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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面色可白可白的大哥哥，是被人抬进来的。他可瘦了，好像风一刮就会呜的一下被吹跑。他还围了一件带花纹的大兽皮，大殿那么热，他还是会冻得发抖。对了，最后他还吐血了呢，后来就被抬走了。他还，还给我磕了好多头，不过一点都不像别的大臣磕的那么响。母后，就这些了，剩下的你去问舅舅好了，我还要去玩呢，我的蟋蟀该饿了。

——《景泰元年二月帝答太后问内廷明录》

翌日，天刚刚有点亮色，北大营里的赵峰就已经起床了，虽然在众位兄弟中他的岁数最大，但即将要陪着七弟进宫面圣还是让他心绪难安。早就听说当今太师杨大人奸猾异常，他杨氏一门现在更是独揽朝中大权，万一七弟应答失措，很容易惹来一场麻烦。想到这里，他把四弟强瑞也从帐中叫起，认真地准备了一番。随后对强瑞说道：“此次我陪七弟进宫，倘若那小皇帝召我俩同时上殿，我舍命也定会保七弟安危。但朝堂之上规矩甚多，我担心我无法进入殿中，他重病之中恐怕难以应付殿上的诘问，所以抬榻的四人一定要选择悍不畏死，机智灵活之士。我已派六弟在宫外等待消息，一旦有变，会速放烟火报讯，你见到信号就立刻点齐人马，马上攻出城外，速返鹏州，待机再为我们报仇。九弟年幼，性情刚烈，你务必要看好他，但愿历代祖先有灵，保我舞阳平安。”

“我……我不走，还是你留下，我去。”强瑞听着赵峰的吩咐，立时表态反对。从出生以来，他们这些人就几乎天天呆在一起，已然不能分开。自打离开鹏州，强瑞的心里会常常泛起几分莫名其妙的恐惧。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这趟出来以后会和有的兄弟永远分离。二哥和七弟进宫以后，是祸是福谁都难以预料，更加之舞阳军昨天刚进驻北大营，，你又怎能替我。好了，别再争执下去了，先去看看七弟，他可离不开你这个药神仙啊。”说完就转身出去招呼军士起床操练了。

强瑞摇了摇头，口虽无言，心头却一阵阵地紧缩，就像在沉寂的黑夜中一人独行般无助，可现在分明已经天亮了啊。

宫里派来的马车按时抵达了北大营的门外，六匹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和装点豪华的气势，这让赵峰感觉到了帝国破格的恩宠，心想这还真是个好兆头，由于六马架车按惯例可是国公爷才能享受的待遇，难道今天的面圣会真如七弟昨晚昨言，莫不是我太多心了。赵峰笑了笑，把目光转移到中军帐外。还是那架软榻，上面卧着的依然是围着那件从不离身白虎披风的吴青峰，四个大汉在老管家的指挥下小心翼翼的把他挪到了车上。在两万舞阳兵的注视下，马鞭一响，车队出发了。

北大营离皇宫不过十里之遥，快马轻车，一眨眼的工夫也就到了。赵峰策马紧随其后，看着逐渐清晰的宫墙，一想到即将面对帝国的天子，万民的主人，便觉得所有的兄弟其实都隐伏在那宫城之中，热切的期待着自己，想到七弟在舞阳城里为自由而战的宣言，一股豪气不由得勃发出来。

马队行至宫门外就不再前行，一个黄门官在那里显然已经迎候多时，从手里举起一纸诏书念道：“安国候有伤在身，特准可以卧榻上殿。”就在这时，太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巍峨的皇宫落在辉煌之中，北风呼呼，大旗飒飒，朝钟当当，一路都在昏睡的吴青峰在那万道金光的折射下总算睁开了双眼。进了宫门一条笔直的御路直通大殿，两旁执戟的甲士虎视眈眈，殿外文武官员无不整装肃立，宦官宫娥川流不息。这才是帝国的帝都啊，这就是整个帝国的心脏，吴青峰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

