧!”说着,他一转身,却差点与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人撞在了一起。

“哎哟!我说赵申你怎么这么卤卤莽莽的?”虽然没撞到,但那人也急忙朝后撤开步子,让了开,伸手在赵申肩膀上拍了一下。

来的是个女子,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瓜子脸,柳眉杏眼,白腻如凝脂的脸蛋上染着两朵红云,整个人裹着件银『色』印花的大裘,显得俏丽非常。

“小蝉姐,你可真是吓了我一跳。”赵申做了个夸张的苦脸。

“怎么吓着你了?差点撞上我,我还没找你麻烦呢!”貂蝉朝他瞪了瞪眼,瞟了王念孙一眼,道,“这人是谁,你怎么把他朝家里面带?”

赵申显然也知道与女人争斗没有好下场的道理,对于貂蝉的指责惟有继续苦笑,答道:“他是落难的进京赶考秀才,冻了一夜,想借个地方避避寒。”

貂蝉点了点头,不再理会,道:“那你带他去避寒吧,叫玄机去厨房端碗热粥给他,再怎么说进门都是客。”

“知道呐!”看着貂蝉的背影,赵申大声应着,生是怕她听不到般,转头再望着王念孙的时候,却见他眼神一直随着貂蝉,直到其背影消失不见也没有收回来。

“诶,诶。”赵申张着手掌在他眼前晃着,“看什么呐?这会儿不冷了?”

“啊?没,没看什么。”醒悟过来,王念孙一脸臊红。随着赵申朝里走,他不时抬头朝那背影处瞄上两眼,终于,他蠕动着嘴唇,细声问道:“赵哥儿,那位……那位姑娘是?”

赵申半侧眼看了看他,虽然对于王念孙将自己的身份从爷降到了哥,心中甚是不满,但也知道这是无奈的事情。就拿刚才貂蝉对自己的态度,谁都会知道自己在这个宅子中不会是个爷。

“蝉儿姐是吧!那可是我们这里顶呱呱的头一号丫鬟,是服侍我们家爷的。”看到王念孙的表情,赵申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一阵暗笑,拖长了语调说道。

“哦。”王念孙应了一声便再不说什么,怔怔的将头低下。这一声倒似叹息,充满无奈。

“赵哥儿,咦?你今儿带着谁来了?”刚进一间房便听到一女子打着招呼微带惊讶的说道。

“呵呵,是缇姑娘,怎么这么早?”原本没想到会碰上人,赵申讪笑着,“这位公子哥乃是个秀才,遭了灾到我们这宅子前避寒,心中不忍就领他进来,看厨房有没有热粥,给他暖暖身子。”

听话里缇到了自己,王念孙忙上前一礼,弯腰之际他看到那女子面容平凡,与先前见着的那蝉儿姐相差甚远,脸带微笑却是有着六分亲切。

见这男子虽然衣杉破缕,但面相还是和善,缇萦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问什么,见赵申要进内厨忙嘱咐道:“赵哥儿,那左边熬的是『药』粥,你可别弄错了。”

“自不会弄错。”赵申答着,伸手抬起帘子,顿时一股『药』香从里飘了出来。可当他把头伸过去的时候却吓得一叫“哎哟,我的妈啊!”,急急忙忙又将头缩了回来,抬着帘子的手也有些颤抖起来,道:“飞燕姐,可没撞着你和夫人吧?”

随着他的话,一女子提着个小罐子走了出来,她脸带笑容,却忍着笑道:“赵哥儿,你可是睡糊涂了?每次夫人不是这当儿来厨房看看?”说着,她朝前走着,嘴里无声的比着:今儿冲撞了夫人看你怎么了事!

赵申愁着脸,看着另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忙收了去,恭声道:“夫人。”

褒姒点点头,缓声道:“前院可曾打扫干净了,待会儿可是有客人来。也没想着这雪下了一晚都没停。”

赵申应道:“还没,小的这就去。”

“,名重一时,得片纸只字,世人莫不重若珍宝……”

虽然他话有拍马之嫌,但离事实也差不了多少,两位皇阿哥只是淡淡笑着,也就仅在椅子上抬了抬手,表示一下谦虚而已。

“这人才我大清是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钱财方面,说句我本不该多嘴的话,年后,库中存银达八千余万,谓之充盈!”于敏中微笑着,慢摇头半眯起了眼。

几人不约而同发出极低的呼声。对于国库中有如此多存银,他们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再说书……”说到这,于敏中却是朝我一揖,“王公之书成千卷册,在座诸位都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讲了。”

几人嘿嘿笑了起来,我亦笑道:“说不说倒是无妨,可若是我的书少了根『毛』,那我可是不依,定叫你于大猫呕心沥血的给我写了出来。”

于敏中也不在意,笑了笑道:“定然定然。说起全国府县献书,当属浙江,共四千三百一十八种,为全国之冠!”

包括刘统勋在内,虽然都是总裁官,但恐怕也没计算过全国献书多少,哪地献书多少,这些统计工作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是以,于敏中的话刚一出口,几人便齐声发出了惊叹。

“杭州鲍士恭的知不足斋,献书六百二十六种;杭州汪启淑的开万楼,献书怀祖,精修音韵训诂。年前刚游历回来。”

几人神『色』恍然,张着嘴型没有出声的点了点头。虽然是同好之后,刘统勋等人也不敢轻言,自然是一一询问,而王念孙先还有点畏缩,答得数句便忘了其他,不卑不亢,进言有理。再问数十言后刘统勋几人便满意的住了口。

“若是增派之人都若怀祖这般,这不依旧规倒是一大好处。”刘纶好不容易得了闲,将鼻烟壶从怀里掏了出来,在鼻头上仔细嗅着。

见他这样,纪昀才恍然想起,四处一打量,看到赵申站在一边,笑着脸,手上捧着个罐子却是这里说话忘了送上来。他哇哇叫了起来:“哎哟,王公,你不叫赵申送上来,莫不是故意憋屈着我?”

堂内大笑,刘纶边吸鼻烟边笑骂道:“这纪大驴子就知道嚼烟草!”

他话音未落,赵申眼尖,见着有人进来了,忙拉声报了起来:“诸位大人,六爷来了!”

众人纷纷站起,转头朝去,来人一身黑『色』紧杉,身材挺拔,眉目间清秀却也染着四分沧桑,朗声笑道:“王公,诸位大人莫怪,我傅桓来迟了。”

在他身旁半步后还跟着一人,矮胖身段,脸『色』黑黑,其貌不扬,行走间透着股傲气。

几人一一上前与傅桓打着招呼,傅桓满面春风,拉着那矮胖男子,道:“倒叫诸位大人久等,这位便是诸位早欲谋面的人。”

于敏中讶然的看着那男子,道:“那文笔细腻的《石头记》便是他所写?”

“正是!”傅桓郑重点头,随即又大笑道:“于中堂,你可别看着雪芹是个粗豪男子,这心思可端比女人!”说着,他便说着有要事先告辞了。

“若无一颗七巧玲珑心,断写不出这叫人击掌叫绝的奇文!”纪昀嚼着烟草,走到曹雪芹面前,端直身子,正『色』道:“在下河北纪昀,字晓岚,长得黑,人称纪黑子,又因喜嚼烟草,也被人称做纪大驴子。”

听到他这般不伦不类的介绍,众人都不禁莞尔。曹雪芹一直绷着的脸也随之缓和下来,双手一拢,淡淡道:“在下曹霑,字梦阮,号雪芹,祖上辽东。”

想不到纪昀喜欢热闹胡闹,这曹雪芹也会不声不响的跟着,众人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永瑆击掌道:“这才叫奇人做奇事,奇文共赏析。既然都已经认识了,何不上前一坐,你我饮茶而谈?”他微微一欠身,又道:“王公这里的茶可是一绝,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家来。”

曹雪芹谢过坐了,刘统勋道:“十一阿哥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到王公这里喝茶与曹老弟书里所写竟有泰半相同,如石头记写的家常茶、敬客茶、伴果茶、品尝茶、『药』用茶等等,王公这里就分得很清楚。”

几人想了想,都点头称是,刘纶望着我,奇道:“今日王公倒甚特别,居然一句话也没说?”

我微微一笑,道:“这有何特别的?诸位可以为今日要上的茶容易想么?且不说一部石头记摆在那里,单单是诸位的口味,若要叫你们称奇便是难了!”

纪昀嘻嘻笑看着,道:“也不须多难,对石头记中王熙凤给林黛玉送去暹罗茶,我生生想了几天,这暹罗茶却是个什么滋味?这外国夷邦的茶嚼起来可似烟草一样?”

众人听了齐声啐起,刘纶点着他道:“好你个纪大驴子,也只有你这般吃茶用嚼的,端是浪费王公一番心思!王公的烟草你匀我点……”

他话没说完,永瑢和永瑆两位皇阿哥便笑得前仰后合,手伸着,只是说不出话来。刘统勋摇头笑道:“也不管你是嚼的还是吃的,这暹罗茶王公可是有……”

他话还没落音,便听得赵申道:“诸位爷,茶来了。”

上的果然是暹罗茶。

“雪芹乃是吃茶大家,便请评定评定如何?”端着茶,我朝曹雪芹一举,道。

暹罗茶乃是贡茶,寻常人等是喝不到的。这几人中,除了两位皇阿哥外,即便是刘统勋这样久居高位的人恐怕也没有见识过,而看两位皇阿哥的神态,对这茶显然也没什么印象。

茶水灰黄,叶形瘦长,随着滚水飘散开来一阵阵苦香。曹雪芹端视良久,舌尖在茶面上一探,闭上眼回味了良久,才缓缓道:“这暹罗茶霑也只幼年时曾喝过一次,只记得其味道久苦难甘,与我国普洱茶倒有些类似。王公真要曹霑评茶,霑惭愧不已!”