四个小黄门郎接过软榻，伴着一声宣安国候上殿的传令开始拾阶而入。赵峰望着七弟渐渐远去的背影，双手深深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心里暗自念道，是福受的住，是祸躲不过，七弟你可千万要打起精神啊。

朱红色的朝堂里，一个小童身着龙袍，高高坐在一把硕大的龙椅之中，虽然是一脸肃穆之色，但不住晃动的双脚却已表明了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孩的本质。

“陛下，安国候奉旨勤王，且重伤未愈，忠勇可嘉，还请陛下恩准厚加赏赐，以激天下报效朝廷之心。”排在殿内百官行列中的一位官员出列奏道。

奶声奶气的话语随即在殿内响起：“嗯、嗯、那就请太师定夺，对了，你围着那个大兽皮不热吗。”

面色苍白的吴青峰听到皇帝的问话，挪了挪身体从榻上滚下，跪伏在大殿上泣不成声：“陛下，小奴尚未成年，就身染重病，不敢多受风寒，所以才围了这东西。也因病导致出行不便，所以勤王来迟，还请陛下恕罪。臣一家世受皇恩，肝脑涂地也无法回报，忠君卫国本是臣子本分，臣做的只不过都是应尽的份内事。臣虽偏居于舞阳，却时时以太师等诸位朝廷重臣为楷模，今寸功未立，赏赐是万万不敢承受。”说着的同时，还强撑着身躯，把额头磕的竟是一片红肿。

这时礼部侍郎颜大人也从队列中躬身而出：“禀告陛下，下官几日前去鹏州宣旨之时，亲见小候爷抱伤领军，一举击溃入犯之流寇，战事一毕，竟吐血数升，晕死过去。刚刚苏醒，就领军进京勤王，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啊。”

“臣也亲见，在鹏州之时，小候爷无刻不惦念陛下安危。”中书郎陈大人紧跟其后也出列奏到。

突然，吏部尚书杨善华那独特的公鸭嗓在殿内响起；“两位大人，我倒是听说小候爷在发兵之前擅做主张，亲许舞阳兵战后可以任意选择职业，居所，不再用呆在舞阳城服那开国武帝钦定的世代兵役啊。那些无知小民还称这个为自由之誓，这可是大逆之罪啊，哼。”

“杨大人说的对。”“臣为御史，身负监察百官之责，也有奏本弹劾安国候。”“安国候不但无功，而且有过啊，请廷议治罪。”几个大臣也紧跟着抢出来复合着杨善华的意见，朝堂之上风云突变，看这些人众口一词，定是早有预谋，要扳倒这位刚刚进京的小候爷。

刚刚强撑起身体的吴青峰听见这些大臣的奏本，立刻又伏在地上，磕头不止：“陛下，小臣绝无丝毫违先帝遗旨之意。只是舞阳军虽号称勇猛无二，但毕竟已是多年未经战事历练，若战意再无，根本无法出战。臣小时听臣父讲过，御者疼爱马匹，是为了希望马匹跑得更快；将军爱护士兵，是为了让三军用命勇于战斗；医生敢于为病人吸脓吸血，不是出于仁心，而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世上之人大多逐利而为。臣许兵士的只是空诺，纯为鼓舞军心的权益之计。再说敌势浩大，臣这区区两万之兵恐怕能够还家者不过百人余一，臣，臣只是给他们一点幻想罢了。”

“狡辩，世服军役就应立奉朝命，些许草民又敢和朝廷提什么要求，若是胡乱鼓噪，心怀不满，杀了即可。”杨善华显然不肯轻易罢休。

“咳咳，杨大人，这是小候一人所为，怪只怪臣父早死，小人自幼缺人管教，做事匆忙胡乱，说话办事时做不到深思熟虑，考详周全。但小人确实是一颗忠心啊，若怪罪，就请先杀了小人，把小人的心挖出来看看。”吴青峰说的激动，竟半跪了起来，但朝上众位官员都可以看出他是在强撑着身体，那已经腊白的脸色，剧烈抖动的身躯明显支撑不了几刻。

看到这般情景，就连朝中素与杨家亲善的一些大臣都觉得杨善华有些过分了。这小候爷的病情如此之重，又有伤在身，接旨后还即刻进京勤王，不但无功，反落了一场大不是，天道委实不公。再者他确实言之有理，大战之际军心最重，一个小小的承诺，要远比其他边将动辄以屠城劫掠为诱要危害小的多，大不了，战事一毕，朝廷不准他关于此事的奏章即可，没必要小题大做。有的老臣看吴青峰泪流满面的模样，更是想起当年他父亲的种种功劳，心头涌起了今天怎么也要为吴家留住这点血脉的念头。立时殿内群臣颇有躁动之意，纷纷出列上奏，矛头直指杨善华。

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师、宰相、天下兵马都元帅杨善平突然嗯的轻咳了一声，殿内马上变的鸦雀无声，他环视了一下百官，不屑的撇了撇嘴，上前奏到：“小候爷出的虽是下策，也是不得已为之，看在他本意是好的缘故上，臣以为就不必追究了。舞阳军星夜驰援，确实是大功一件，朝廷理应有所嘉奖赏赐，老臣建议赐小候爷锦袍玉带，特恩入朝赐坐，军中一应将官左迁一级，军士每人赏金一两。现军情紧急，还是速调舞阳军出战为重。小候爷身体欠安，就留在京师养伤吧。领军之将则可另选一人。”

“多谢相爷，小候已经犯了错，愿甘为军中一卒，亲赴沙场，以命报效皇恩。”吴青峰听到这里，又拜伏在地。

杨善平俯视着跪在脚旁的吴青峰，微微一笑：“候爷的忠心皇上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你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相爷，臣父活着的时候，再三叮嘱我要为朝廷尽力效忠。臣一家自先祖随武帝创业始，无一人不是征战沙场以报皇恩，好男儿理当马革裹尸、为国分忧更是我吴家的祖训。臣自幼多病，自知命不久长，若此次不能替帝国分忧，恐死后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历代祖先。相爷，相爷，您就准了小人的请求吧。”哭着哭着，吴青峰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居然血溅朝堂。

“嗨，老夫本是看在同你亡父的厚谊上，有心为你吴家留点血脉。看你这孩子这么固执，也罢，陛下，那就准了他的意思吧。”杨善平的眼圈也开始有点泛红。

“嗯、嗯、诸事就依太师。那个，那个……”小皇帝正玩弄一串明珠到兴头上，突然听见杨善平叫他，一时反应不上，结巴起来。

旁边早有内侍提醒道：“是安国候。”

“对，对，那个安国候，你很好，好好替朕打仗，朕会重重有赏。”小皇帝总算把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谢陛下。”吴青峰晃了几下，又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安国候奏事已毕，退下吧，旨意随后会送到军中。”杨善平摆了摆手，几个黄门郎立刻把吴青峰扶上软榻，抬了出去。

殿下早就等的心急如火的赵峰一见软榻被抬出，提步就想迎将上去，却殿外的甲士拦住，急得是满头斗大的汗珠一滴滴的不住落下。好不容易看见吴青峰被抬到跟前，急忙上前握住了他的双手，突然发现自己七弟嘴角血迹犹存，额头红肿，心中是又怜又痛：“七弟、七弟，你怎么了，身体可要抗住啊。”榻上的吴青峰吃力的睁开双眼，用几乎听不到的微弱语气答道；“无妨，速速回营。”说罢，又昏厥过去。

还是来时的马队，但显然奔驰的要迅疾的多，在赵峰不住的催促下，御者的马鞭是抽的山响，车轮滚滚，一直冲到北大营的中军帐外方才停住。软榻随即就被抬入帐中，御者还未离开，阵阵哭声就从里面传出。快叫医生的呼喊，慌乱奔走的将卒，舞阳兵惊慌的脸庞，一块块从帐中拿出来的沾满血迹的布巾，全都和哭声一起被那御者看在眼中。当他驱车离开北大营营门的时候，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忽然浮现出他的嘴角。马鞭一响，有的路人发现那御者竟然得意的哼唱起小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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