永瑢皱眉喝下,巴了巴嘴,道:“这茶每年从暹罗进贡不过数斤,皇阿玛视若珍宝,连我们这些阿哥都难以赏赐,不过这茶对我来说难喝得紧,我倒宁愿皇阿玛赏给我碧螺春喝。”

永瑆亦一口喝下,笑道:“六哥可不要再说了,小心纪大驴子嘴巴大,一不小心就把你这话传给皇阿玛知道了,到时候别说碧螺春,便是连这暹罗茶也没得赏。”

纪昀大声叫起屈来,于敏中呵呵笑道:“若是两位阿哥送点烟草给纪黑子,担保他不会大嘴巴……”他微一顿,看着众人,又接着道:“他嘴里都嚼满了烟草,哪里还有时间大嘴巴?”

几人哄笑起来,纪昀也不说话,掏开罐子,将烟草朝嘴里一塞,大口嚼了起来。刘纶问道:“雪芹曾喝过这茶?”

曹雪芹道:“那时年纪实在太小,只记得这茶名,具体如何泡制也问过,如今都忘了。”

“那雪芹祖上是……?”几人显然想到这其中的关系,能喝到暹罗茶的人家,那可不简单,但看现在曹雪芹,虽然衣着干净,但是简约朴素,与大富大贵之家截然不同。

“鄙冤狱;雍正朝虽然只有十三年,但*比康熙时还多,最大的是曾静、张熙、吕留良案,涉案被杀的人几乎可以堆成一座山;而到了现在乾隆持政,尽管他自诩明君,夸耀“大清全盛之势”,但对待*的手段也丝毫不见其弱,光因为四库全书就焚毁不利其统治的书籍多达三千一百多种,十冤狱案数倍于康熙、雍正,大案多达六十余起,从安徽和州人戴移孝《碧落后人诗集》一案到浙江仁和县人监生卓长龄《高樟阁诗集》一案,再到乾隆亲自指定查办的胡中藻、鄂昌案、齐周华案、徐述夔案,无一不是刀光霍霍,血气漓漓,真可以说是冤狱横兴,滥杀无辜。

这个话题可是大逆,脸『色』大变之后,几人纷纷转换话题。时近午,酒宴排上,顾着忌讳,虽然谈谈笑笑,看着宾主尽兴,可又有谁知道一幅笑脸醉意之下,各人想的什么心思?

这一顿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等纪昀一一告辞,曹雪芹也稍微醒了醒酒要走的时候,我殷殷道:“今日人多,没能与雪芹多交谈一番,可千万不要见了怪。”

曹雪芹一抱拳,正『色』道:“王公切勿如此,能得六爷推崇敬佩那可不容易,再说,王公虽然话不多,但一句两句足叫霑思索良久。”

我淡淡一笑,道:“雪芹也切勿如他们那般说话,我这里你尽管来,有什么事要帮忙也尽管开口。”

曹雪芹盯视我良久,才缓缓道:“是。先告辞了。”

说着,他再一抱拳,迎着大雪走了出去,就连我示意赵申上前送把油伞给他遮雪,也被他拒绝了。

纵在落魄失意,也绝不轻言求助,忍受十年饥寒成就一部不世之作,这或许是曹雪芹仅剩下的一点文人骨气了吧!

呆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有种感觉,即便再困难,曹雪芹也绝对不会找任何人帮忙的。

料不到只三日,便让我震惊的听到了他病逝的消息。

小柴门半掩着,风从窗户上的破纸口朝里使力的灌着,他静静的躺在小院的雪地上,一脸凄苦,眉头锁起,嘴唇紧紧闭着,在他怀里抱着支笔。

“大夫说雪芹早就身染重疾,年前殇子,我本想带他多结识点朋友,也好过他沉浸其中,谁料……唉!”傅桓缓缓眨着眼,不甚唏嘘。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瞧着。大雪飞扬如花,飘下来,积淀、铺陈……就这么一点点,将他掩盖了起来,慢慢的,他的脸被雪分隔开来……他的发尽成白『色』……他的人不见了。

“置办一下后事,我们现在也只能做这么多了。”默默的,我说道。说完这句话,我却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出家时说的,我亦说过的那句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人死……如灯灭,雪落……亦无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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